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六)
韩成龙又成了无业游民。
韩成龙打小就是个属搓板的,成天受揉挫。上学时三天两头挨老师训,被父母骂,参加工作后又常常让领导批,师傅熊,练得脸皮比城墙还厚,心理承受能力十分强大,别人看来受不了的挫折,对他来说就是被蚊子叮了一口,或是踩到香蕉皮上滑了一跤,全不当回事。不过,这次从孙世有那儿撤回来却着实有些懊恼,也不大出门去乱跑了,只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给父母放下的话是:先歇一阵,再找工作。韩达奎知道儿子心里不痛快,也知道儿子大了,能自己打主意了,所以也不像以前那样来管他,催他。
过了将近一个月时,李天凤突然找上门来,一见韩成龙就红了眼圈,说:“孙世有没了。”
韩成龙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来,问:“什么没了?”
“死了!”
韩成龙只觉得头顶轰地一下,急忙问“啥时没的?”
“四五天了。”
“怎么没的?”
李天凤叹口气说:“也是逞强闹的。他住了几天院,觉得好受点了,没事儿了,就硬撑着回了家——不是为了中学那个项目吗。那事儿办得不大顺,县上有人出头要争这个工程,孙世有着了急,几天里脚不点地,找关系,拜门子,还有,那个于小莉也跟他成天闹腾,反正是吃不好,睡不宁。那天,他从县城里办完事往家里走,在车上只说了声头疼,身子一歪,就不懂人事了。送到医院去,再没醒过来。医生说他是脑溢血,前不久伤的那一下没好利索,这一阵又太累太急了。”
韩成龙听了,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呜咽了起来。
韩成龙的爸爸在一旁连声叹气,娘也抹起了泪来。
韩成龙离开建筑队不久,孙世有曾来过一个电话,王大爷在楼下吆喝去接。一听是孙世有打来的,韩成龙便从窗户伸出脑袋来喊道:“告诉他,我不在家。”当时,韩成龙知道通了话也不好说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韩成龙还估摸,这小子有空可能会到家里来找他,没想到突然就这么死了。
李天凤拿出一个包来,说:“这是一千块钱,说是你的奖金。孙世有活着时,打算抽空来给你送的,他死了之后,王翠婷打发人送到了我那儿,让我转交给你。”
韩成龙说:“孙世有死了怎么也不给我捎个信?”
李天凤说:“也没告诉我呀。王婷翠说了:孙世有对不起你,她没脸告诉你。”
“你没问问,建筑队那一摊最后怎么弄的?”
“我问了,那个来送钱的人姓高。他说:养殖场的工程完了事,孙世有一没,乡里倒还有良心,没难为王婷翠,立即把工程款全结了。别说,王婷翠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到了紧要时候,还真是一点儿也不糊涂。一一安排了工人,还了欠着外边的钱,大事小情都办得挺圆满,大伙儿都挺满意。”
韩成龙估计,自己这钱,也肯定是王婷翠打着孙世有的旗号送来的,心里一阵感动,说:“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这钱我怎么能要?”
李天凤说:“那个姓高的说了,王婷翠打发他来送钱时,让他告诉你:这钱是你应得的,你不收,孙世有在地下也不安稳的。”
韩成龙叹了口气说:“只是王婷翠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李天凤说:“是啊,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日子难了。不过,钱上我估摸倒不大要紧,孙世有这几年积攒了不少。”
韩成龙想了想说:“咱们去看看王婷翠吧。”
李天凤说:“我也说要去的,那个姓高的说了:王婷翠吩咐过了,谁也不要去。她要去住一阵,我看就是去,也得过几天。现在见了能说什么呢,只是伤心。”
韩成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怎么也得去孙世有的坟上看一眼吧。”
李天凤说:“对了,听那个姓高的说,孙世有埋到你们老家去了。”
韩达奎在一旁说:“孙世有虽是随娘改嫁到了外地,可他到底还是孙家的后代,按情理是该埋进祖宗林墓的,这是叶落归根的意思。”
韩成龙听了立马说道:“不行,我得到孙世有的坟上去看看他。”
娘说:“该去。带上些供品和纸钱,到他坟上点柱香,奠杯酒,也算是你们朋友一场。”
李天凤想了想说:“也好,我也跟你一块去。”
韩成龙答应下来,两个人置办好东西,上了公共汽车,径奔老家而去。在车上,韩成龙突然问李天凤:“那个于小莉不知怎么样了?”
