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陇右风波

梨园春楼是姑臧乃至河西最大的变场，没有之一。所谓变场，就是表演变文的地方。梨园春楼开设不过半年，却立刻成为姑臧城最受欢迎的娱乐场所之一。

梨园春楼是折逋坚顿出资修建的，有一半的股份在李保玉的手中。李保玉是谁，估计普通百姓未必清楚，但是官员世家们却知道，这位是凉国公府的管家。

折逋坚顿是个有心的人，他当初托了重重关系，与李珽搭上了线，便一直与河西幕府保持一致，不论是让出土地还是放了奴仆，他折逋家都是很积极的，因此不但李珽，就是李弘益也记得了这个人。

折逋坚顿一心想要摆脱“凉州土豪”这个越发带有贬义的称呼，为了真正成为汉人口中的世家，他很豪气地向凉州大学和凉州州学捐赠了大批资金，还将府上养的近百名歌伎乐工都组织了起来，投向了河西的娱乐产业。

他知道凉国公府的变文、戏曲很出名，整个河西的官员百姓都以能够看上一场为荣，于是托李珽请求搭建起了梨园春楼，专门请李弘益名下的乐工等前来演出。

甚至梨园春这个名字都是李弘益一时兴起给起的，还专门题字，写了一块匾额，就挂在变场的楼头。

今天梨园春楼热闹无比，因为几天前满城就在宣传，凉国公、韦庄、杜荀鹤等人联笔写就的新式变文《女驸马》要演出了，于是还未到演出时间，变场里就坐满了人。

与李茂贞的大战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人们似乎很容易地就忘记了战争曾经带来的伤痛，热情而且热烈地投入到全新的娱乐享受中去，驱散了那一点点的阴云。

节度使府，朝廷终于派出了天使，为表彰河西前些日子大战李茂贞的功绩，以礼部尚书为使，规格很高。

李茂贞的势力毕竟未被完全消灭，因此李晔原本打算给李弘益封郡王的念头也就取消了，只是按照先前李弘益的上表，根据所表河西众将的功劳，各有赏赐。

然后礼部尚书继续念圣旨，刚刚听完，在场的河西诸人脸色全都变了，因为朝廷要把陇、秦、渭、岷四州析置出来，重新划分为陇右节度使，以徐彦若担任，不日就将上任。

李弘益阴沉着脸，这四个州可是他带领河西众将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李茂贞屡次在自己这里受挫，这一次终于学乖了，除了死占岐州不给朝廷，他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陇右节度使也让了出来。

礼部尚书是崔胤，也是新升为宰相的，他背后站着的是朱温，因此对李弘益殊无敬意，合上圣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李使君，接旨吧！”

李珽大怒，跳了出来，大声说：“岷陇四州皆是我河西将士死战得来，朝廷不曾派一兵一卒，如今说收回便收回，难道我河西万余男儿都是白死了么？”

崔胤不为所动，依旧平静地说：“此乃天子及诸臣之定论，河西是不是我大唐的河西？诸位是不是我大唐的臣子？请使君奉诏！”

李弘益脸色越发地难看，突然大笑起来，接过了圣旨，说：“很好，我倒要看看，谁敢踏入陇州半步！”

崔胤冷笑：“使君欲学宋文通乎？”李弘益轻哼了一声：“某不过是学朱温罢了！”当年李晔欲除李茂贞，便调任他为山南西道节度使，李茂贞不奉命，顺势占了山南西道数州，朝廷也无可奈何。

至于朱温，他以汴州为中心，大半个河南道、小半个河北道都被他收了，也不见朝廷说一句话。

说来说去，还是河西数次尊令出兵，又对朝廷一向恭恭敬敬，导致李晔乃至宰相诸大臣们都以为，李弘益对朝廷有忠义畏惧之心，还会乖乖地老实听话。

李弘益有野心，他的野心是要扫平天下藩镇，再现大唐盛世，他若要占据绝对的主导，就要先扩大自己的实力，成为天下最强大的藩镇，这与李晔继位以来的国策不相符合，矛盾在一开始就已经存在了。

只是李弘益从来也没有想到，一直以来自己所忠于的朝廷，对自己的防备竟然如此之深。要知道李茂贞的势力还未完全从关中驱除，不说别的，保大军的鄜、坊二州可还在李茂贞手里，而且邠、宁两州对凤翔镇来说，也不过是个摆设。

自己与李茂贞血战一场，朝廷若是以为可以当个渔翁，在鹤蚌相争中得利，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崔胤脸色也不好看，他与朱温关系密切，自然要为朱温说话，因此辩道：“东平王奉天子诏，荡平河南，实乃忠贞爱国之士，总能与宋文通并论？使君失言！”

