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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二天我从冯月房间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冯母起了个大早,磨了豆浆,煎了荷包蛋,忙忙碌碌,在厨房里进进出出,不敢发出太大声响,隔着一道门,我在房间里,心下颇有些不安。悄悄的拉开窗帘,太阳还未上班,外面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淡蓝色的晨露,如同腥臊的白带,黏黏糊糊,冰凉冷粘,让人心中不安。云层似乎压的很低,让人有一宗如临深秋的错觉。
冯月还未睡醒,我悄悄走出房间,冯母道:“方圆,起这么早呢。多睡会儿呗。”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阿姨,没有您起得早啊。”
冯母道:“卫生间有新的牙具,洗脸刷牙,赶紧吃早饭。小月还没睡醒呢?这丫头,就是懒。早晚太阳晒屁股也不起床,这以后要是结了婚可咋整。”冯母唠唠叨叨,推开冯月卧室门:“小月,小月!还睡呐?都几点啦?还不起床呢?”
我心中越发的慌乱起来,这种慌乱程度,跟冯母的热情程度几乎成正比,逃进卫生间,洗手台上方摆着一个未开封的牙刷,一个粉色的马克杯——这是冯月的杯子。
镜子里的我脸色暗淡,胡子拉碴,我才想起来已经两天都没刮胡子,前天晚上睡在杨姐家,昨天晚上又在这里瞪了一夜的眼睛,今天晚上一定要回到我自己的住处,尽管我的住处狼狈如狗窝,但好歹是自己的地方,除开整夜靡靡之音和逼仄狭小密不透风的环境之外,起码不用担心会有不怀好意的娘们儿。
冯母在厨房大声说:“方圆,来吃早饭,我做了八宝粥。还有哇,晚上回来吃饭。我包饺子给你,肉馅儿的。”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冯月怀孕的事情,仿佛冥冥中有一根刺直直刺入我哽嗓咽喉,此刻就连冯母的殷勤,在我看来都是一个包着一层薄蜜的陷阱。喜当爹这种事一般只会发生在三流小说和五流电视剧里,可见艺术真的来源于生活。
“阿姨,我晚上要加班,好多事情做的。”我说。
“哎大城市就是这样,总是加班呐,熬夜呀,竞争激烈的很,这一点就和你们那些小地方不太一样的,哎哦方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男人嘛,忙事业要紧。可是不管多晚都得下班不是?”
我回到冯月卧室,她已经醒了,躺在被窝里,两只手在摆弄我的电话。我伸手道:“电话给我,我要上班去了。”
她看了我一眼,脸色阴沉,低声问我:“刘洋是谁?”
我说:“单位同事。”
“跟你什么关系?”她问。
“同事,朋友,跟我什么关系,有必要让你知道么?”
“你什么态度?”她仰起脸问我。
“OK .我态度不好,对不起。电话给我,我要上班去了。”
她定定的看着我,丝毫没有归还我电话的意思,我伸出一只手,捏住电话一头,用力拉回我的手里。她依旧看着我,似乎打算在眼睛里射出两把刮骨钢刀把我活剐了一般。
“现在还不到七点,你上哪门子班?该不是去约会这个小情人吧?你跟这个刘洋是不是早就上床了?功夫好么?比我强么?”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颇为恶毒的话来。
我穿好外衣,回头说道:“冯月,我警告你,你说话注意点。咱们已经分手了。你没权利干预我的私生活。”
冯月道:“分手?谁同意跟你分手了?我同意了么?方圆,你是不是想甩了我?我告诉你,哼哼,没门。”
我说:“成,你厉害,你牛逼。我惹不起躲得起。”
出了门,冯母端着一杯牛奶,问我:“这么早就走啊?吃点早餐呗?”
