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替野狸子报仇(七）

大总统府会议室里的气氛呈献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参加会议的人也都感到有些窒息。

整个会议室寂静异常，几个人唯一能听到的仿佛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外交总长孙宝琦轻咳了一声，打破了这让人难以忍受的静默，围坐在会议桌前的几个人几乎同时朝他望去。

“如果答应日本提出的这二十一项条款，中国就跟英国统治下的印度没什么两样了。”孙宝琦长长地叹了一声。

段祺瑞的声音也比往日低沉了许多：“要是不答应，日本就要海陆并举与我兵刃相见。以我们的国力绝难抵挡，到时候免不了又要被迫签订城下之盟。”

袁世凯面色阴沉，始终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莫里循坐直了身体，声音显得有些激动：“日本要求实在太过分了。这比一个征服者向被他击败的敌人提出的条件还要苛刻。”

外交次长曹汝霖把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到桌面上：“日本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趁西方列强忙于欧战之机，使我国沦为它的附庸。”

“狼子野心！”袁世凯此时“砰”地拍了一下桌面，怒斥道，“日本竟以亡国奴对待于我，我民国绝不做第二个朝鲜。”

众人见袁世凯一出言，便再无人答话，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袁世凯扫视一眼众人：“此事事关重大。正如芝泉所说，以我当下之国力，绝难与日本抗衡。可要是就此应允他们，世凯便是民族罪人。不知……诸君有什么良策？以拯救刚刚建立起来的共和国不致沦入倭寇的手里？”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袁世凯的目光依次从几个人的面上扫过，最后定格在梁士诒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燕孙……”

没等袁世凯往下问，梁士诒便向前倾了倾身体，“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袁世凯的眼睛一亮：“快说。”

梁士诒一字一顿地说：“以夷制夷。”

袁世凯眯起眼睛，用心揣摩着梁士诒话里的含意。

梁士诒继续说：“日本的野心一旦得逞，必定会影响美、英、法等列强在中国的利益。他们一向以均势外交为国策，最不希望看到这种平衡被打破。唯今之计，就是把这‘二十一条’的内容透露给他们。所谓‘众怒难犯，专欲难成’，日本的野心在西方列强的制约下一定会有所收敛。”

袁世凯想了想，没去问别人，而是把目光转向顾维钧：“少川⑼，你认为这‘以夷制夷’之策……怎么样？”

顾维钧稍作思忖：“大总统，维钧……只担心一点。”

“说。”袁世凯双目一紧，露出一副十分关切的表情。

“我国国力孱弱，日本却是亚洲强国。”顾维钧紧锁着双眉，“维钧担心……西方各国会不会牺牲我国的利益而与日本站在一起？”

梁士诒接过话头说：“不排除这种可能，要想使这种可能变小，我们就要做出一系列具有实质性的举动。”

段祺瑞显得极不耐烦：“梁秘书长，有什么话就直说，别绕来绕去行不行？”

梁士诒苦笑了一下，随后郑重地说：“将条约内容外泄只是缓兵之计，目的是促起舆论与列强的注意，以期对日本有所影响。这样就可以争取足够的时间，来达成我们参加欧战的意愿。”

段祺瑞莫名其妙地望着梁士诒：“参加欧战跟日本的‘二十一条’分明就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码事，怎么能混为一谈？”

“不，这二者就是一码事。”梁士诒斩钉截铁地说。

段祺瑞还要发问，坐在他身边的梁启超却蓦然开口道：“芝泉别急，燕孙的意思我明白了。”

“跟你们这些读书人打交道就是累。”段祺瑞无奈地往椅背上一靠。

梁启超看了一眼梁士诒：“如果我没猜错，燕孙之所以藉着日本提出‘二十一条’之际，重提参与欧战之事，是想再次重申中国参加战后和平会议的必要性。”

“知我者任公也。”梁士诒赞许地回视了一眼梁启超，“欧战结束以后，战胜国必然要召开和平大会以重新分配战败国的各项权力和资源。到时候，旧的世界格局将不复存在，新的权力划分必然形成。只要我们参与其中，就有机会将山东以及整个中国的问题公之于众，提交给‘和平大会’解决。日本不能弃公理、公法于不顾。况且，一旦协约国获胜，我们就会理所当然地作为战胜国出席会议。诸位想想，日本又怎么敢对一个战胜国任意宰割？”

梁启超双眉一展，继续补充道：“不错，在和平会议上，中国问题必定会成为重要议题之一。我们假设一下，如果日本这二十一条的主张是正当的，自可在大会上提出，为何却要急于在今日让我们被迫接受？答案很明显，日本确信他们所要求的条件在战后和平会议之上决无通过之望。所以，才会迫不及待逼我们就范。大总统，依启超之见，我们决不能屈服于日本。”

曹汝霖也点头说：“二公所言极是。大总统，只有参战，中国才有望参加战后和平会议。也只有加入协约国，才是遏制日本侵略野心的最好办法。”

段祺瑞瞥了一眼曹汝霖，略带抱怨地说：“以我们眼下这点兵力自保尚且不足，更何况还要派到欧洲。参战，参战，说得容易，可真要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

曹汝霖淡淡地说：“段总长，就算我们不能派兵开赴欧洲，也要尽己所能地帮助协约国。只有这样，才能在战争结束后获得他们的支持。在这一点上，我们别无选择。”

段祺瑞颇有微词地说：“我真不知道诸位的信心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铁了心非要加入协约国？为什么协约国就一定能获胜？自从欧战爆发以来，尤其是日本从德国手中夺取山东之后，德国对我国的态度和平已极。而英、法列强对我们又怎么样？想必梁秘书长的热脸现在还冷得隐隐作痛吧？”

