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过河
每一个人都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什么。
和青山眼含热泪，庄严地向这些准备慷慨赴死的兄弟们敬了个军礼！
李春生和几个重伤员默默举起右手，回礼。
没有任何言语，此时此刻不需要任何言语。只有军礼，才是彼此珍重的最好表达。
“撤！”和青山命令道。
李春生和三四个重伤员目送战友们离开，日兵冲锋速度很快，离坟地只有三四十米的距离，掷弹兵还在零星地打着榴弹。
“兄弟们，怕不怕？”李春生看了看留下来的几个人，大声问。
“不怕！跟小鬼子拼了！”齐声响亮的回答。
大家迅速进入射击位置，坟地里再次响起愤怒的枪声。这枪声，是中国热血男儿不屈的宣誓，是中华民族不屈的宣誓！中国，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低下高昂的头颅！
“进攻！”中岛脸部亢奋得有些变形，端着枪率先冲向坟地。
李春生从容地将一个日兵撂倒。在打光了所有子弹后，猛地从坟头上站起来。几个重伤员先后打光了枪中的子弹，相互搀扶着也站了出来。
没有刺刀，大家握着打得发烫的枪管，准备作最后一搏。
“上刺刀！”看到中国军人准备肉搏，中岛大声命令道。
几十个日兵哗啦哗啦退出子弹，抽出刺刀装在枪头上。接着一声呐喊，冲进坟地将几个伤员团团围住，明晃晃的刺刀在太阳下反射着阴森的光芒。
李春生怒吼一声，从坟头纵身跃下，抡圆了手中的步枪，枪托狠狠砸在一个日兵的钢盔上。两个日兵一看同伴被砸到，叽哩哇啦叫着挺枪便刺。李春生扭身格挡，又一把刺刀斜地里突了过来。
装上刺刀后长达一点七米的三八式步枪，在近身格斗中占据绝对优势。李春生手中步枪还未抽回，刺刀深深插进他的腹部，横在半空的手立时僵住了。
两个日兵撤身抽刀，同时一个突刺，锋利的刀尖穿透军装扎进李春生胸前。
李春生忍着巨痛，手中步枪试图砸向中间的日兵。
三个日兵一起怪叫着，同时发力。鲜血顺着刀锋往外喷着，洒落在地上，渗进土里。
李春生被顶着后退了五六步，慢慢倒在了坟头上。
倒下的一瞬间，李春生看到其余几个兄弟已经全部阵亡，每人身上都插着三四把刺刀。
这群重伤员在十倍于己的日军面前，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了短短的十分钟，为兄弟们的撤退赢得了宝贵时间。
中岛小队轻松解决了打阻击的伤员，仍不肯罢休，沿着二连撤退的方向一路追了下来。
本来想开溜的六子没溜成。和青山以为他被炸伤，硬拽着撤到了小树林。
大家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回头看了最后一眼那几个熟悉的身影。然后穿过小树林，继续往东撤。
“放我下来！”赵明训从黄修明身上下来。远处的枪声已经停止，大家默默地转过身，向着阵地方向敬礼。
前面出现了一个不大的村庄，村里的百姓显然听到了坟地里发生的战斗，纷纷驻足村头眺望。
“这是什么村？”赵明训问。
黄修明歪着头看了看，说：“好像是杨姑桥，俺小时候来这儿讨过饭。村东不远就是弥河，俺记得河上有座小桥。”
正在这时，负责断后的兄弟气喘吁吁跑过来报告：“后面鬼子追上来了！”
“我操！这么快！小鬼子咋还不让人喘口气了呢？”黄修明骂了一句。
情况紧急，赵明训立刻集合队伍跑步前进。
村头的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一群大兵扛着枪跑了过来，吓得赶紧躲了起来。
队伍快速穿过村庄，按照黄修明说的方向直奔小桥。
村子东头有个铁匠铺子，老铁匠和儿子杨大锤也听到了远处的枪声，正探头探脑地观望。
杨大锤拎了一把斧头走到街上，正遇见赵明训带人跑步通过。看到这些大兵狼狈不堪的样子，杨大锤吓了一跳，壮着胆子问：“咋回事？”
和青山正跑到他跟前，匆匆回答了一句：“鬼子来了，快躲起来！”
