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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褚话亡夫生前案
次日一早,张公格外精神抖擞地上了衙门。毕安见大人已到,便上前递过一张上面写了十来个名字的纸札,并禀道:“大人,这是您让我单独开出的名单,嘉靖四十四年在开封府任职的所有公门中人的名字都在上面。这里面也包括我自己。不过卑职大致看了一下,这些人和赖毓兴被狱鼎门杀害的事并无太大关系。”
张梦鲤收下纸札,折叠后放入怀中,说道:“现在先不说这个。你知道吗?我已经解开了呕吐之谜。接下来就是寻找证据证明霍秋元是有罪的时候了。”
毕安一脸讶异道:“大人是指嫌疑人烂醉后无法杀人的矛盾之处吗?”
“正是,”张梦鲤胸有成竹道,“一开始我们通过客栈伙计的描述,知道了冯朔渠和霍秋元所坐的位置情况。而后本府又在霍秋元的座位底下发现有呕吐物,说明霍秋元曾喝醉过。但根据房仵作之推论,认为一个烂醉如泥的人,不可能如此精准地一刀致人死命。所以这时最有嫌疑的霍秋元又有了无法完成谋杀的‘护身符’,如果不解开这个矛盾之处,必然不能继续深查下去。而就在昨晚,我邀府中仆人梁友及其外甥一起同坐吃饭,事后二人起身时我猛然大悟——因为当时两人所坐位置正好在最右角,在当朝礼制中此位属于卑者位。我立马就联想到了冯朔渠和霍秋元,此时我终于意识到,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犯了一个最基本的错误,也可以说是忽略了这点。那就是——杀人的未必一定要是霍秋元本人,很有可能只是他派出和冯朔渠谈判纳妾之事的心腹。原因很简单:冯朔渠乃霍秋元的下属,固然以卑者居之,所以当时冯朔渠是主动坐在右侧位置等候的。而冯死后,从死亡情形来看他生前定是喝了不少酒,以至于被杀时都不能呼救,所以我敢肯定那摊呕吐物一定是冯自己吐的。因此也可以得知,冯朔渠在喝酒前一定又调换了位置,坐在了尊者位上。而要使冯朔渠换位置,只有一种可能——当晚赴宴的并非霍秋元本人,很有可能只是代霍赴约的一个亲信而已。由于代霍赴约的只是喽啰之辈,自然不能在冯老知县面前以尊者自居,所以冯朔渠一定会换位置。而冯朔渠被杀也不再是简单的恼羞成怒,很可能是霍秋元故意让心腹去实施的一个恶毒报复而已。这样一来,关于冯朔渠之死的所有不合理之处都能解释得通了。”
“我明白了,”毕安听完激动不已,以拳击掌道,“这么说来除了霍秋元本人外,他身边的心腹也是重中之重。”
“正是如此,”张梦鲤也兴奋道,“这样一来就好办了,至少我们又多了一个方向。”
就在这时,一名守门衙役进来禀道:“大人,门外姚夫人请见。”
张梦鲤大喜,直道:“快请快请!”随后又对毕安道,“来得正好,本府正想问问这冯朔渠是否也和狱鼎门有关系呢。”
不多时,张梦鲤把褚笑荷请到衙后一间休息室。看座上茶,然后又亲自掩上门,最后又复回座中坐下。接着把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听闻夫人昨日就来找过敝官,今日又一大早来访,想必真如凌护院所说,有要事相告。如今隔墙已无他耳,夫人放心道来,敝官洗耳恭听。”一边说时还一边打量着对方。
这褚笑荷也确如凌鹤羽所言,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当然,这只是相对于已年过六旬的姚秉天而言。三十来岁的模样,面容妍丽,举止踖踖,正所谓“徐娘虽老,犹尚多情”,亦不过如此。此时听张梦鲤如此直截了当地一说,当下也开门见山道:“不瞒张大人,妾身此次前来不为别的,就为亡夫生前所查命案一事。”
“这个明白,”张梦鲤道,“不过敝官得先问一句,姚知府投缳自尽到底是不是受狱鼎门所迫?如果夫人知道内情还请实言相告。”
