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1993年，冬

寒假中的某一天，我在爷爷家看书，大哥和二哥玩着游戏机，大家相安无事，爷爷也觉得这样的宁静十分舒服。而我们兄弟三人的父母，都在忙着上班，就连和我一同放寒假的母亲，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每次我问起这件事，得到最多的回答就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这天，家里来了一位陌生人，他似乎有钥匙，自己打开了门，走了进来，身后还拖着一个厚重的箱子，一身绿色的衣服熨的笔直，完全看不出究竟是新还是旧。我听见门开了，赶紧走出去，却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找谁啊？”

陌生人对着我说：“你是小正吧？已经这么大了？你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忘了？”

我只想起当时学校老师教的，陌生人主动打招呼的，十有八九是坏人，扯开嗓子，尖锐的喊着：“奶奶！”

奶奶很快就从厨房走了出来，眼里似乎只有立在走道的我：“怎么了，摔着了还是挤了手了？”看我直勾勾的看着前方，扭过头才看到我所谓的陌生人。

“妈，我回来了。”这就是我第一次见我的小叔，当然他不是第一次见我。

奶奶轻轻拍拍我的屁股，“去，告诉爷爷，叔叔回来了。”当我扭头的时候，奶奶的声音从我而后传来：“累了吧，快进屋里坐。先把衣服脱了，脏兮兮的。”

爷爷正坐在书桌前看报纸，我兴奋的跑到爷爷大腿上一趴，差点把爷爷的眼睛从鼻子上晃下来，“嗯？怎么了，我的小唐僧。”因为我对《西游记》痴迷的不得了，爷爷就一直叫我小唐僧。其实爷爷一直是不让大人给小孩子起小名、诨名之类的，没想到他自己却不守规矩。

“家里来了个叔叔。”那时的我压根不清楚，此叔叔非彼叔叔。我只知道，陌生的男人，见面打招呼都叫叔叔。

爷爷也很好奇：“哪里来的叔叔？”

我一脸懵懂：“不知道，没见过。”

爷爷那时还是很年轻力壮的，一把将我举过头顶，然后轻轻放在臂弯，向外走去。一出去，就看到奶奶正在帮叔叔脱下外套，一个皮包还帮他拎在手里。

叔叔看到爷爷，有点兴奋，有点紧张，有点拘束，“爸。”

爷爷对着奶奶就是训斥：“他都多大个人了，还帮他脱衣服，用不用帮他脱裤子？回来家也不知道提前打个招呼，部队就是这么教育你的？一点规矩也没有！”

叔叔木楞的站在那里，赶紧从奶奶的手里抢过自己的衣服。

爷爷看叔叔站着不动，又是一通训：“快去洗手准备吃饭吧，等啥呢？等你妈给你洗手？”说完就抱着我回到了书房，对着蹲在地上的两个哥哥笑嘻嘻的说：“我的孙子们，起来了，叔叔回来了，看看有没有给你们带好东西。”

那时我真的很奇怪，爷爷在走道和在书房，好像是两个不同的人。

中午的饭桌上，我们兄弟三人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礼物，是用弹壳粘起来的工艺品，我记得很清楚，年纪越大弹壳的数量越大，礼物也就越重。大哥是一辆坦克，二哥是一架飞机，我的只是一把手枪。但对这样的新鲜事物充满好奇的我们，一度连饭也顾不得吃。

而奶奶却因为叔叔的回来，在厨房又多忙活了一阵子，上了桌我们才知道，原来中午的西红柿鸡蛋面，旁边用一个盘子，盛了满满的肉，全是肉，没有别的配料。

爷爷看见那盘子肉又是训：“弄这干啥？不是说了吃面，这像啥，不伦不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来了多大个官。”

奶奶把满满的一碗面端到爷爷面前，也有点不乐意了，“行啦，吃你的吧，我又不是给红伟一个人做的，给孙子们也得吃啊都是长个子的时候。”也不等爷爷说话，又钻进了厨房。

叔叔在桌子旁坐的笔直，满眼都是疼爱的看着我们兄弟三人。爷爷却问：“等啥呢？还不去帮你妈端饭，就等着吃呢？他们是孩子，你还是孩子？”

叔叔也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傻，赶紧走进厨房，耳尖的我却听到奶奶在厨房悄悄说：“别搭理你爸，就那么个东西。”

很快，叔叔手里端着三个小碗，是我们三兄弟的，奶奶端着她自己的和叔叔的，一家人都坐在一起，这才正式开始吃饭。奶奶挨个儿从我们三个人手里收走了玩具，和气的哄我们“吃了饭再玩啊！”

