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恍恍惚惚的夜1

CHAP 176 恍恍惚惚的夜1

我醒来时，天已擦黑。

车窗帘布被风微微掀开的一角，将外边风的呜咽声、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声、交错的马蹄声以及车轱辘碾压在崎岖路面上所发出的枯燥的、令人厌烦的声音统统送了进来。似乎已经不下雪了，然而空气中的湿气仍然很重，车窗的边框周围凝结了许多黄豆大小的露珠。案几上一支插在铜烛台上的小蜡烛惊恐地颤栗着，不过，它微弱的光仍令我看清了此刻车厢内的大致情景：我横躺在案几旁边，脖子以下拖至脚的部分盖着一条黑貂皮大氅，大氅相当暖和，以至于让我觉得露在外边的脸份外冰凉，一圈白纱布缠绕在我的额头（关于这点即使不通过烛光，我也能感觉到），纱布下的伤口十分疼痛；曹岳正背对着我，低着头，盘膝而坐，而且他长时间地保持着这样的坐姿没有动，似乎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手里的某样东西；案几上很空，只摆了一碗冒着氤氲热气的白粥。

我近乎贪婪地嗅了两口白粥散发出的香气，然后蓦地哆嗦了一下。一股沉重的、压抑的感情将我攫住，与此同时，一个令我恐惧万分的声音霎时间在我的脑海里疯狂嘶喊：“哥哥！‘那个人’是你的哥哥！夏小离，你竟然和你的亲哥哥……那样！哦，真叫人说不出口！多么恶心，这一切是多么叫人恶心呀！”

我浑身哆嗦得愈发厉害。然后，痛苦地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原本颠簸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一阵“咚咚咚”的木头敲地的声音过后，李小甲殷勤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进来。“大元帅，我送汤药来了。”我立即克制住自己，强忍住发抖的冲动，然后紧闭双眼，继续躺着佯装昏迷。

“又是那解毒汤药？”曹岳不耐烦嘟囔着，将李小甲叫进车厢。

“是呀，您身上‘涣心丸’的毒性还没散尽。这可是红衣临走时特地叮嘱我办的，她分好草药，让我每天炖了药汁给您送来。这不，才喝了四天，接着还要喝上一阵哩……”李小甲进来的同时，车厢内弥漫开一股浓烈的药味儿。

“哦，还要接着喝……”曹岳仿佛很是心不在焉地说道，随即我就听到一阵“咕咚”的吞咽声音，曹岳好像一口气把药汁喝光了。接着，李小甲禀报说此地是距离乌镇极近的一处山林，连日不分昼夜的赶路已令一众士兵疲乏到了极点，刚才，他已派人通知乌镇的守将周斌，让周斌调遣大批人马来此护卫，以确保今晚的安全。曹岳听后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就没了声音。

车厢内瞬间沉寂。

过了会儿，这种沉寂被外边几只寒鸦沙哑又惊恐的叫嚷打破。腊月里独有的清新空气与湿漉漉的潮气顺着车厢的各处缝隙钻了进来。虽然盖着厚厚的大氅，但我还是觉得寒气逼人，尤其是脑袋，仿佛要被冻僵了。

“元帅还在研究这张金矿地图？咦，这张好像是抄件……”沉默片刻的李小甲，蓦地开了口。

“嗯，原件让……‘那人’带去滇西了。”

“‘那人’？嘿嘿，元帅什么时候也这样避讳了？嘿嘿，嘿嘿嘿……”

“噢，小甲，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笑得有多难看！”曹岳十分尖刻地说道。

“可是元帅，你难道不明白我是因为……因为……什么才笑得这么……难看？”这句并不长的话，李小甲停顿了好几次才说完，好像突然间喘不过气。

又是沉默。虽然我看不到两人现在的模样，但却依然能感觉到此刻他们正在彼此凝视，彼此恼恨着对方的情景。一种争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气氛在车厢里降临。而且这种气氛令我感到相当尴尬：我当然明白，此刻他们争吵的焦点是源于我。