李天凤一听却笑了:“来我这儿的那个姓高的对我说:你肯定要问于小莉的。他说了,孙世有一倒,那个女人再也没见影儿,下葬时也没露面。”
韩成龙咬着牙恨恨地说:“这女人就是个丧门星,要不是她,兴许孙世有还不会死的这么早。”
李天凤到为于小莉鸣起不平来,说:“我看还是怨孙世有,都是你们男人花花肠子太多惹出的事。”
韩成龙没再接话,眯了眼,倒不想什么花花肠子花花肝,而是从头到尾扒拉起在建筑队这段时间里的大事小情,回忆起跟孙世有相处的方方面面来。
韩成龙觉得,这次建筑队的经历,虽是最后弄了个灰头土脸,但确确实实让自己长了不少见识,明白了怎样管人,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人了。
孙世有一死,韩成龙怒气消了,再回头看去,便心平气和了,这时再想事儿,便客观了许多,韩成龙隐隐觉出,自己有些事可能做得不太对头。记得自己在陶瓷厂的组长曾嘱咐过:不要太把自己当成人家的自己人,再好的朋友,再铁的关系,做起事来也得记住,人家是人家,自己是自己,上级是上级,下级是下级,要是弄混了这些关系,行事就乱了方寸,就要摔跟头吃大亏。
韩成龙叹口气,到底姜是老的辣,组长说得在理。自己这次好像就没弄清私人感情和上下级关系的区别,认为自己跟孙世有是铁哥们儿就不管不顾起来,临了弄了这么一出。不过又想想,事儿似乎又没做错。自己跟孙世有是要好的弟兄,怎么也不能眼看着他往火坑里跳不拉他一把,那不是自己的为人,也不该那么做。
想来想去,越想却越觉得糊涂起来。公事私情,上级下属,成功失败,一时在脑子里搅作了一团,像乱麻一般分拆不开,到底没理出个头绪来。
多年之后,韩成龙把这事儿说给儿子听,儿子曾经这样分析:中国人爱把个“人情”放在第一位,在一起做事,只要是情感出了问题,那么一点儿小事,也会变成大事,如果情感不出问题,任何大事都会变成小事。韩成龙认为有理。
两个人来到了老家口子村。韩成龙在这儿出生,从这儿长大,自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他知道孙世有家的祖坟在哪儿,便与李天凤径奔了村后,走了三里来地,看到山脚下一堆新坟堆在那里,上边插着花圈,走近一看,墓碑上面写的正是孙世有的名字。
韩成龙见了,觉得一阵心疼,胸膛里翻江倒海,叫了一声:“孙世有!”一下子跪倒在坟前,放声哭了起来。
李天凤还沉得住气,抹了几把泪,把提来的供品摆好,酒也斟上,点了香柱,拾掇熨帖,才对韩成龙说:“成龙兄弟,别哭了,人活多少年都是天定的,再哭也哭不回来了。”
韩成龙慢慢住了声,就地坐在了孙世有的坟前,抻起袖子擦了擦脸,跟李天凤说起孙世有的事来,打小时候一直说到不久前,说着说着,又淌了满脸的泪。
李天凤说:“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还得好生活呀。”
韩成龙突然仰头向着天空,使足了劲,阔着嗓门叫了一声“啊!”
这时,几朵云絮儿挂在头顶,风一阵阵吹过来,近旁的树叶嗽嗽响着。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李天凤突然开口问:“兄弟,往后你打算干点什么呀?”
韩成龙说:“这一阵心乱如麻,还没想好呢。反正建筑队是不干了,菜我也不想再卖了。”
李天凤嗯了一声,又说:“你愿意到我的全羊馆来干不?”
这话说的有点儿突然,韩成龙愣了一会儿才说:“到你那儿我能干啥呀?我又不会煮羊,又不能做菜。”
李天凤说:“你原来会卖菜吗?原来干过建筑吗?你不是都干的不错么。”
韩成龙又说:“再说你那儿也不缺人呀。”
李天凤说:“你记得不?那天去青山县医院找孙世有时,你对我说过,让我学学人家,不光卖全羊,也上些炒菜什么的。回来想想,的确是个办法。可上这些,就得添人。”
“你咋看上我了呢?”