褚笑荷道:“大人放心,妾身就为此事而来。首先,亡夫素闻狱鼎门之厉害。自从接下寇彩莲一案以来,整日忧心忡忡,寝食不安,无时无刻不在调查狱鼎门背后的主使者身份。虽然妾身常常劝他,说这案子或许并非狱鼎门所为,希望他能宽宽心。可他总说什么有狱鼎门留的信,所以一定是狱鼎门干的,还说如果不能抓到凶手,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后来,妾身见劝说无用,只能不了了之了。可谁曾料,他竟因不能破案,忧心致郁,竟自寻死去了。”
“唉!”张梦鲤也唏嘘道,“这也难怪,毕竟狱鼎门已经接连出现两年了,先是陈州通判赖毓兴,再是开封知府况耿。他们都因没破狱鼎门犯下的命案而被其用惩罚的名义戕杀。姚知府接到命案,之后又有狱鼎门的送的信,对此深信不疑也是情理之事,恨只恨狱鼎门太过残忍狂妄。我张某人在此立誓,不管狱鼎门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本府一定要将其绳之以法,以正国威。”
褚笑荷起身,深深道了个万福:“那就有劳大人为亡夫讨个公道,妾身在此先谢过了。”
“不敢当不敢当,”张梦鲤连忙招手示意对方坐下,同时道,“洗冤审案乃敝官分内之事,况且又是同仁,定当竭力而为,何须夫人言谢。”
褚笑荷微微颔首,复回座中,又道:“大人需要了解何事,尽管说来,妾身定如实相告。”
“好!”张梦鲤斗志昂扬道,“要想彻底弄明白这件事,就必须把姚大人生前接手的寇彩莲一案查个水落石出。不过在此之前敝官还有一个问题要先问明白。”
褚笑荷道:“大人尽管问便是。”
“好,”张梦鲤道,“我曾听吕同知说过,在调查狱鼎门事件期间,姚知府曾和某位男子在书房密议过此事,不知夫人是否知道这位男子的身份?或是姓甚名谁?”
褚笑荷突然一脸为难道:“实在抱歉大人,这个妾身并不知晓,亡夫也未曾提起过。”
“哦,”张梦鲤有些失望道,“那就算了,以后再说吧。现在请夫人把寇彩莲一案的来龙去脉悉数道来吧。”
“好的大人。”褚笑荷开始讲述道,“说起这寇彩莲一案也的确蹊跷。首先,这寇彩莲就非寻常女子,她乃是香悦楼的头牌女,身姿绰约,妍雅动人。偌大的开封府内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争相为着花魁的名号而去。只可惜这寇彩莲卖笑不卖身,要不然哪,那些风流子弟,有哪个不愿千金散尽,只为与佳人一枕春宵呢!只是这寇彩莲兴许是应了‘自古红颜多薄命’的谶言,今年八月初时与几个员外夜游西湖时感了风寒,回家后便卧床不起。鸨母儿裘四妈见摇钱树倒了,立马着了急,连夜请了城中最好的神医给她看。可谁知,眼见快痊愈时却又突然被发现口吐白沫,死在房中。当时整个妓院都炸开了锅,各种猜测传了个遍。大体上有三种说法,一种是说这花魁娘子经此一病后,想透了人生,不愿继续沉沦风尘,便自我了结了余生;第二种便是说同处门户中的姐妹们,因妒生恨,借此机会夺了头牌的名号;最后一种则是跟一个叫柳羡卿的书生有关,这柳羡卿向来倾慕彩莲姑娘的才貌双全,一直想助对方从良。怎奈自己都穷困潦倒,自身难保,又怎出得起高得能触着天的赎身钱?所以大伙儿一致认为是他垂涎美色而不得,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来个‘自个儿得不到,他人也休想染指’的结局。”
“姚夫人稍等,”听到此张梦鲤插进话来道,“听你刚才所言,寇彩莲之死这三种说法都是有可能的,为何众人独独把矛头指向这柳羡卿?”
“大人听我说完,”褚笑荷抿了口茶,继续道,“众人能如商量好一般有此看法,也并非没有理由。寇彩莲死前刚吃了半块柳羡卿托人送来的糕点,大人你说,难道这也是巧合吗?”
“既然如此,那姚大人是如何审判此案的呢?”张梦鲤又问。
“大人有所不知,”褚笑荷回道,“寇彩莲死后我家老爷还没有立马接到报案。直到后来,香悦楼另一位同样有着头牌资质的朵小猜突然失踪,她的母亲楼桂花找到院里来要人,这才使鸨母儿着急报了案。”
“这朵小猜又是谁?”
“这朵小猜也是个美人胚子,明眸皓齿、盈尺细腰。容貌不比寇彩莲差,身材亦相差无几。就是比及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同样不遑多让。若不是因为寇彩莲比朵小猜多出几分揽客的伶俐口齿,她也能并排做个花魁第二呢!——所以,现在大人知道为什么刚才所说的第二种说法不成立了吧?”
