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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替野狸子报仇(八)
武孝仁来圣约翰修道院已经有一段日子了,除了每天跟姚存义学习光电、生化、算学这些传统西学科目外,对基督教神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姚存义与武孝仁本来就有生死与共的经历,再加上武孝仁天资极高,常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因此对这个学生更加另眼看待,关爱有加,于是决定将自己的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这天,姚存义象往常一样给武孝仁讲解《圣经》。
“有人责问耶稣基督,为什么在‘安息日做不可做的事。’耶稣回答说,‘安息日是为人设立的,人不是为安息日设立的,所以人子也是安息日的主。’”姚存义读到这,目光从经本上移开,注视着武孝仁。
武孝仁眨眨眼,似有所悟:“老师,耶稣基督这种以人为本的思想与孔子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并把‘仁’体现在‘礼’之中的精神似乎是一致的。”
姚存义笑着问:“孔子说,‘仁者爱人。’你觉得,这跟耶稣基督说的‘爱世人’有什么不同吗?”
武孝仁站起身,边走边把《马太福音》里的一段话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神,这是我诫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也相仿,就是要爱人如己。”
姚存义赞许地点头:“这两条诫命实在来说就只是‘爱’这一条——爱上帝和爱世人。”
“既然这样,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武孝仁停下脚步,似乎又领悟到了什么,“爱上帝——就是爱世人。”
姚存义不动声色地说:“有人说,孔子的‘仁’通过落实人道,以达到‘天下为公’的最终目的;耶稣基督的爱则是以天道为先,让人人都期望死后能往生到他们理想中的天国。”
“人道其实就是天道的体现,二者本来没什么分别。”武孝仁字斟句酌地说,“天下若能皆归于仁,那么人间就是天国,又何必等死后生到天国呢?”
姚存义并没有急于表态。
武孝仁又坐回原处:“原来我一直以为孔子的学说迂腐落后,现在才知道,只有把孔子之学落在实处,‘人间天国’的愿望是可以实现的。”
“噢?”姚存义的眉毛动了动,鼓励武孝仁继续往下说。
“耶稣基督说,‘上帝是我们在天上的父。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儿女,所以都应当平等相待,彼此相爱。’老师,您想想,让世人依照这样的道理去爱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谈何容易?这样的爱太容易落成空谈了。而孔子却教导人们从‘入则孝’着手,进而‘出则悌’、‘谨而信’,终至‘泛爱众’。他的爱人是先从爱自己的父母开始,渐而推广到爱兄弟、爱朋友,只有以血缘关系的自然人性之爱作为基础和行道的动力,人们最终才会由内及外,由近及远,最终去爱与自己不相关的陌生人,以致爱社会,爱国家。只有通过这个过程,耶稣基督的爱才能真正落在实处。”武孝仁稍作停顿,痛心疾首地说,“然而,今日的民国,一些所谓的有识之士,一面高举自由、平等、博爱的救国旗帜,另一面却恨不得把孔孟之学打入十八层地狱。倘若这样下去,中国将永无自由、平等,博爱。”
姚存义故意露出一副疑惑的样子:“你对这个想法……就这么肯定?”
武孝仁睿智地眨眨眼:“您觉得一个连生育自己,养育自己的父母都不爱的人,能去爱世人吗?”
“当然可以。”姚存义的眼里透出一种天真的慈祥,“只能说,他的爱是一种假爱,或者说他的爱是为了另有所图。”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武孝仁止住笑说:“所以说,自由、平等的前提恰恰是每个人都能恪守孝道。总之,耶稣基督的爱就是孔子的仁。用中国古人的话来说,是‘理’同出于一源,‘道’并行而不悖。只有深信并笃行孔子之道,人们才会‘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终有一朝,天下必会大同,那个世界,便是耶稣基督的人间天国。”
姚存义微笑着说:“其实很多人在当时就称耶稣基督为‘夫子’。仅从《福音书》中的记载来看,他教诲民众的事例就有两百次以上。”
姚存义把目光转向墙上的一幅“耶稣受难图”:“他热爱他的祖国和人民,他曾为祖国的衰亡而哀哭。他为了教导每一位民众都能成为善良的人而日夜奔劳,自己却连一处固定的栖身之所都没有。他说,‘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只是人子没有枕头的地方’。他教导学生要为他人服务,就以身作则,亲自为他的学生洗脚。他一生恪守善道,不计利禄,不畏祸患,直至以身殉道。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精神呐!”