我们三个长时间在爷爷家生活，已经有了比较好的习惯，赶紧自己搅拌碗里的卤，悄悄的吃起来。

叔叔还是很激动，开心的对着我们三个说：“下次叔叔回来，给你们带点别的，好不好？”

爷爷把嘴里的面咽下去，很严肃的说：“小时候怎么教你的，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不怕呛着？”

奶奶拿起自己的筷子在爷爷的碗沿上轻轻敲了一下：“孩子刚回来，咋回事儿，说个没完没了。”

被奶奶这么一顶，爷爷端起那盘子肉，依次由小到大，给我们三兄弟，每人都拨了不少肉，自己一块都不吃，然后把盘子又放回到桌子上。盘子里，顿时空了一半。

叔叔看着爷爷碗里空荡荡的，起身要给爷爷夹肉：“爸，你也吃点。”

爷爷没有搭理：“不用，你妈给你炒的，你赶紧吃吧。够不够你？”

叔叔坐了下去，吃了一口肉，看到叔叔的眼睛泛着光，接着他擦了一把，“还是妈做的好吃。”

奶奶也不吃，把剩下的肉都倒进了叔叔的碗里，看的爷爷又生气了。“他尝尝到行了，部队上吃不起肉？给孙子们留点！”

我看着自己的碗，心想，还有好多，够了。

奶奶一个劲儿眨巴眼睛，我之前都没注意到，奶奶眨眼睛真好看。“吃吧，吃吧，不够了再去做点，亏谁也不能亏了孩子。”

爷爷又低头去吃自己的面，没吃几口，又问：“这次回来呆几天？能呆到过年不？”

叔叔把手里的碗和筷子放下，就像电视里那些汇报工作的一样，腰板也立的笔直，“不行，爸，就只有七天假，下周我就得坐火车回去。”

爷爷不再说话，低头直到把自己碗里的面吃完，便一个人安安静静回到了书房，还把门给关上了。我还在想，一会儿我们三还怎么进去玩啊？

奶奶用筷子敲敲叔叔的碗：“快吃，别凉了。”

叔叔这才又端起碗，而他的饭，其实一直没动，已经有点坨了。

奶奶一边吃一边说：“你说你，一年也回不来两回，每次回来，住不了几天就又要走，你爸能高兴吗？就不能和领导说说，多请几天？”

叔叔被奶奶的话说的第一次有些难过，连我们都看得出来，他，也想家。

叔叔突然一抬头：“妈，这次回来，我还有个重要的事和您还有我爸说，我要结婚了。”

奶奶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喜悦，但是很快又归于平静：“这事，我做不了主，你还是和你爸说去吧。”

叔叔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继续吃自己碗里的疙瘩面。

奶奶终究忍不住好奇，悄悄问：“姑娘是哪里的，做什么的？”

叔叔不好意思的说：“和我一个部队的，医疗室的护士，也是咱这的人。”

之后奶奶再也没问，叔叔也什么都不再说。

当天晚上，我突发奇想，问父亲，为什么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

父亲告诉我：“还不是因为你叔叔小时候淘气，吃个饭也不正经吃，一会儿上桌子，一会儿下地疯跑，一开始你爷爷惯着他，由着他闹。结果有一次，你叔叔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给呛住了，一根面条卡进了气管，当时脸都憋紫了。把你爷爷给吓坏了！幸好当时邻居过来以后，嘴对着嘴，给你叔叔一阵猛吸，不知怎的，才通了气，你奶奶都吓哭了。后来你叔叔吃饭的时候一说话你爷爷就骂，倒是也没见打他。”

这话吓得我好一阵子，吃饭的时候都不敢说话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是腿疼，每次疼起来都忍不住哭。奶奶在家里忙前忙后也顾不得我，白天就只有爷爷把我抱在怀里，像哄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一样，拍拍屁股，以为晃着晃着我就睡着了。其实我睡不着，而且腿还一直疼。只不过把爷爷当摇篮使，确实好玩。

叔叔回来的第二天，我在爷爷怀里，听着大人讲莫名其妙的事。

爷爷说话听起来很生气，但是身上很暖和，而且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拍的我都有点犯困。大哥、二哥出去玩雪去了，让我很是妒忌。“你俩好了有多长时间了？她家是哪的，你去过她家没有？家里都有几口人你清不清楚？”

叔叔搬个凳子坐在我们爷俩跟前，双手平展展的放在膝盖上，还是像作报告一样，比我在学校里迎接校长检查还坐的直。“没多长时间，两个月了吧。她家也是咱这的，就在隔壁村。我没去过她家。”

爷爷低头望望我，看我的腿好些没有，嘴里却还是在和叔叔搭话：“家都没去过，回来就和我说要结婚了。你这是通知我了，还是请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