“你在我门口卖菜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人挺勤快,还是块做买卖的料。孙世有这事儿上,看出你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信得过。再说,你如今也闲着没事。”
韩成龙一下子记起了孙世有招揽他去建筑队时说过的话,分明跟李天凤这会儿说的差不多,那也是每个字都沾了蜜,甜到心底里去,可到最后还是翻脸弄到了不尴不尬的地步。当下,韩成龙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一仰身倒在了孙世有的坟堆上,看起天上的白云来。
李天凤接着说:“你不要认为曾在建筑队当过官儿,到我那儿当跑堂的脸上就挂不住。告诉你,不让你干那个的。咱们俩算是合伙,挣了钱对半分,好不好?”
这条件倒不错。韩成龙心里打起了算盘,全羊馆那个位置还算成,有这么个地方,的确能做点儿事,可是有孙世有这事在前,自己做事不能再毛燥,得想透了再作决定。
李天凤知道韩成龙在动心思,便不再往下唠叨,只是说:“这事儿行不行,你好生琢磨琢磨。”
其实,当时在卖菜闲下来的时候,韩成龙就曾动过心思,这全羊馆办得不温不火,要是自己有这么个去处,如此这般,肯定能办得红红火火。当时只是闲得蛋疼时想着解闷儿,韩成龙还曾自己骂自己,这是太监催别人生孩子——瞎操闲心,眼下听李天凤这么一说,韩成龙心眼儿有些活动。
过了足有半个小时,韩成龙抬起身来,说:“李姐,要干,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说。”
“第一,就按你说的,到你那里去干,我不是给你打工,我跟你合作。我出一千块钱,这样全羊馆经营上算是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挣了钱咱们平分。”
韩成龙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不想再像在建筑队一样,孙世有嘴上说的好听,凡事由自己负责,可到了实际事上,自己却成了使唤丫头带钥匙——当家作不了主。这回他要跟李天凤平起平坐,事儿要干得理直气壮。这一千块钱,是他的投资,也是他的底气。
李天凤却说:“你不用拿钱,全羊馆不缺你这钱。”
韩成龙并不说透自己的心思,只是说:“你不答应这条件我就不去。”
李天凤赶紧说:“好吧。好吧。真是看不透你,让你省钱还不高兴,真是狗咬吕洞宾。”
“第二,你这个全羊馆,得依着我把院子里那些小房全拆了,重新盖起些宽敞的房间来,再装修得好一点,要上个档次。”
“这事好啊。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有这个心,没这个力呀。身边带着个孩子,一个人又没帮手,这活儿干不了呀。你去就好了,就按你说的干。”
韩成龙嗯了一声,说:“还有第三,你还得帮我寻摸个地方,送我去学厨师。”
这事儿却不是韩成龙猛不丁冒出来的想法。在没事的这些天里,韩成龙的脑子一刻也没闲着,他前前后后想了很多,生出过许多念头,其中一个就是:往后得有一样拿手的本事,这样才能啥时候都有一碗饭吃,才能在社会上立得住脚,只是学什么样的技术,却一直没确定下来。李天凤适才的话给他起了个头,让韩成龙一下子找到了目标:厨师!
李天凤却摇起头来,说:“成龙呀,我让你去那儿,不是让你端盘子洗碗的,也不是让你颠勺子炒菜的,是让你去帮我招呼那一摊子的。厨师咱们请就是了,用不着你动手的。”
韩成龙正色道:“我喜欢当厨师,再说当厨师也不耽误招呼那一摊子呀。”
李天凤笑了起来,说:“我头一次发现,你小子真让人琢磨不透,给你人参,你偏去吃萝卜。让你骑马,你偏去赶驴。”
“你就说行不行吧。”
“你要是真想学,这事太好办了。我姨夫年轻时就开饭铺子干大厨,后来在咱们市里一家大饭店当厨师,退休之后他自己办起了饭店,买卖干得还不错。这个事我一说就行,你就去跟他学。”
韩成龙一阵高兴,两个人又把相关事情详细地研究了一番,最后定了下来。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李天凤跟韩成龙烧了纸,奠了酒。韩成龙站在孙世有的坟前,说道:“孙世有啊,安稳地在这里歇歇吧,得空兄弟再来看你。”说罢,趴下磕了三个头。
李天凤也说:“世有兄弟啊,保佑我们的饭店顺顺当当吧!”
后来韩成龙在和祥地界成了个人物,他的饭店也有了名气,说起来真正起步却是打这儿开始的。这时再说起这事来,李天凤与韩成龙都觉得有意思,没想到这项关系两人命运的重大决策,竟是在朋友的坟前作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