武孝仁也望向那幅图画,目光中闪着熠熠的神采。
师徒二人沉默了片刻,武孝仁说:“老师,从您刚才的话里我又明白了一件事。”
“噢?”
“耶稣基督与孔子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他那种勇于牺牲的精神。”武孝仁的脸上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景仰之情,“他的牺牲就是为了警醒世人:要当一个好人。如果人人都是好人,他就不会在十字架上替世人赎罪了。”
姚存义轻叹道:“何止是人间天国?这世上没有哪件事,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成就的。”
武孝仁坚定地说:“我想,只要方向对,终有一天——人间天国一定会降临。”
“你就这么有信心?”
武孝仁走到“耶稣受难图”的前面,凝重地注视了一会儿,缓缓回过身说:“我深信:上帝和圣人绝不会欺骗世人。‘人之初,性本善’。善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人类本性所固有的。人之所以变坏,是受到后天环境的染污所致。只要恢复了本性的纯善,自然人人都是好人。”
姚存义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假设你的见解是正确的。那么,怎么样才能恢复人类本性里的这种纯善呢?”
“梆、梆、梆……”就在这时,一阵饱有节奏的敲门声传来。
“哪一位?”姚存义转过身。
“我是约瑟。”门外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称呼着姚存义的英文名字,“James,有位中国先生要见你,我告诉他,你现在没有时间,可他不听,我只好把他带来了。”
姚存义诧异地拉开门,只见一个三十几岁的外国修士领着一个中国男子站在门外。
约瑟见姚存义出现在门口,指着身后的中国男子说:“就是这位先生。”
姚存义顺着约瑟所指,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中国男子:这个人上身穿着一件土黄色的破衣服,肩头上和肘弯处补丁摞补丁,腿上穿一条青不青,黑不黑的裤子,两只膝盖上补着补丁,有一个补丁上还破了个口子。他头上的毡帽扣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姚存义疑惑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先生,您要找我吗?”
对方没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认识吗?”姚存义脸上的疑惑之色愈来愈浓。
那个人闻言,把头上的毡帽缓缓摘下,一张腊黄的脸孔出现在姚存义的眼前:他的眼眶发黑,白眼球上网着血丝,似乎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姚存义仔细辨认起来……终于认出了对方:“李兄弟,真的是你吗?”
来人尴尬地咧嘴笑了笑:“俺也没想到。”
姚存义兴奋地朝屋里喊道:“孝仁,你快看看,谁来了?”
武孝仁答应一声,几步走到门前,盯着来人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叫道:“李大哥,真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姚存义和武孝仁面前的中国男子正是李忠孚。
“武家大少爷也在……”李忠孚见到武孝仁也是倍感惊喜,但随即就像是忌讳什么一样,警觉地看了一眼带他进来的那名修士,“俺能不能先进去?”
“真的很抱歉,哪有让客人站在外面的?”姚存义忙把李忠孚让进屋,随后嘱咐约瑟,“约瑟兄弟,请你准备一些食物给我们。我想,我们这位客人已经饿坏了。”
日本。东京都。首相官邸。
西洋的沙发、茶几,中国的茶具、古董,让首相大隈重信的办公室显得颇具特色。东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精美,古色古香的中国书法横幅,上面写着轻逸灵秀的一行诗句:不畏风霜向晚欺,独开万卉已凋时。
大隈重信低着头,心无旁骛地栽培着手里的一盆菊花。
加藤高明和日置益微低着头,恭敬地站着。大隈重信看也不看两个人一眼,在他的眼里,仿佛没有什么比这盆菊花更重要。
剪株、填土、浇水……大隈重信的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让人觉得他本人就如同那株菊花一样高雅而安静。而在加藤高明和日置益的眼里,大隈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只会让他们感到压力倍增。
在日本这个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里,没有得到大隈的允许,他们俩只能一声不响地站在那。
时间渐渐流逝,加藤高明和日置益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脊背都隐隐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加藤君、日置君,请坐吧。”大隈重信终于直起了腰,但目光还是停留在那株菊花上。
“是。”两个人答应一声,但谁都没有动。
大隈重信又端详了几眼盆中的菊花,随后坐到自己座位上,拿起一块手帕擦了擦手,朝办公桌前的两个座位指了指:“坐。”
加藤高明和日置益这才如释重负地坐下。
大隈重信把桌子上的一份《泰晤士报》和《纽约时报》不轻不重地放在加藤高明面前,语气虽然平缓却极为严峻:“加藤君,这就是你让袁世凯保守的秘密吗?”