“鬼子？”杨大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鬼子是啥玩意儿？”
这个远离战火的小村庄，世代守在地里，很少接触外界，对外面的情况知之甚少，“鬼子”一词更是毫无概念。
看着队伍急匆匆地跑，估摸着可能是要过小木桥，便喊了嗓子：“小桥被水冲塌了，过不去！”
和青山刚跑出四五步，听见杨大锤的话忙折了回来，问：“你是说前面的桥塌了？”
“对啊！夏天发大水冲塌了，一直没修好。”憨厚的杨大锤老老实实的说。
这个意外的情况让和青山心里咯噔一下，过不了河就意味着大家没了退路，非让日军全歼不可。忙问：“从哪儿还能过河？”
杨大锤指了指南面方向说：“顺着河往南走二里地，水浅能趟过去，不过现在已经结冰了。”
和青山看着这个朴实的庄稼汉，心里又气又急，冲队伍大声喊道：“队伍停止前进！”
“停止前进！”命令迅速传达到队伍的先头。
赵明训很快赶了过来，问：“青山，怎么回事？”
和青山回答道：“这位老乡说前面的桥塌了，过不去。”
赵明训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和气地问杨大锤：“兄弟，你能带我们过河吗？”
“成啊！”杨大锤很痛快的答应了，又回头冲老铁匠喊道：“爹，俺领着他们过河，一会儿回来。”
老铁匠生性胆小，躲在门内不敢出来，便说了句：“小心点！”
杨大锤便领着大家绕过村庄，直奔河沿。
六子跑到铁匠铺前，一眼就看见里面乱七八糟排放的铁具，想也没想一头扎了进去。
老铁匠吓得不轻，不晓得六子要干嘛，哆哆嗦嗦地问：“长官，您这是要⋯⋯”
六子也不回答，绕着地上打造好的农具转了一圈，寻了把砍柴用的砍刀，拿起就走。
“长官，这是村西头⋯⋯”老铁匠一看这个当兵的抢东西，起紧上前阻拦。
六子笑嘻嘻地说：“大爷，俺没有趁手的家伙什，借您的砍刀用用哈！”说话工夫出了门，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气得老铁匠在门口直跺脚，冲着队伍离去的方向大骂：“土匪！”
临出发时，整个队伍都没有携带刀具，当时大家都觉得对付几个特务根本用不着。六子枪法烂得吓人，又没有一件像样的兵器，在成建制的日军面前更是老虎啃天无处下嘴。
在坟地与日军交战时，六子被榴弹震了个跟头，当时就想找到那些炮兵宰他几个，苦于没有趁手兵器。
现在抢了老铁匠的砍刀，六子心里底气壮了不少。一边跟在队伍后面，一边挥舞着砍刀试了试，感觉还凑合，唯一感觉不足的是刀刃的锋利度差了些。
在杨大锤的带领下，队伍到了村南一个浅水区。河面上结了一层冰，露出一排石桩。石桩非常滑，大家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踩着石桩渡过弥河。
正当大家刚要松口气的时候，村庄里响起了零星的枪声，是日军的中岛小队追进了村里。
中岛失去了目标，便以为是村民把二连的兄弟藏了起来。加上语言不通，一番搜查无果后，中岛将怒火撤向了村里的百姓。先是开枪打死了两个青壮年，接着又放起了火。
村庄里的房屋基本上都是茅草屋顶，一点就着。在寒冷干燥的腊月，西北风一吹，火势迅速蔓延，滚滚浓烟散向天空。
老铁匠听到外面的动静，小心地把门拉开一条缝，打算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日兵正端着枪搜索过来，“咣”的一脚踹开门，把老铁匠撞了个趔趄。
还没等他爬起来，两个凶神恶煞般的日兵冲进屋里。里外搜了一遍，没什么收获。刚要出门却发现了地上排放的铁具，便怀疑他与逃跑的中国军人有关系。举着刺刀冲老铁匠叽哩哇啦吼了一顿，示意他说明这些铁具的用途。
面对着明晃晃的刺刀，胆小的老铁匠早就吓傻了眼，半天没搞清楚眼前的两个日兵想干啥。
一个日兵早已不耐烦，便举起刺刀捅进了老铁匠的心脏。
出了铁匠铺，一个日兵觉得还不解恨，掏出手雷往钢盔上一磕扔了进去。
