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雪夜
队伍漫无目的行进，因为担心再与日军遭遇，一直走小路。从砸军火库开始到现在，大家水米未进，双脚像灌了铅似的。
天黑时，远远看到一座山丘，山脚下有座不大的村庄。
赵明训命令原地休息。
经过清点，全连包括杨大锤在内还剩下六十七人，其中包括十四名伤员。合计步枪五十五枝，短枪七枝，各类子弹不足一百发。
望着疲惫不堪的兄弟们，赵明训背靠着一棵大树慢慢坐下，心情异常沉重。危急时刻这些兄弟毫不犹豫挺身而出，跟着自己踏上这条九死一生的道路。而如今面对着弹尽粮绝，孤军奋战。前途渺茫，光明何在？
“长官！”和青山了过来。
“哦，青山！来坐下。”沉思中的赵明训突然被打断，招呼和青山坐到自己旁边。现在的情形急需要找人商议一下，而三连长邱兴海不在，黄修明太鲁莽，能共商大计的眼下也只有稳重的和青山。
“有烟吗？”赵明训问。
和青山愣了愣，长官平时是不抽烟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口袋里的半盒烟卷摸出来，递给赵明训。
赵明训抽出两根烟卷，自己叼了一根，又递给和青山一根。烟卷在口袋里早就揉得皱巴巴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汗味。
和青山摸出火柴给赵明训点上，自己本来不想抽，看着长官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陪着也点上了。
赵明训吸了几口，干涩的嗓子被烟一呛，又辣又疼，连连咳嗽起来。
“这烟卷劲大！”和青山笑着说。
赵明训平息下来，意味深长地问：“青山，你对我们的以后有什么想法？”
和青山明白长官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想了想说道：“长官，我觉得咱们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说着这儿顿了一顿，看了看赵明训的反应。
“嗯，说下去！”赵明训点点头，显然对他的话很感兴趣。
得到长官的肯定，和青山多了几份信心，弹了弹手中的烟灰接着说：“我们出来是打鬼子的，但是现在离县城越来越远。没有粮食、没有军饷，弹药也所剩无几，还有这么多伤员，我担心不等和鬼子交手，我们自己先垮了。”
“是这么个理儿！”赵明训非常赞同，因为和青山所说的话也正是他所考虑的。
他拍了拍和青山的肩头，不无感慨地说：“知我者，青山也！”接着又补充道：“咱们先扎个落脚的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再作其他的打算。”
话虽如此，但是到哪儿去找落脚的地方呢？
赵明训望望四周，现在身处什么位置都不清楚，最要紧的是先想办法让兄弟们填饱肚子。这些兄弟们当中还有一些是不满二十岁的娃娃，赵明训实在不忍心让他们跟着自己遭罪。
考虑好一会儿，赵明训终于打定主意，命令和青山：“集合队伍！”
和青山立刻站起来，大声喊道：“集合！”
听到命令，又累又饿的兄弟们勉勉强打起精神集合。
赵明训来回踱了两步，声音略带激动地说：“兄弟们！从县城到这儿，我们已经坚持了一天一夜，数十名兄弟倒在了鬼子的枪口下。我赵明训从心里感激你们，感谢那些死去的兄弟！”
现场鸦雀无声，大家聚精会神地听长官继续往下说。
“现在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我不多说什么。前途渺茫，生死未卜。想回家的交出武器，现在就可以走，以后见面我赵明训还把他当兄弟！但是有一样，无论何时都不能做背叛国家背叛民族的事情！愿意留下来的，跟着我继续打鬼子！就算是枪林弹雨刀山火山，也决不退缩！”
说到最后，赵明训握紧拳头在半空挥舞了一下，嗓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沙哑。
大家面面相觑表情不一，有坚定也有犹豫。
沉默了片刻，赵明训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全场，看到大家都没有吭声，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有没有想回家的？”
一个新兵犹豫了好一会儿，怯怯的问道：“长官，俺出来当兵是为了挣军饷给俺娘治病，俺想回家。”
赵明训点点头：“可以！”