我深呼吸,用力挤出一丝笑脸道:“阿姨,不吃了,要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关上门的之前,还听见冯母在说话:“晚上回来吧,我包饺子。”
总算逃离了这个让我尴尬一宿的地方,穿过垃圾堆,目力所及之处,广场上一群带着口罩晨练的老人,拧胳膊甩大腿,在雾霾已经渐露端倪的清晨努力挣扎,看样子打算糜乱之城再多吃若干年的粮食,晨雾,石板路,垃圾堆,甚至还有几条窜来窜去的野狗,此情此景,应该配上一群从老爷车里蹦出的几个一身黑西装胸口塞着白手绢的意大利黑手党才般配,最好那些黑手党拿着突击步枪把这一切都突突一遍!
现实情况是,马路旁边的公交站点上,伫立着几十位等着上班的或者上学的活体雕像,早高峰已经开始,偶尔开过的每一辆公交车上都人们为患,把脸贴在窗户上的乘客二目无神,精神涣散,一个个都是房事未遂的样子。单从这幅面貌来看,这城市中大概有75%的人都肾虚,要不然也解释不了为这么这个城市到处都是治疗“阳痿早泄,房事不和”的民间医院。
省会的人都有一种让我叹为观止的本事,不管多么挤的公交车,人们总能将自己的身体继续塞进车厢里,然后在公交车拉着“突突突”的长音,屁股冒着黑烟绝尘而去。然后下一站继续挤上来乘客,当然有人在抱怨,甚至骂娘,但是谁也改变不了将自己变成沙丁鱼的命运。
我在马路边上买了两个韭菜盒子,咬一口,嘎吱嘎吱的响,就像咬在了螃蟹壳上,当然里面大部分是韭菜——更像是韭菜汤,我估计两个韭菜盒子里的鸡蛋还不到一小勺,不过摊主倒是舍得放油,把韭菜盒子表面弄的邦邦硬,后来雷子跟我解释了这一点:都特么是地沟油加剩菜,面呐菜呀都不新鲜,不多放点地沟油,都特么没法吃!
咬着盒子,我苦苦等待的4路公交车已经来了,我不担心我没有座位,因为我在起点上的车,我有的是时间。
排了长长的队伍,早起的人们鱼贯上车,这种看似有礼貌的排队上车的行为,一般却只能发生在起点站,而且还不能有上下学的学生。有几年我经常乘坐8路车,旁边就是一坐中学,每当晚上放学的时候,数以百计的学生都在终点站儿童医院等车,在我的印象里,这些学生从未排过队,经常是一个学生排队,一个班的学生都能跟着借光,素质教育可见一斑。
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车上已经有站着的人了。此时电话响起来,我接起来,是一个打听房子的客户。从昨天开始,已经有将近二十多个客户约好了要来看房子,我将他们统统约在了今天上午十点。雷子告诉我,这样一起看房子是由好处的,第一能给客户造成一个“这房子很抢手”的假象,让客户自己去抢这个房子,这样一来,房屋交易就变成了卖房市场,这差不多是一种销售的心理战;第二,避免一整天都在约客户看房子,有效合理的利用时间。
走了不到三站,车上就人满为患了,挨挨挤挤,摩肩擦踵,恰在此时,我眼睁睁瞧见一位拎着菜篮子的老头儿从车头一直挤到车中间,身形之硬朗如同美摔退役的胡克·霍根!这老头高举菜篮子,没毛的脑袋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一个倒霉蛋。然后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附近,那目光中忽然带着一丝狡黠,让人心里发毛。接下来,那老者费尽力气终于站在我的身边,手扶着我头上的把手,整个人开始往我身上靠,并且已经出现瘫软状态,随着公交车的行进左摇右晃,任凭菜叶子飘到我头上,老者则如风中飘絮站立不稳,跟之前那生龙活虎挤公交的状态判若两人。我心里已经开始骂娘,盘算着大概还要40分钟才能到站,这还要去除路上堵车的时间。
我站起来,跟那老头说道:“大爷,您坐这儿吧。”
老头一副相当然的样子,施施然坐下,脸上一副老子就知道你脸皮薄哼哼哼哼的得意神情。