随着“轰”的一声响，铁匠铺被炸得七零八碎。无辜的老铁匠就这样成了日兵的刀下之鬼，最后连具完整的尸首都没留下。
杨大锤把队伍送过岸，一回头就看到村庄里浓烟四起，知道不妙。他惦记着自己的爹，发疯似的就要往回冲，被和青山拦腰一把抱住。
“兄弟，冷静点！”
杨大锤力气非常大，揪住和青山的衣服便将他摔了个跟头，嘴里吼叫着：“滚开！俺要回去找俺爹！”
赵明训明白这是鬼子在拿老百姓撒气，连忙走到杨大锤跟前，说：“兄弟，现在鬼子就在村子里，你这样回去就是白白送死。”
“都是你们惹的祸，你说咋办？”杨大锤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赵明训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跟你一块儿回去！”又回头大声命令道：“伤员留下，其余人集合跟我走！”
此时的二连只剩下不到七十人，弹药也不多。但是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决不能连累无辜的村民。大家接过伤员们递过来的弹药，迅速沿着原路返回。
还没到村头，便闻到刺鼻的焦味和血腥味。村里的老百姓正拎着水桶来回的穿梭灭火，隐约听到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
很显然，鬼子在发泄完后已经撤离。
“大家救火！”赵明训命令道。
兄弟们纷纷放下枪，加入了救火的行列。
“爹！”杨大锤一眼看见自家的铁匠铺变成了火海，哭喊着奔了过去。房子已经被炸塌，木头做的房梁还有茅草正在呼呼地燃烧。
杨大锤几次想冲进去，都被几个兄弟死死抱住。
一直到了下午，大火才渐渐被扑灭。
几个兄弟从废墟里刨出老铁匠的尸体，早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
杨大锤一下子扑了过去，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大家也都陪着掉下了眼泪。
经过初步统计，这个不足百户的小村庄，房屋被烧毁了二十余间，烧死一人，被鬼子枪杀了三人。
凄惨悲愤的情绪笼罩着每一个人。
赵明训走到杨大锤身旁安慰说：“兄弟⋯⋯”
哪知道话刚说了个开头，杨大锤猛地跃起，一把抓住赵明训的衣领，迎头就是两拳。
这两拳力道极大，赵明训没防备，一下子就被打倒在地上，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几个兄弟一看长官被打，立刻扑了上去，将杨大锤死死摁住。
和青山与黄修明赶紧把赵明训扶了起来，问：“长官，没事吧？”
赵明训擦掉嘴角的血迹，摆摆手示意没关系，又命令几个兄弟：“放开他！”
“都是因为你们！要不是你们，俺爹也不会死！滚！滚！”杨大锤指着赵明训的鼻子泼口大骂。
大家都理解杨大锤此刻的心情，任何他怎样骂，谁也没吭声。
这时候，村里的老百姓陆陆续续围拢过来。面对着持枪的二连兄弟们，大家怒目而视。虽然都没有说话，但是兄弟们从他们的表情里，读出了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愤怒。
那表情里分明写着：你们都是些什么兵？干嘛把祸水引向俺们村。
赵明训上前两步，冲村民抱拳施礼，愧疚地说道：“父老乡亲们！我们是国军青州警备团，跟鬼子交战了一夜，撤退至此。乡亲们的仇我们记下了，早晚替你们报了！”
沉默了一会儿，一个胆大的后生骂了句：“滚吧！别来祸害俺们！”
此言一出，立刻招来村民的附和，一片骂声不绝。
黄修明忍不住了，掏出快慢机朝天打了一枪。枪声起到了镇压作用，村民们看到他要发飚，一时都被唬住了。
“你们还讲不讲点道理？”黄修明指着村民训斥起来，“烧你们房子的是小鬼子！杀你们家人的还是小鬼子！俺们拼了命跟小鬼子干，干嘛把帐算到俺们头上？有种的去找小鬼子算帐！”