新兵看了看长官很认真的表情，大着胆子走出队列，解下枪弹放到赵明训跟前，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明训并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而是冲新兵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军礼是赵明训对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兄弟的感激之情，也是对兄弟表达无声祝福的最好方式。
“兄弟，照顾好老娘，有时间我会去看你！”一句话把新兵说得热泪盈眶，便冲赵明训行了个军礼，久久不愿放下。
最后新兵又向兄弟们行了个军礼，才转身匆匆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个兄弟走出来，交出枪枝弹药，以同样的方式向自己的长官和战友们告别。
最后六子也站了出来，把步枪往地上一放，转身要走。
和青山上前两步一把拉住他问：“你去哪儿？”
六子非常不解地说：“俺也走啊！本来俺就不想当这个兵。”
和青山差点气乐了：“他们都有家，你光棍一条，回哪儿去？”
六子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梗着脖子大声说：“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刚才赵长官说了，想走的就走，你咋还拦着？再者说了，俺好歹救过你一命吧？你可不能算计你老哥！”
“不是，六子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和青山哭笑不得。
赵明训既没劝阻，也没表示同意。当初留下六子完全是和青山的主意，但是自从他加入警备团以来，表现得确实不怎么样。所以赵明训就没有表态，平静地看着六子到底何去何从。
一旁的黄修明忍不住了，讥讽道：“劝啥劝？走就走呗！其实他就是个胆小鬼，怕死！”
六子闻言，火气立刻撒向了黄修明：“傻大个你说你胆小鬼？老子钻坟圈子的时候，你还在大街上要饭呢！”
黄修明毫不相让：“说你呢！咋的，说得不对？叫俺说你不只是个胆小鬼，还是个脓包！”
这话直接把六子刺激得不行。和青山一把没拉住，六子挽起袖子上前就把黄修明从队列里揪了出来。
“傻大个，今儿个你把话说明白，老子咋脓包了？你要是说不清楚，老子跟你没完！”
赵明训算是看得透透，有黄修明在，六子是走不了了。会心一笑，冲兄弟们摆摆手示意解散。
大家对六子与黄修明的斗嘴都习以为常，每次都是针尖对麦芒，可总也打不起来。
索性都学着赵明训坐下来，欣赏两人干仗。
黄修明也是火气大的很，冲六子吼道：“说你是脓包你还不服！你整天显摆自己多厉害，俺问你，你打死了几个鬼子？”
“这个⋯⋯”六子一时语塞，脸也腾的红了，好在夜色掩盖了他的窘态。的确如此，自从与鬼子交手以来，六子因为枪法不济，一个鬼子也没打中过。
黄修明愈发起劲：“打不中鬼子是因为你是个新兵蛋子，枪没练好，俺不怪你！现在兄弟们一天一夜都没吃饭了，有本事你给大家搞些吃的来，俺就服你！”
六子虽然头脑灵活，但是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经不起激。想也没想就说道：“俺要是搞吃的来，咋讲？”
黄修明不屑地说：“你要是能搞到吃的，俺就再过不叫你脓包胆小鬼！”
“成！等着！六爷现在就去搞吃的！”六子说着拨腿就要走。
“等等！”黄修明喊住了他。
六子回过头一瞪眼问：“还有啥事？”
“俺信不过你，万一你搞不到吃的偷偷跑了咋整？俺要跟着你。”黄修明耍起了小心眼。
“我勒个去！”六子把胸膛拍得呯呯响，“青州地界你打听打听去，六爷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吗？”
眼睛一扫，瞄上了旁边傻乐的和青山，便接着说道：“要去也是俺青山兄弟跟着，哪轮得上你个傻大个！”
和青山觉得看他们两人斗嘴，比看大戏还过瘾，当下呵呵笑着说：“六子哥吩咐，兄弟乐意奉陪！乐意奉陪！”
赵明训也看着有趣，他很想知道六子到底能不能搞到吃的，想了想忍住没问。站起来走到和青山跟前，低声吩咐道：“顺便侦察一下这是什么地方！”
和青山点了点：“明白！”
六子与黄修明这一闹，给大家带来了不少乐趣，一时间竟忘记了饥饿和疲劳。
六子之所以底气十足是有原因的，在场的所有人并不知道六子还存有私货，就是从和远山那儿讹来的五块大洋。