梁士诒对段祺瑞的挖苦不以为然：“我想提醒段总长，如果德国战胜的话，就必然要从日本手中夺回山东，这将使中国只有等到胶澳租界条约期满后才能收复山东主权。更何况，德国在中国的利益与英国和其他列强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德国对中国的关心的程度不会超出山东问题之外，无论德国胜败与否，他们对远东地区都不会构成重大影响。”

段祺瑞针锋相对地望着梁士诒：“日本是英国的盟国，他是不会轻易让我们加入协约国的。”

“所以我们才要赌一把。”梁士诒的目光瞬间变得坚定无比，“否则，我们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不要吵了。”袁世凯点了点自己面前的那份合约文本，“关于这二十一项条约的事，我已经有主意了。”

众人闻言，几乎不约而同地望向袁世凯。

袁世凯深吸了一口气，先对曹汝霖说：“润田⑽，这件事先由你跟日置益暂且周旋一段时间。记住，态度要强硬，让他有所顾忌。”

“请大总统放心。”曹汝霖虽然口里这么说，可从表情上看似乎很是力不从心。

袁世凯继续说：“诸君刚才都说过，日本在山东犯下的种种罪行，必会于欧战议和大会上方可解决。我也相信，会上会给我们一个公允的结果。所以，争取到出席会议的资格便迫在眉睫。”

众人纷纷表示同意。

袁世凯再次把目光转向曹汝霖，斩钉截铁地说：“润田，散会后你即刻电令外交部所有驻外公使，向他们说明我们参加战后和平会议的决定。让他们认识到，加入欧战对维护我国主权实是一次不容忽视的良机。”

“是。”

袁世凯又对孙宝琦说：“幕韩，我想故意拖延一段时间，以静观日本的变化。所以，只好让你受点儿委屈了。”

孙宝琦不解地说：“大总统的意思是……”

“我想把陆子欣⑾从俄国调回来，暂时接替你的位置。”袁世凯意味深长地望着孙宝琦，“外交总长一经更易，原先的议题总可以明正言顺的搁置，这样一来，也能为我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孙宝琦惭愧地长叹了一声：“在这风头浪尖之上，宝琦实是倍感力不从心呐。”

袁世凯见孙宝琦对自己的安排没有意见，便拿起那份二十一条的合约文本递给顾维钧：“少川，你要做的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大总统明示。”顾维钧恭敬地接过。

“现在是一月份……”袁世凯略作思忖，“我要让这上面的内容，在下个月就变成纽约、伦敦报纸的头条新闻。”

“大总统放心，维钧知道该怎么做。”顾维钧用力点点头。

“燕孙。”袁世凯望向梁士诒。

“大总统。”梁士诒似乎从袁世凯的目光中读出了什么。

“我决定和你一起——赌上一把。”袁世凯顿了顿，“你必须找到一个很好的参战借口。而且，万万不可透露出我们是为了防止日本侵略而加入协约国的。”

梁士诒脸上浮现出喜悦之色，忙站起身道：“大总统英明，士饴定当不辱使命。”

（9）顾维钧，字少川。

（10）曹汝霖，字润田。

（11）即陆征祥。

峄县监狱的工场上，犯人们在干着活。十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在不远处像猎狗一样，瞪着警惕的眼睛看着他们。

王辰和老鹰拖着铁锹来到郭复身旁。

老鹰装模作样地撮了几下土，低声说：“明天上工的时候，我让兄弟们故意闹点儿事，引开看守的注意。”

郭复感激地说：“我们出去以后，牢里的兄弟就全靠你了。”

老鹰说：“二当家，快别这么说，这都是我该做的。”

王辰此时还不忘奚落老鹰：“这个老秃子巴不得咱快点儿出去呢。咱一走，马长临给的营长就是他的了。”

老鹰举锹作势要打王辰：“真他娘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三哥警觉地看了一眼看守：“吁，小声点儿。”

老鹰像个孩子似的吐了一下舌头，狠狠瞪了王辰一眼。

郭复为了能跟王辰多说几句话，趁警察不注意，故意把已经装在竹篮里的土重又倒在地上。几个人会意，磨磨蹭蹭地拿锹去撮。

三哥迟疑着说：“二当家，你们这么跑……是不是太冒险了？”

郭复长出了一口气：“监狱里面是铜墙铁壁，一丁点儿机会都没有。要走的话，只能趁上工的时候。”

王辰用力攥了攥拳头：“没错。子弹已经上了膛，就不能再退出来了。”

老鹰撮了一锹土：“我看行。他们一定想不到二当家不但没往远跑，反而就藏在他们眼皮底下。”

郭复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警察：“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招就叫‘瞒天过海。’”

“瞒天过海？”老鹰好像头一回听说过。

郭复点点头，又瞅了一眼看守他们的警察，再次叮嘱老鹰：“你记着，明天动静给我闹得越大越好。”

老鹰说：“放心吧，这点儿小事儿我还能干利索。”

“我觉得，还是太冒险了。”三哥迟疑着慢吞吞地说，“要不……咱再好好合计合计？”

王辰咬了咬牙：“还合计个屁？我现在就想闯出去，剁了李忠孚那个龟儿子。”

郭复还想再说什么，只见一个警察朝这边喊了一嗓子：“哎！你们几个，别他娘的在那嚼耳朵，赶快干活！”

“知道了长官。”老鹰懒洋洋地答了一声，朝王辰使了个眼色。王辰忙把散落在地上的土，快速撮到竹篮里。郭复故意装出一副卖力的样子，搬起竹篮朝卸土的地方走去。

三哥望着他的背影，目光里闪过一丝琢磨不透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