加藤高明的脸色很难看。他旁边的日置益微微抖了一下,不用看内容,他就知道这一定是自己提交给袁世凯的那“二十一条协约”。
原本的秘密,如今却成了纽约、伦敦诸大报刊的头条新闻。他虽然不知道这个秘密是顾维钧乔装改扮进入英、美使馆透露出去的,但他知道这件事一定跟袁世凯脱不了关系。
“对不起阁下,这是我的疏忽。”加藤高明站起身,露出一脸羞愧之态。
日置益也连忙站起身,一躬到底:“首相阁下,这件事不能怪加藤阁下。日置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整个中国和欧美各国的华人区已经爆炸了,接下来一定会招致各国列强的干涉。”大隈重信的脸冷峻异常,“帝国的荣誉一落千丈,利益必将大受损失,日置君……这一切你承担得了吗?”
“对不起,首相阁下,日置严重失职,请求您的责罚。”日置益的额角缓缓渗出汗滴,躬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加藤高明见此情形,忙对大隈重信说:“阁下,发生这样的事不能全怪日置君,是袁世凯太狡猾了。”
大隈重信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冷冷哼了一声。
加藤高明继续说:“曹汝霖的态度很强硬,他以更换外交总长和中国各省将军联名反对为借口,拒绝接受我们提出的要求。我现在才明白,这是袁世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他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就是想通过舆论引起列强的关注,以期对我们产生不利的影响。阁下,加藤以为,只要我们及时制定对策,一定会弥补给帝国带来的损失。”
大隈重信盯着加藤高明看了一会儿,表情略有些缓和:“你们先坐下吧。”
“嗨!”两个人怀着忐忑的心情,重又坐下。
“有一句古老的谚语说得好: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大隈重信显得极为自负,“袁世凯的强硬是装出来的,是为了使我们有所瞻顾,并希望见谅于国人。让陆征祥接替孙宝琦担任外交总长,无非是想拖延时间,看看我们的反应罢了。你们记住: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要被袁世凯释放的这些烟雾迷惑。”
“嗨!”加藤高明答了一句,随后老练沉稳地说,“阁下,我觉得,我们应该立即电告中国外交部,警告他们不要玩儿这套远交近攻的把戏,逼迫他们马上回到谈判桌上来,接受我们的二十一条协约。”
大隈重信眯起眼睛,露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孙子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想让袁世凯妥协,你们必须要抓住他的弱点。他现在的处境怎样?他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他最大的顾虑是什么……只有这样,才能达成我们既定的意愿。”
加藤高明略作思忖:“袁世凯的私心与贪欲极重。他现在最想做的是恢复帝制,所顾虑的是国人的反对,特别是国民党的反对……”
大隈重信说:“既然这样,就不要一味地给他施压,而是要利诱与威迫相结合。你只有先抛出诱饵,才会等着鱼来上钩。”
“阁下高见。”加藤高明用力点了一下头。
大隈重信思忖片刻,似乎有了主意:“加藤君。”
加藤急忙起身:“是。”
大隈重信慢条斯理地说:“你告诉中国公使陆宗舆,就说为了他们的大总统考虑,应与我国精诚团结。中国的秩序虽已渐渐恢复,但随时都有发生动乱的可能。若欲改变共和政体,要三思而行。如因政体而引起革命,恐怕就不是袁世凯本人所能控制的了。你要让他觉得,我们的提醒,是完全出于善意的。”
“加藤明白。”
“日置君。”大隈又把目光转向日置益。
“首相阁下。”日置益忙站起身,等候接受指示。
“你回到中国后,立刻告知袁世凯,只要他答应这二十一项条约。作为互换条件,一、我们会取缔在日本的革命党和反对他的留日学生;二、严禁在中国的日本浪人滋事生衅。”
“嗨。”
“还要让他知道,日本人民对他抱有反感,有援助革命党推翻他的考虑。一定要让他有所畏惧。”大隈重信的目光瞬间变得阴冷无比,“当然,我们最终要让他觉得,只有我们可以解决他的后顾之忧。你告诉他,这次的条件,务必绝对同意,不管中国发生什么样的动荡,我们都会保障他的地位和他的安全。中日两国,唇齿相依,理应邻邦亲善。一旦有任何事情发生,大日本帝国都会倾力相助。如果迁延迟疑,恐怕就会有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
“日置明白。”