李弘益冷笑：“朱温破郓州、兖州，太平军节度使朱瑄、泰宁军节度使朱瑾可犯了什么过错？朱瑄是国家大臣，被朱温斩于汴桥之下，擅杀大臣，这是什么样的罪过呢？朱温是什么人，你我都知晓，何必在我面前腆着脸说瞎话？”

崔胤强忍愤怒，还要说什么，韦庄看了，连忙出来打圆场，好容易将两边劝住了。崔胤愤而离去，也不在姑臧多停留，竟直接带着使团返回了长安。

韦庄担忧地说：“崔胤一去，事情便没有了转圜，国公，惹怒了天子，只怕朝廷对国公不满，对我河西也不利啊！”

李弘益说：“韦公难道看不出来么？崔胤是故意的，只怕他是巴不得我与朝廷闹翻，好为朱温铺路呢！只是如今看来，徐彦若始终不把我们看成是自己人啊！”

朝廷拆分自己地盘的事，徐彦若居然连事先通知都未发一声，军情司在长安的密探以及李琪等人，也未传来消息，看来这件事是李晔和少数几个宰相们商议做出的决定，隐藏得也够保密了！

长安，徐彦若总觉得心中有愧，他毕竟是个正人君子，虽然学会了变通，学着崔昭纬等人与李弘益结成了合作的关系，毕竟还是心向着朝廷的。李晔意图削除藩镇，这也是这个时代有见识的官员们的共识，在他想来，从李弘益手中拿回四州，重新归属朝廷，李弘益应该是会支持的。

然而崔胤回到长安，禀告了李弘益的态度，李晔大怒，连带着对当初推举李弘益的徐彦若也骂上了，只说李弘益辜负圣恩，徐彦若识人不明，怎么会推荐这样一个西北来的狼子野心之辈？

骂完了，他便要求徐彦若带兵借道泾州入陇州上任。李茂贞这一个多月来表现得极为低调，李晔夺回了唐僖宗的赐姓，削了他的官职爵位，他默默地忍受了，唯独朝廷要拿回岐州，被他态度强硬地顶了回去。

现在李茂贞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山南西道的几个州县，他现在要防备的是北面的李弘益和南面的王建，相对来说，王建还有一个敌人未除，至少一两年间是不会与他大规模地交战了。

徐彦若很无奈，他现在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应该提前写信去问李弘益的态度了。但是拆分四州，是李晔和他、崔胤等三四个人私下商议决定的，李晔的态度很明确，他好歹是大唐的皇帝，这件事不需要经过一个臣子的同意，于是徐彦若也就跟着沉默了。

现在李晔逼着他领兵去陇州，徐彦若不得不从，他突然想起被李茂贞逼死的前宰相杜让能，只觉得自己大概能够明白杜让能的心情了，摊上这样一个固执而极端的皇帝，还真是难以伺候啊！

徐彦若带了五千兵马，刚进入泾州，就被张琏拦住了。他早已经得知了消息，愤愤地对徐彦若说：“相国，拆分河西四州，此乃乱政，请恕下官无礼，你不得通过！”

张琏现在是愈发地看得明白，若不能抱紧河西这条大腿，只怕他的原、庆、泾三州也不可能留在手中太久，不说李茂贞，便是朔方的韩遵，也没少打过原州的主意呢！

李弘益的实力若是被削弱，他彰义军也跟着要倒霉，张琏既然已经决心将自己绑在河西身上，自然要为自己考虑，也为与河西的盟友考虑。

徐彦若苦着一张脸，说：“绍瑚，你真的要拦我？”绍瑚是张琏的字，他昂言说：“我两次跟随凉国公出兵，对河西的情况自认比相国知道得多！河西虽说有八州之地，然而凉、兰、会、河、岷五州，汉人少而蕃人众，不像渭、秦、陇三州，我汉人百姓多。若无三州汉家百姓支持，相国觉得凉国公在河西还能支撑多久？”

他沉痛地说：“当年南阳郡王收复河西十一州，朝廷便觉得张武穆势大，要将河西拆分，结果如何？不到二十年，吐蕃复占陇右数州，凉州也被温末占了，归义军缩到沙州千里之外，现如今河西的各州又与国家隔绝，这样的教训，难道还不足以为朝廷诫吗？”

徐彦若脸色通红，支支吾吾，张琏说：“朝廷此次的事，实在让某心寒。我跟随凉国公在岐州大战李茂贞，朝廷不出一兵，在咸阳作壁上观，河西与我彰义军将士，死伤惨重，被朝廷如此对待，我心凉矣！

我只有一句话，相国若去陇州就任，我张琏秉承父志，忠心朝廷，是不敢插手国家政事的，但若是想从彰义军的地盘借道，恕在下不允！请相国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