“好啦，小甲，我知道你的心意，更明白你是在为我担心，不过……我毕竟不是……毛头小伙，我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您知道？您真的知道？恐怕不见得吧……不过，说到元帅用来支开这位左护法的这招，可真是不露痕迹呢。嘿嘿，区区十几日，就要他从温岭去到滇西，再从滇西赶至杭州的元帅府来救……接……接走‘某个人’，嘻嘻……别说他还要在滇西那儿为了勘探金矿作必要的逗留，是的，至少也要逗留个一两天吧，不过，让这种他妈的逗留去见鬼吧！单说耗费在这漫漫长途上来回奔波的时间，就够他受的！或者不如干脆说，这十几日的时间根本就不够！（听到这儿，我的心猛地一沉，头脑瞬间一片空白）……嘿嘿……瞧，已经过了四天了！据陆展风从那边传来的消息，这位左护法近日没日没夜发了疯地赶路，此刻已经进入滇西，这两天应该就能抵达离城了……啧啧啧，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小甲……”曹岳不悦地唤道。

“唉，好吧，既然元帅不爱听这些，那就说点别的……元帅现在还在为了这金矿的事而烦恼？”

“唉，远水解不了近渴。”曹岳懊恼地发出一声感慨。

“何止是‘远水’？简直算不上是‘解渴之水’……元帅莫非忘了那几个被我们找来的在矿场上干了几十年的老人所说的话？”

“怎么会忘？你分解了此图，分别拿了部分的金矿地图给这几个老人看，然后……他们几乎说了同样的话……”

“是呀，这些说话唾沫都能飞溅出矿渣的老头们一致认为：即使地图所有的标注都是真的，也就是说，假设地图上注明的所有山洞都确实蕴含了金矿而非故弄玄虚的话，那么真要开采这片所谓的金矿，挖掘起来，也非得有个三五年！而且还是必须基于配足了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的前提下。不过，嘿嘿，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这边拥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又何必去觊觎这偏僻之地的金矿？照我说，大元帅实在不必为当前我们的财力担忧，小柳在杭州那边已经聚集起相当的人脉，可以说当今天下至少一半的富商都集中在我们杭州城，况且还要织田家族那边支撑着……因此，军费的问题还不至于……迫……迫在眉睫……”

“嘿嘿，少给我打马虎眼！‘还不至于迫在眉睫’？狗屁！若是财力有余，为什么直到今天调拨给漠北大军过冬的粮草还迟迟没有动静？哼，一想到漠北出的这档子烂事儿，我就恨！恨不得……啊，小甲，这档子烂事儿我还没对你说呢！你听好了，漠北的十万石粮草压根就不是什么‘失窃’！其实，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十万石粮草，又不是撞了鬼，哪儿这么容易一下子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再说，又是在数万人马密集的我军大营中……不过，别他妈的废话了，直入主题。事情是这样的。据漠北主帅密报，耶律宏这老匹夫在收到我的回信（也就是同意与他联姻结盟的回信）的当天，就拿着我的信，俨然以未来老丈人的身份，带着一大队空马车，趾高气昂地跑到我们漠北大营，堂而皇之地‘借走’了十万石粮草！

“我X他祖宗！整整十万石呀！这个老匹夫，我简直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把他那个‘前两天仿佛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侄女嫁给我了！原来，真正的用意在此！哈，这是把我当冤大头了？当然，当然，从另外一方面说，这也是自家人增进感情的一种方式嘛！哈，哈哈哈……X他娘，谁和他是自家人了？噢……我简直气得要头顶冒烟了！不过……你可要知道，要知道，他那个蛮妞侄女还没过门呢！啊，小甲，别打断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在这种大事上我自然还是有数的。而且我也明白，关于这件事，我们只能吃这么一个哑巴亏，谁让大家都是‘自家人’呢！