黄修明的话虽粗但是理不粗，村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再吱声。
赵明训非常赞赏黄修明的这种直脾气，这一枪打得非常是时候。但是脸上依旧装作不高兴的样子，喝斥了一声：“不得无礼！”
又接着安抚道：“乡亲们，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也牺牲了许多兄弟！眼下应当尽快让死者入土为安，然后大家都出去躲躲，以免小鬼子再来报复！”
村民们虽然不懂得什么战争和政治，但是今天都亲身经历了鬼子的凶残。
赵明训安排兄弟们帮着收殓尸体，抬到村外下葬。又凑了十几块大洋，抚恤死者家属。
一直忙活到傍晚，重新集合队伍准备过河。
杨大锤眼睛早已哭得通红，拎着斧头跑到赵明训跟前，问：“长官，你们去哪儿？俺跟你们走！”
这句话把赵明训问住了，下一步去哪儿他也没底。思忖片刻说道：“兄弟，我们跟大部队打散了，到底去哪儿现在还不清楚。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与鬼子遭遇，你跟着我们只会受苦，还是算了吧！”
杨大锤又问：“你们打鬼子不？”
“当然！我们还要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赵明训很肯定地回答说。
“那俺就跟你们走，吃苦俺不怕。俺爹死了，家没了，俺要给俺爹报仇！”杨大锤态度很坚决。
“这个⋯⋯”赵明训一时拿不定主意，便用眼光询问站在身边的和青山。
和青山很欣赏杨大锤骨子里的那种血性，便劝道：“长官，让他跟我们走吧，他一个人难免会惹出什么事来。”
话里的意思很明白，杨大锤是个有血性的人，肯定会去找鬼子寻仇，其结果只会白白送命，还不如跟着队伍走。
赵明训明白他的意思，便点点头同意了杨大锤的请求：“好吧，你跟我们一起走！但是有一样必须跟你说清楚，任何事都要听从指挥，不能擅自行动。明白吗？”
“听从指挥”“擅自行动”两个词把大字不识的杨大锤搞懵了，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看着他一脸茫然的表情，六子忍不住凑了过来，说道：“就是让你以后啥事都要听话，你个傻小子！”
杨大锤恍然大悟，连忙点头：“俺知道了！”
一眼又看见六子手中的砍刀，伸手便要去夺，嘴里嚷着：“这是俺打的刀，咋会在你这儿？”
六子手快，一下子把刀藏在身后，说：“知道是你的！俺拿着它正好替你爹报仇！”
杨大锤心眼实，当然不会想到砍刀是六子硬抢的。听到六子说要给自己的爹报仇，心里反倒生出几分感激。
“好了！大家出发！”赵明训大声喊道。
队伍迅速集合，排成两路纵队，沿着河沿向村头行去，因为河的对岸还有十几个伤员在等着会合。
看看跟在六子身后的杨大锤，赵明训忽然记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便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杨大锤，是个铁匠。”杨大锤回答说。
“杨大锤？这个名字好！”六子接过话茬，边走边扭头自我介绍：“俺叫六子！你叫俺六爷就成，或者叫俺六哥。以后你跟着俺，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和六子并肩行进的黄修明差点被气乐，戏谑道：“六爷？俺说你这个叫花子还要不要脸？就你这副熊样还敢号称六爷？大锤兄弟，甭听他的，以后你直接喊他叫花子就成！”
六子立马火了，眼睛一瞪嚷道：“傻大个你想咋的？又想挨老子揍是不？忘了咋被俺摔得跟狗熊似的！”
黄修明一脸藐视：“切！那是俺让着你！怕你在人前脸上挂不住！”
两个人边走边开始了激烈的斗嘴，跟在后面的杨大锤听得一头雾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