加藤高明恭维道:“阁下可谓深知袁世凯的心思。相信他权衡利害之后,一定会做出我们所希望的决定。”
大隈重信不以为然地说:“人是自私的动物。只要让他觉得,我们能够帮助他恢复帝制,就没有什么是他不能答应的。”
“阁下说得对。只是,日置还有一点担心……”日置益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是担心英国和美国的态度?”大隈重信似乎读出了日置益的顾忌。
日置益躬身说:“首相阁下未卜先知,日置钦佩之至。”
大隈重信略作思忖:“日置君,如果你家里出了事,你会自己解决,还是期望邻居来帮你解决?”
日置益迟疑了一下,肯定地说:“自己家里的事,只有自己解决,这是做主人的本分。邻居只会希望你不要过得比他们好,更不要说替你来解决问题。”
大隈重信点头:“这件事是中国自己的事,西方的那些邻居又怎么会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们呢?”
大隈重信用手指点了点桌上那两份报纸,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加藤高明和日置益:“他们最多只会吵一吵、闹一闹……作出一副关心的样子,但这些做法根本不可能动摇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决心。”
身为一方军政长官竟然会跟杀人越货的野狸子一起导演了血洗武家镇的惨案?为了隐藏这一真相马长临居然会杀野狸子灭口?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为了毁灭唯一的目击者李忠孚,他居然还颠倒黑白将杀人的罪名嫁祸给这位正直的铜匠?
整件事情如此匪夷所思,又怎能不让武孝仁心下大骇。
听完李忠孚的讲述,武孝仁沉吟着说:“李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
李忠孚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这么大的事儿,俺哪敢扯谎?要挨雷劈的。”
姚存义也紧锁着双眉:“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武孝仁的脸色愈发变得难看。
李忠孚见自己面前的饭碗里还剩下一口汤面。虽然这时的气氛让他觉得不大自在,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端起碗,一毫不剩地把汤面送进嘴里,并尽可能把咀嚼的声音降到最小。
武孝仁脸色铁青,嘴角不停地抽搐着,喃喃地说:“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
李忠孚刚想说什么,只见武孝仁竟蓦然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跑去。
李忠孚呆了一下,对姚存义说:“武家大少爷他……这是怎么了?”
姚存义忙站起身:“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我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
“我去追他。”李忠孚飞身去追武孝仁。
“李兄弟,要小心!”姚存义的话音还没落,李忠孚早已冲出了门。
武孝仁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地奔在路上。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向何方。
他跌跌撞撞地在人群中踯躅而行。在他眼里,每一个和他擦肩而过的人似乎对他都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熙熙攘攘的人流声,似乎也变成了对他的嘲弄和讥讽。
武孝仁捂上耳朵,狼狈不堪地分开人群,向远离喧嚣,远离一切声音的方向奔去。
一条河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毫不犹豫地跨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并没有阻挡住他的步履。
他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方,此刻他只想离开这个让人憎恶的人间,离开这个肮脏丑恶的世界……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个声音始终在他心底回荡着:“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他离河岸越来越远,河水渐渐没过了他的小腹、前胸、脖颈……