“嘿嘿，后来，我就让漠北主帅给柳……柳城叶写了信，主动领了罚，担下这疏忽之罪。当然啦，对外宣称是‘失窃’。哎哟，这个漠北主帅也真是够机灵的！还真会找借口！而这种连骗小孩子都骗不过的借口自然引起了柳城叶那边的怀疑……据我所知，柳城叶已经着手让人去调查此事了……查？还查个屁？嘿嘿……嘿嘿嘿，这笔账暂且记下……迟早……我会要回来！”

“不过元帅……您看，关于此事我要不要向小柳露点口风？不管怎么样，至少让他心里有个底……”

“小柳？哼，难道他‘心里的底’还够多吗？……对了，这四天来，杭州那边怎么样？”再次听到“四天”这个词，我暗自皱了下眉头，心下凛然：难道我已经整整昏迷了四天？

“元帅放心，小柳昨天夜里就快马加鞭赶了回去，将无风那些窝藏在杭州城里作乱的正义帮弟子一个不漏地悉数抓获，关进了府中监牢，等候元帅回来发落。此外，小柳准备在城内为元帅此番胜利凯旋举行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届时，欢迎元帅的不仅有杭州城外的诸多将士，还包括杭州城内的一些名流显要，尤其是几个富商。这几天，小柳在返回途中就开始着手操办此事，一头准备着这军队的仪仗操练，一头又要敦促教导那些名流们恪守该有的礼仪，呵呵，忙得快焦头烂额了呢。”

“小柳……小柳……他好像比我这个大元帅还忙嘛！”

“啊……元帅……我……我不是……绝对不是这个……这个意思……元帅怕是误……误会了。”

李小甲诚惶诚恐地说道，而且似乎因为急于解释，话说得越发结巴。

“误会？嘿嘿，或许吧。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近来这种令我误会的事这样多呢？譬如说，玉树的事……又譬如说，耶律宏的事？”

“啊，元帅，有人在你面前嚼了舌根了？啊，是那个刚刚归顺的林大禹？是的，必定是他！之前小柳为了顾全我们刚刚收纳正义帮左派势力的大局，而否定了这位林将军提出的对滞留在庐县的无晴萧卷云赶尽杀绝的事，因此林大禹就对小柳心怀忌恨……没错，必定是这样！要知道，是无晴杀死了他的哥哥林大逵，他不可能不想抱仇！但是凭着他的几个老弱残兵，凭着他自己二流的拳脚，他又不敢贸然行动，因此恼恨之下，就把这笔账算在了小柳的头上！元帅，上述的这些我没猜错吧……”

“不愧是军师。不过，小甲，关于这个林大禹，我还是要说几句。说到底，他毕竟是个难得的人才，不但有勇有谋，而且在个人品质方面，似乎也很说得过去。别的不说，就拿那个王大满来说……要知道，当初我们可是让人剥下了这傻子的面具，将之绑在马背上，让誓死跟着林大禹的那些士兵亲眼目睹王青云这位名义上的弟弟的英俊相貌的！当然啦，徐衍后来也派了人，在一旁宣扬，告诉那些士兵，说那张俊脸是拜了王青云所赐！事实上，我们也正是通过这一手，才降服了林大禹的心的！至少，我们让他明白，王青云并非明主，不值得为这样一个死去的衣冠禽兽拼命。之后，喏，你也瞧见了，林大禹是怎样对待王大满的，他可怜他，又照顾他，甚至还按照这个傻子的要求，给他说那个红衣已经给这个傻子说了若干遍的牛魔王大战孙悟空的故事，而且即使这样也没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因此……小甲，想必你已经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吧。不过，关于这位林将军，我们已经说得够多的了。还是言归正传，继续我们方才的话题吧。关于柳城叶在玉树与耶律宏的这两件事的处理上，难道你不觉得柳……小柳的做法相当地……相当地耐人寻味吗？”

说到末尾，曹岳近乎是在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