“原来如此,”张梦鲤豁然道,“既然最有可能争这头牌名号的人都失踪了,自然不可能是因妒而杀了。不过虽然如此,这第一种可能倒也还有可供斟酌之处。”
“这也不太可能,”褚笑荷道,“如果说寇彩莲预先想要寻死,就不会答应当晚陪周公子游湖对弈了。”
“不知夫人说的是哪天晚上?”
“就寇彩莲被毒死的那晚啊。当天晚上本是答应了陪周公子游湖对弈的,怎料吃了两口糕点就一命呜呼了。”
“那周公子又是什么来头?”
“哦,他叫周卫南,是本地周传书周员外家的长子。这人尚有些才华,且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寇彩莲对他印象倒还不错。哦,对了,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这周公子也在当天给寇彩莲送过一盒点心。只不过合该寇彩莲遭殃,偏偏放着周公子的上品点心不吃,却吃了柳羡卿的毒糕点。”
“这我就有些不明白了,”张梦鲤极为纳闷道,“既然众人一致认为寇彩莲是吃柳羡卿的糕点而中毒身死,为何又不报案。难道鸨母儿还指望从这穷书生身上抠下仨瓜俩枣以私了?”
“这妾身就不明白了。具体如何还得劳大人亲自去问。”
“那行,”张梦鲤又退一步问道,“关于朵小猜失踪的事你知道多少?”
“这个妾身也不太清楚,妾身只知道,自从朵小猜失踪后鸨母儿径直来府衙报的案。”
“这就奇怪了,香悦楼是哪个县域的?”
“回大人,香悦楼是属长葛县辖管的。”
“既如此为何不报与长葛县衙,即便长葛知县查不明白,也应该是上报到许州。怎地直接报到开封府衙来呢?”
“大人,我家老爷的厄运就从这儿开始的。那鸨母儿说是有个自称‘冷面老鬼’的命令她这么做的,还说如果不按她说的做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冷面老鬼?”张梦鲤大惊,“是狱鼎门!”
“正是,所以我家老爷才不敢轻易定柳羡卿的罪。因为一旦判错,狱鼎门的残酷惩罚便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那据你们对柳羡卿的了解,觉得他有可能和狱鼎门有关吗?”
“这个真不敢乱猜。若说是,但他一向以文弱书生的形象示人,很难叫人生疑,况且又无任何证据,所以更加不敢胡乱审判;若说不是,却又不能排除故意装出这番模样骗人的可能。正是如此思来想去,使得亡夫身心俱疲,积郁成疾,以致自绝。”
“看来,本官真要好好地查查这个案件了。若是真与狱鼎门有关,说不定连着冯朔渠的案子也能迎刃而解了。”
“什么!”褚笑荷脸露忧色,问道,“大人说的可是曾任陈留知县的冯朔渠?”
“正是。”张梦鲤反问道,“难道夫人还未听闻此事?”
“妾身这几日为亡夫殓葬之事忙得不可开交,怎知这事。莫不是冯知县也出事了?”
“是的,”张梦鲤心存不忍,但也不得不实话实说道,“敝官听闻冯知县乃姚知府最要好的结义兄弟,但人死不能复生,夫人想开些。”
“这……”说着褚笑荷又眼泛泪光,掩口生悲道,“冯知县临走前还来探望过我们呢。怎么说没就没了。妾身本以为老爷溘逝后还有望冯知县看在叔嫂的关系上帮扶度日。谁知他老人家也……”说完褚笑荷终于忍不住堕下泪来。
张梦鲤见状,只好宽慰起来。褚笑荷止住啼哭后也再无心思商量案况,便歉意:“张大人,妾身心情确实不佳,实在不愿再提及此事。至于想说的情况其实也告诉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恐怕就得劳大人自己费心调查了。”
张梦鲤听出对方有告辞之意,不便强留,只说道:“也罢,既然夫人心存块垒,敝官也不勉强了。只望夫人回去后好生休养,保重身体,切莫沉溺悲伤,无法自拔。其他事就交给敝官去处理就行了。”说罢便拂袖起身,开门相送出衙。
这边刚把褚笑荷送走,毕安便急急来报道:“大人大人——”
“急什么呀!”张梦鲤嗔道,“有什么事慢慢说。”
只见毕安一脸喜色,道:“大人,真叫您给说中了,那史孝生还真没说大话,果真有线索了。”
张梦鲤一听有了线索,也喜不自禁道:“太好了,他人呢?”
“他在——”
毕安刚吐出两个字,史孝生便从一旁走过来,拜见道:“小民见过大人。”
张梦鲤道:“史孝生,你有什么线索,到里面详谈。”
“是,大人。谨听大人安排。”说着史孝生便跟着张公等人进了府衙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