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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1989年,春
寒假结束后,这里的学校都会在开学第二天进行摸底测试,目的是为了让学生不要只顾着玩,荒废了学习。这样的举动获得了家长们的一致好评。
祖母把我抱在怀里,不时的走到阳台,让我晒晒太阳,同时也是为了看看大孙子回来没。中午的饭是焖面,已经做好了,盛在大铁锅里,回来家谁饿了自己去舀。反正父亲他们经常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回来,祖母已经习惯了晚上吃中午的剩饭。
“咚咚”两声轻轻的叩门声,祖母凭着力道就知道是大哥回来了。打开门,大哥话也不说,红领巾还在脖子前飘荡,书包也不肯脱下来。祖母有些着急,但是我还死拽着祖母的领口,不论怎么哄,就是不肯下地。
“伟伟,怎么了,同学欺负你了?咋不说话呀?”祖母关切的看着大哥,大哥却依旧只是靠墙站着,不管祖母说什么,一动不动。
第一个回家的大人是父亲,看见大哥的样子,悄悄走过去问大哥:“杨伟,是不是公布成绩了?没考好也没事,该吃饭吃饭啊。”
看来是被父亲说中了心事,大哥结结巴巴的说:“叔叔,我,我,没考好,我爸,我爸说了,没考,没考好,就别,别吃饭。”
父亲哈哈的笑着:“你爸那是吓唬你玩呢,考都考了,下次考好点就行了,饭还是要吃的。”
正说着,大娘回来了,进门没有先跟抱着我的祖母打招呼,而是问大哥:“咋了孩儿,站这儿干什么?赶紧把书包放下,吃饭去。”还没来得及脱自己的外套,就来扒大哥的书包。一边扒一边问:“妈,饭好了没有?”
祖母抱着我把身子侧过一边,“好了。”
大哥的书包,经过父亲和大娘的通力合作,总算是拿下来了。可是大哥的校服,他说什么也不肯脱,坚持要等到大伯回来再说。
大娘是了解大伯的脾气的,她看大哥这个样子,知道今天肯定又少不了一场“苦头”。连自己的外套也顾不得脱,急匆匆跑进厨房,赶紧给大哥盛出一大碗焖面。可惜大哥站在墙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大娘只好弯着腰,就那么一口一口的喂着。
吃了没两口,大哥就说:“妈,我不想吃了。”
大娘手里的筷子根本不停,就像给病人的伤口塞棉花那样,往大哥的嘴里塞面,“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多吃点,长不了大个子。你爸小时候吃不上,你现在条件好了,还不赶紧吃?”说完又给大哥塞了一嘴,噎的大哥眼泪都要出来了。
就在这碗饭快要“塞”完的时候,大伯回来了。大伯还穿着工厂的工衣,那是我们这里唯一的一家军工厂的特有制服。当年,这个厂可是全市的香饽饽,如今,已经好久开不出工资了。
大伯拖着疲惫的脚步,看着大娘弯着腰喂大哥吃饭,那火不知道从哪就烧出来了,“咋了这是,半大的小伙子了,不会吃饭,还让人喂?”
大娘还以为这话是冲自己说的,赶紧把筷子和碗交到大哥手里,“还剩一口了,让孩子吃完吧。”
大伯没有搭理大娘的话茬,眼睛就像要把大哥的魂给勾出来一样,“今天不是公布成绩了?考了多少分?”
大哥双手托着碗和筷子,声音轻若游丝,“数学92,语文88.”
大伯缓慢的脱下工衣,大娘自己的外套都没脱,赶忙去接大伯的工衣。“听着是不错,数学和语文班里有没有考满分的?”
大哥的手不自觉的有一点抖:“有。”
“那还说啥呢,还是有差距啊!”大伯插着腰站到了大哥的正前方,他的影子正好把大哥笼罩了个结结实实。“多少名?”
大哥根本不敢抬头:“33.”