在杨姑桥抚恤死难百姓时，大家都把身上的拿了出来，唯独视钱如命的六子打起了埋伏，没舍得掏出来。
和青山也蒙在鼓里，带着两把快慢机与六子一起出发了。
此时，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大地很快笼罩在白色的苍茫中，寂静无声。
“下雪了！”赵明训坐靠大树，仰望着天空，喃喃地说了一句。
“又下雪了！”黄修明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卷点了一枝，又伸到杨大锤跟前问：“抽烟不？”
杨大锤摇了摇头，目光穿过漫天飞雪，投向家的方向，嘴里嘟囔着：“下雪了⋯⋯”
小路弯弯曲曲通往不知尽头的远方，雪花淹埋了两人的足迹。
“哇，好大的雪！”和青山伸出手，迎接这突如其来的洁白，雪花的纯洁与美丽总能带给人一丝意外的惊喜。
“嗯，下雪了。”六子揣着双手，眼睛却瞄向了前面的村庄。
走进村子，两人惊讶的发现门都是锁着的，空荡荡的村子里听不到一声狗叫。仿佛进了一片墓地，过分的安静压抑得人喘不动气。
和青山意识到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警觉地掏出手枪张开机头，小心翼翼地往前搜索。
习惯了寂静的六子此时也有些紧张，地面上的静与地面下的静完全不同，更多的是暗藏着的杀机。手里的砍刀攥得紧紧的，眼光飞速地搜寻着四周。
一只乌鸦“嘎”的一声从树上飞起，扑腾着翅膀盘旋了两圈又落回枝头。
穿过村中的街道，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两人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就在这时，一个阴沉嘶哑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响起：“你们找谁？”
把六子与和青山惊得一哆嗦，同时转过身，和青山手中的快慢机好悬搂了出去。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拄着拐杖鬼魂一样出现在街头。乱蓬蓬的头发遮住半边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两人保持着随时搏斗的姿态一步步靠过去，眼光警惕地盯着街道两侧。
“不用看了，这里只有我一个老太婆。”老婆婆看出两人的心思，也许因为寒冷的缘故，声音微微有些颤动。
和青山确定老婆婆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才把枪收起来。
“大娘，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婆婆眯着眼睛打量着两个人，反问道：“你们是当兵的吧？打哪儿来的？”
和青山说：“我们是从县城来的，迷路了。”
老婆婆“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城里人啊，这里是小尹村，前面是太平岭，太平岭南边是圣水埠，再往南就是临朐地界了。你们咋会到这里来？”
六子望着满身污垢的老婆婆，一脑门官司，握刀的手始终不敢松懈，问道：“这个村咋就你一个人啊？其他人呢？”
老婆婆叹了口气，转身推开一扇破旧的柴门，说道：“跟俺来，进屋说吧。”
两个对视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跟着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堆着两堆柴火，低矮的茅草屋顶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仿佛随时被压塌的感觉。
“怎么不点灯啊？”进了黑漆漆的屋子，和青山很不适应，便问。
“用不着，俺早就习惯了。”
六子想找个凳子坐坐，寻了一圈没找到。
“大娘，到底怎么回事？”和青山又问。
老婆婆不放心的又问了一遍：“你们真是从县城来的？”
“是啊，从县城来的。”和青山答道。
“来打土匪的？”老婆婆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土匪？”和青山与六子都愣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