武孝仁毫无察觉,继续向前走着:“人的世界为什么这么复杂?世界这么大,为什么却没有我一个人的容身之处……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从衣食丰足的富家子弟,变成一条丧家之犬。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竟然这样来惩罚我……”
陡然间,河水已经没过他的头顶,他顿时清醒了。
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着想用力浮出水面,可此时他已人在河心。他不会游泳,河里也完全没有任何能让他借上力的东西。
挣扎了一会儿,武孝仁彻底绝望了。
全身上下已被水浸透,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支撑,血液随着体温的下降仿佛正在凝固……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重,正在慢慢地向河底沉去……
他张大了嘴,用尽全力喊了几声,可嘴里马上就被灌进了冰冷的河水,他的舌头和意识已经开始麻木,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无法记起任何事情。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可怜又很可悲。
他苦苦挣扎着想要重新游出水面,终于成功了——他在水面上扑腾了几下,再次重重地沉向河底。
他筋疲力尽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身体再次慢慢沉了下去。
武孝仁觉得四周是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他似乎嗅到了一种气息——死亡的气息。
灶台上放着一口沙锅,里面浸着中药。
苏惠真站在灶台前。李蒙孚则蹲在地上,帮她往灶里添柴禾。火力本来就不大,李蒙孚却还一个劲儿地添着柴,眼看好不容易升起来的火,就要被压灭了。
“你平时在家是不是没干过这个?”苏惠真皱起眉,接过李蒙孚手里的活计。
李蒙孚很识趣地站到一边:“这些活儿平时都是俺哥的事儿。”
“俗话说,‘火要空心,人要实心’。你看,加进去的柴要架空,火才会旺。”苏惠真边说边用火钳把灶里的柴架起来,形成一个有利于让火燃烧的空间。然后拿着吹火筒,鼓起腮帮子,大口地往里吹气。一会儿工夫,炉堂里的火苗就烧得旺旺的,一股浓重的中药味也缓缓扩散开。
里屋时不时传出几声李德生粗重的咳嗽声。
李蒙孚望着苏惠真娴熟的动作,不以为然地说:“俺爹想让俺今后做个账房先生。账房先生,可不管烧火做饭的事儿。”
苏惠真也不客气,回敬道:“你就是眼高手低,跟你哥一点儿也不一样。俺就不信,平时连个火都不会烧,日后还能管好账?”
“真是门缝里瞧人!谁说俺不会。”李蒙孚胀红着脸,夺过苏惠真手里的吹火筒,腮帮子鼓得像气球似地用力吹着灶火。谁知由于用力过猛,一不小心把烟吸到了嘴里,呛得他咳嗽不止。
浓烟从灶炕里一股股地往外冒,李蒙孚的眼泪被呛得淌了出来。他连忙丢下吹火筒,跑到门口去呼吸新鲜空气。再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早让烟灰染得黑一块白一块像只花猫。
苏惠真看着他的狼狈相,咯咯笑出了声:“眼是赖蛋,手是好汉。这不管干啥事,光用眼睛看,就算看一辈子也学不会其中的门道……”
药已经煎得差不多了,苏惠真把沙锅端下来,再把煎好的药汤倒入一只粗瓷大碗里。
李大娘从里屋推门出来,看到李蒙孚的狼狈相,也叹了一口气:“都是让你爹给惯的,这么点活儿都做不来。”
李蒙孚不服气地望了一眼苏惠真:“敢情你天天做饭了。有能耐咱比背‘小九九’。”
“啥是‘小九九’?”苏惠真一愣。
李大娘故意责备李蒙孚:“别念了几天书,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你爹这一病,就跟倒了房梁似的。多亏有你嫂子起早贪黑,忙里忙外的,这家才像个家样儿。”
“娘,你别这么说,俺其实也没干啥。”苏惠真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两只手习惯性地在围裙上面擦了擦。
母亲的一席话,让李蒙孚哑口无言。的确,哥哥下落不明,父亲又一病不起,无疑让本就步履维艰的日子又雪上加霜。多亏有苏惠真操持着一家大小的吃喝拉撒,这才让一家人觉得日子还不致山穷水尽,还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俺知道嫂子为了这个家没少受累。”李蒙孚望了一眼苏惠真,不禁埋怨起来,“可咱家造成这样,都怪俺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苏惠真听完,脸上不禁涌起一片愁云。
