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凉州萨宝府

一直到被消灭，李思孝都没有给李弘益任何答复，显然在他看来，河东也不是凤翔的对手。这让李李弘益对党项人的看法一下子落了许多，连带着对还在苦苦防守的保塞军节度使李思敬也充满了鄙视。

李思敬占据延、丹两州，这地盘是他的哥哥李思恭留下来的，可惜李思恭这四个弟弟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他与定难军的哥哥李思谏、保大军的李思孝彼此不睦，这一次发兵救助，也是没有使全力。

本以为李茂贞拿下保大军就会住手，哪知李茂贞的胃口太大，又看上了他的地盘，就李思敬很是懊恼，连忙向李克用求救，宁肯舍近求远，也不愿去求助北方的哥哥。

三月初，凉州本地的大商人康地舍拔再次求见李弘益，李弘益有些头大，估计是又想请求在姑臧修建祆教的大光明寺，不过想了一想，还是见了他。

康地舍拔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属于昭武九姓的粟特人。所谓昭武九姓，是原本定居在祁连山北昭武城一带的月氏人，汉武帝时占据河西设立四郡，其中张掖郡下有昭武县，因此而得名。

月氏人是华夏疆域内的一支白种人族群，带有极其明显的亚欧混血特征。当年冒顿单于崛起于草原，灭了月氏，迫使其大部西迁至中亚地区，还有少部分留在了本地，就是东汉到南北朝非常活跃的卢水胡。

西迁的部分被中原王朝的史书称为大月氏，也就是当年汉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打算联合共同对付匈奴的国家。因大月氏在中亚河中地区建了数个小国家，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皆昭武为氏，故称昭武九姓。

到了东汉，大月氏这个称呼渐渐被粟特所代替，如今的于阗国尉迟氏就是粟特人的一支，他们也被西方国家的史料称为吐火罗人。

粟特人有经商的传统，最主要的商业行为就是从中原购买丝绸，而从西域各地采买珍珠、玛瑙、玉石等，也贩卖奴隶，大唐的胡姬、胡奴等都是粟特人运卖而来的。

粟特人的信仰，以传自西域的祆教为主，也就是拜火教，还有部分信仰景教，并接受了佛教，还有少部分信仰的是与祆教同源的摩尼教。

当年回鹘汗国强大起来，与大唐关系较为友好密切，当时的回鹘牟羽可汗在安史之乱后，改宗信仰摩尼教，因而摩尼教得到了广泛的传播，长安、洛阳乃至太原到岭南，各州都修建有大光明寺。

只是后来回鹘汗国被黠戛斯所灭，回鹘人与大唐王朝的关系恶化，各地的摩尼寺都被查封，寺院财产被没收，信徒等也都被流放发配。

但是由于自北魏以来，粟特人进入中原经商者极多，尤其是大唐灭东西突厥，其部属的昭武九姓士兵，大多被安顿在了河西诸州。便是李弘益从前在敦煌，附近也有一个三千多人的粟特聚居村庄。

粟特人因为信仰问题，不论是吐蕃还是温末，大多信仰的是藏传佛教，与粟特人信仰的汉传佛教不同，因此他们一直被吐蕃等打压。

而中原王朝为了照顾粟特人的信仰，以胡、汉有差，自北魏就专门设立一官：萨宝。这个官名应该是粟特语转译而来，大概意思是主帅或首领。

唐朝为管理来华的众多粟特商人等，亦仿前朝制度，设立萨宝一职，视为流内官，为正五品下，其余凉、甘、肃、雍等州，各设视为从七品下的萨宝府祆正，以及不入流的萨宝府祆祝。

康地舍拔的祖上曾在大唐出任过凉州刺史，可以说是凉州本地的土豪，是个真正有钱的大商人。他的祖上还有一个身份，世袭的凉州萨宝府祆正，也就是管理凉州一州粟特人等的最高官员。

李弘益之所以不愿意见他，就是因为康地舍拔请求重新设立祆正一职。按照李弘益的想法，既然河西各州的粟特商人自愿为大唐子民，便发给户籍身份证明，视做普通的唐人，自然不肯给这帮粟特人更高一等的待遇。

然而康地舍拔走了门路，居然求到了曹用行那里，他便再无法拒绝，只得叫康地舍拔前来节度使衙一见。

康地舍拔还有着不大明显的异族外貌，留着一部大胡子，眼窝稍深，说一口比李弘益还要流利的关中话，大约五十多岁，身材微胖，保养得很是体面。他恭敬地学着汉家礼仪向李弘益施礼，说：“尊敬的凉国公，您这一次见小人我，可是答应了先前的请求么？”