大伯一根手指戳到大哥的额头中央,大伯也许只是轻轻用力,但是大哥的头根本承受不住,后脑勺碰到身后的墙壁,闷闷的一声“砰”,大哥的牙在嘴里紧紧的咬着。
“全班不到六十个学生,你考个33,给谁看呢?连前一半都算不上,你学的是个屁!转过去!”大伯怒气冲冲的叫嚷着。
大娘听见大伯让大哥转过去,刚刚解开了外套也顾不得脱了,过来拽了一下大伯的袖子:“算了吧?”
大伯看着大娘:“那咋?要不你教育孩子,给你,你来,你来啊!”
大娘低着头,脸微微有点红,赶紧脱下外套,到我的那间卧室“搬救兵”。
大哥手里还端着碗,此刻站得笔直,看着一堵白墙,鼻尖几乎已经和墙面贴到了一起。
“自己说!考得好不好?”大伯的声音从大哥的脑后传来,看不见的声音更显得恐怖。“该不该罚?”
大哥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他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
大伯的手特别的大,大哥的头在大伯的手里显得特别小。此刻,大伯就像一名篮球运动员对着墙壁练习运球,只不过那颗球,是我大哥的头。
“砰”的一声,“让你不好好学习!”
“砰”的一声,“让你贪玩!”
“砰”的一声,“你对得起父母不?”
祖母已经把我塞进了大妈的怀里,我顿时大哭,但是祖母此刻有更要紧的事要做。而我的父亲,在厨房吃着焖面,无奈的摇头。
祖母两只手死死搭在大伯的手臂上,那只手的另一头,还紧紧的扣着大哥的头。“红军,你还能这样打孩子?把孩子头打坏了,学习就上去了?”
大伯根本不搭理祖母的斥责,“妈你闪开,咋?考不好有理了?还说不得、打不得了?可要弄美了!”说完就用力一甩,把祖母的两只手也给甩开了,险些把祖母掀倒。
这下父亲再也不能蹲在一旁看戏了,赶紧把碗往地上一撂,就去扶祖母。
祖母生气的看着父亲:“你扶我干什么,赶紧拉住你大哥!把孩子打坏了咋办,你是吃干饭的?”
父亲看祖母站稳了,这才过去对大伯说:“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一口吃不成胖子,今天就到这吧。你赶紧吃口饭,妈做的是你最爱吃的焖面,下午还上班了,别误了。”
大伯的手慢慢从大哥的头上升起,就像一只铁老虎松开了货物。也不看大哥一眼,回头钻进了厨房。
父亲赶紧把大哥转过来,只见,大哥的额头已经磕红了,还有一点肿,眼里含着泪,但始终一声不吭。父亲心疼地说:“还是个硬骨头,跟你爹一样样的。走,快去睡觉吧。”
大哥把手交到父亲的手里,刚走了没两步,突然,“哇”的一声,中午刚吃下的面全吐了出来,接着整个人就倒在了父亲的怀里。
祖母急得直跺脚,对着厨房大骂:“我咋生了你这么个东西!非要气死我?就不能让我多活两年?”
大娘把我又交回祖母的怀里,走进厨房问大伯:“你是咋回事儿,就不能轻点?吓唬吓唬到行了,还真打?打坏了我看你以后咋办?”
大伯一边往嘴里大口塞面,一边含糊的嘟囔着:“没事,打不死。考不上好学校,才要饿死他。”然后往嘴里扔了一整瓣蒜,“小王八蛋,打他也不哭,他要是哭两嗓子,我一心软,也就不打了。他还敢跟我犟,奇怪了。”
在我十五岁那年,有一次和大伯玩掰手腕,我才知道,大伯真的没用力,不然,大哥的头,早就碎成渣子了。
那时,小学升初中,也是要考试的,没有好成绩,就进不了重点中学,在家长们的眼中那就意味着,堕落。而大伯,就是吃了没上学的亏,十几岁,就进了工厂,一直都没什么起色。看着弟弟妹妹们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他也是心里着急啊。
后来,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他对大伯一直都很恭敬。父亲告诉我,他们几个小时候,家里吃不饱,大伯在厂子里当学徒,吃的稍微多一点,仅仅是多一点。大伯经常把自己的饭,带回家给了父亲,自己饿着肚子干活。父亲每次看到大伯那不足一米七的个头,心里就是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