“呸!呸!真是乌鸦嘴!有这么咒你哥的吗?”李大娘伸手做出要打李蒙孚的模样,李蒙孚识趣地跑到门口。
李大娘随手把灶台上的药碗端起来,冲李蒙孚说:“行了,快把药给你爹端过去。我跟你嫂子有话说。”
李蒙孚像得到了大赦的囚犯一样,接过碗一溜小跑进了屋。
“慢着点儿……别洒了药。”李大娘望着李蒙孚的背影唠叨了一句,便把目光转向苏惠真,“蒙孚要是能抵得上他哥一半儿,咱这日子也不致于弄成这样。”
苏惠真拿过一把小板凳,搀着李大娘坐下,自己蹲在一旁,和颜悦色地说:“眼下这世道,就是忠孚在,咱这日子恐怕也过不下去。”
李大娘叹了一口气:“是啊。眼下这世道,当兵的整天打仗,不少像蒙孚那样的半大孩子都被抓去当了差。好不容易盼着庄稼长出来,可不是遇着水灾就是蝗虫。就算长成了,这换着样儿的税也让人吃不消。天灾人祸的,简直让人没法子活。就说咱村儿吧,如今还剩下几户人家?该走的都走的差不多了。”
“树挪死,人挪活。”苏惠真咬了咬嘴唇,“娘,要不……咱也走吧。”
“娘跟你商量的就是这桩事。”李大娘似乎早就下定了决心,“都说关东的土地肥的都能淌出油来。娘想,实在不行,咱也上关东去。”
苏惠真踌躇着朝里屋望了一眼:“可关东离咱这儿不近乎,俺怕俺公公的身子骨吃不消。”
李大娘走到米缸边,掀开盖朝里边望去,缸里的米已经见了底,黯然叹道:“他们老李家,几辈子人都图个安稳日子,可如今这世道,想安稳也不成。”
苏惠真说:“俺听人说,去关东的路上也不太平。不是闹土匪,就是碰上开船的敲竹杠,俺真怕万一出点儿啥事……”
“再巧的媳妇,没米下锅也得饿死。”李大娘毅然盖上米缸盖子,回头说,“与其坐在这儿等死,还不如豁出去闯一闯。俺就不信,别人能在关东安家,咱差啥?”
李大娘朝里屋望了一眼,故作轻松地说:“他爹躺了这么些日子也没见咋好。庄户人不能闲,兴许在路上一折腾,这病还好了呢。”
苏惠真见李大娘铁了心要走,就说:“娘,咱既然要走,就得好好合计合计咋个走法。走旱路还是水路?是咱自个儿走,还是跟别人搭伴儿?路上万一要是遇着土匪该咋个应对?还有,万一忠孚回来,找不到咱咋办……”
李大娘一把握住苏惠真的手:“常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要是跟那个傻小子有缘,咱一家就是到了天边,他也照样儿能找过去。”
苏惠真用力点了点头,心里最后的顾虑也消失殆尽:“娘,那咱啥时候走?”
李大娘说:“赶早不赶晚!明天咱就走。”
苏惠真愣了一下:“咋走这么急?”
李大娘说:“你阮大叔有个远房亲戚前两年在关外安了家。托人捎信儿来,让你阮大叔一家也过去。他们一家明儿就走。我想,跟你阮大叔搭个伴儿,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苏惠真说:“俺全听娘的。”
“放心吧,孩子,等咱到了关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李大娘颌了颌首,眼里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
“诶!”苏惠真应了一声。
李大娘说:“那就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这一两天咱就走。”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李大娘便嘱咐儿媳早点歇着,自己也回了屋。
苏惠真的思绪又飞到李忠孚身上,她在心里暗暗地说:“忠孚,你在哪?你现在还好吗……咱家要搬到关外了……你啥时候才能回来……”
就在武孝仁即将沉到河底的时候,仿佛听到“扑通”一声水响,象有什么东西落水。
时间不长,他就觉得自己整个身体被另一个力量向上牵引着——牵引着他渐渐从河底浮上水面,四周又亮了起来。
他鼓足了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想抓住这一丝来之不易的光明。他也的确觉得自己的手已抓住了什么,便死死地再也不放开,生怕再次被恐怖的黑暗吞噬……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耳旁说:“大少爷,对不住了。”
紧接着,他的头被重击了一下。
一阵眩晕,让他情不自禁地松开手,就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痛苦、恐惧、悲哀、悔恨,一切都荡然无存,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