李弘益摇摇头：“实话对你说，这一次看你走了曹副使的门路，我才见上你一见，你的请求，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康地舍拔微笑着说：“尊敬的国公，您先不要着急着拒绝，不如听听我的条件如何？”李弘益微微皱了皱眉，说：“那你说来听听吧！”

康地舍拔说：“我知道国公要对付凤翔的李茂贞李郡王，我愿为河西无偿捐助百万贯，并召集商队护卫三千人参军，不知道国公以为如何？”

李弘益顿时瞪大了眼睛，说实话，他现在真的动了抄家的心思。大唐的政策一贯是重农抑商，这就给了极善经商的粟特人机会。韦庄靠着自己的面子，再加上李弘益，也不过从凉、兰等州的世家大族那里借来了八十万贯，康地舍拔一开口就是一百万贯，看来都说胡人富豪，果然如此啊！

康地舍拔看出了李弘益眼神蕴含的杀意，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只他一人的名下，商队的商人、护卫、随从等便有近万人，这也是为什么凉州沦陷这么久，无论是吐蕃还是温末，都不敢动他的家族，一直屹立不倒的原因。

凉州极其需要商队贸易往来，运来粮食等，卖出本地物产，可以说大唐的势力从河西收缩之后，丝绸之路的西段就被粟特商人给把持了。

李弘益思量了片刻，终于禁不住诱惑，说：“便是给你祆正一职也可以，只是我有话说在前，祆正只能管理你昭武九姓在本州的寺院，不得管理其他。而且我河西百姓，都有信仰自由，你不能干涉？”

康地舍拔问：“何为信仰自由？”李弘益说：“百姓有信仰佛教的自由，也有信仰你祆教的自由；可以今天信仰佛教，明天便信仰祆教；有过去信教而如今不信教的自由，也有过去不信教而如今信教的自由；更有从不信教的自由，以及又信教的自由。

并且信仰与否、彼此教徒之间不得歧视，不得强迫百姓信仰或者改宗换教，尊重彼此的习俗。这就是信仰自由！”

康地舍拔点了点头：“这个好说！”祆教原本就只流传于胡人之间，与摩尼教不同，并不是很愿意招收汉人等其他民族为信徒。

只是他想要的是管理河西境内所有粟特人等的权力，李弘益只给了他一个管理祆教事务的职责，权力就大大缩水了。

于是康地舍拔说：“不能讨价还价么？”李弘益摇摇头，说：“祆正只管本族人的信仰，其他民政事务，自有各州县衙门，而且若需修建大光明寺，必须征得礼曹的同意，寺庙朝拜，也必须在官府备案！”

康地舍拔犹豫了一下：“那么我先前的条件也得改一改了！”李弘益大笑：“康地舍拔，你没有资格在本官面前讨价还价，吐蕃人不敢动你，温末也不敢动你，我却不怕！”

康地舍拔第一次觉得这个平素里说话温和不摆一点儿官架子的凉国公，态度是如此的强硬，语气里也带着果决。他感到害怕了，使劲儿咽了口吐沫，只觉得自己安逸了几十年，真的是忘记了许多事。

李弘益入主河西，对商贸一向持鼓励态度，在各个场合大谈商业的好处，并且在《河西周报》发文重新将士农工商四大阶层的含义阐述了一遍。康地舍拔记得很清楚，李弘益说农业是立国之本，工业是强国之根，商业是富国之基。

正是因为李弘益的这一番话，很多人都把他看做是要学管仲，行杨朱之学。受此鼓舞，凉州的汉人世家也不再拘泥于世人所论对商人的鄙视，越来越多的世家投资于作坊，从事各种商业。

汉人自古以来就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不论农业、工业还是商业，只要进入从事，就能够迅速地发展起来。康地舍拔一向自恃为凉州第一富豪，现在细细一想，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越来越多的汉人富豪了。

他越想越怕，在凉州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汉人的聪明才智，若是不能拿下祆正一职，借着共同的信仰将同族商人联合在一起，只怕他的地位越发地不保了。

于是康地舍拔一咬牙，做了个轻松无所谓的表情：“国公或许想的差了，在下的意思，是要另送好马三百匹，表达我个人以及河西所有的祆教徒，对国公的感谢！”

李弘益大笑了起来：“好，一言为定！先把钱财、护卫、好马送到，我这就上表长安，请求重设凉州祆正！”

看到康地舍拔告辞而去，李弘益叫来了松孝德：“再多派人手，把康家给我盯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