站在车厢里,基本不用扶着把手也不会倒下,前后左右挨挨挤挤都是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早餐味和香水味混合味道,这种味道加上众人茫然的脸面构成了一副不仅生动而又死气沉沉的矛盾的抽象画,这就是城市中的生活状态,所有人都在这种状态下忙着生,忙着活,忙着忘了自己,我似乎看见了我的未来,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生活,让我从心里感到恐惧。
身后软软糯糯,从余光瞧见身后站着一个一身正装的女子,黑种带黄的发型和廉价的外套似乎在告诉我,这是一个已经从良了残花败柳!此女的胸脯刚好顶在我的后背。我使劲往前动了一下,打算离这对肉分开一些。便挨上那老头的菜篮子。恢复生龙活虎状态的老头忽然用肩膀使劲的顶了我一下,这一下有些措手不及,我的与那对胸脯接触的更近,甚至能感觉到那对胸脯从圆到扁的物理变化过程——软则软矣,不过好像更多的是海绵。
姑娘小声骂道:“流氓。”
我有点脸红:“对不起对不起。”
那姑娘哼了一声,无奈车上人太挤,若是稍微有点空间,她可能早就离我而去了,此时她努力护着自己往旁边走,这一动不要紧,离我反倒更近了。那姑娘又开始叨叨:“这么讨厌呢?”
我回道:“对不起对不起,这实在是有点人多……”
我的口音暴露了我是外地人的身份。那姑娘道:“外地人,素质这么差呢?”
我立起眼睛回道:“你说谁呢?”
姑娘道:“说谁谁知道。流氓。”
“你他妈说谁流氓呢?这他妈不是人多嘛?”
“说你素质低有错吗?外地人出了会骂人会耍流氓还会什么?真是不要脸。”她骂的嘎嘣溜脆,那不要脸三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简直般配无比,我似乎能看见就在不远的将来,一个崭新的骂街泼妇就会诞生。我不能动手,也不能还口,我是男人,男人就得受着这个,若不然一个个大帽子就会铺天盖地的扣过来,不仅如此,我的身边都是热心无比的看客,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涌上来见义勇为——总是有大多数人热衷于占领这种廉价的道德高地!
多年之后,我早已经习惯了被人叫做外地人,这既是一个符号,也是一个圈子,一个省会人民之外的圈子,在他们眼中,我们是蛀虫,是流氓,是玷污了他们纯洁的生活圈子的败类,是社会不稳定的首要因素,我们可以是任何危险的垃圾,就是不能是朋友。事实上,那天我已经激起了民愤,彼时我尚且没有横眉冷对千夫瞪的勇气,然后我就败下阵来,这有点可笑,我败了的原因,是因为我不够流氓。后来又有一次我遭遇过类似情况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十足的流氓,脸皮之厚堪比城墙,结果是满车人都被我吓坏,我也心安理得的坐在了一个老弱病残专用座椅上。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我将此种蜕变称之为现代社会的物竞天择,俗话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是我的另一种收获。
在我没有变成一个百分百流氓之前,我终归还要夹着鸡巴做人,在众人鄙夷的目光声讨中,我近乎于灰溜溜的提前下车。上帝欲使人疯狂,必先让人先变成流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当流氓,要比当好人活的舒服点。后来多年后我去讨债,心安理得的把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师逼到了无家可归并且丢了工作的地步,并且没有丝毫的感觉不妥,可见要想吃得饱,就要昧得下良心。不仅如此,另一个改变是,我最喜欢干的两件事,便是拖良家少妇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可谓混蛋至极,快乐之极。
开完早会,刘洋坐在了前台之后,眯着眼睛冲我笑。从昨夜开始一直到现在,我终于心情好了一点。她换上一身合体的小西装,倒是把原本略微肉感的身材遮盖的相当不错,让我有一种想要一亲芳泽的冲动。
我凑合到前台说:“恭喜你,上班啦。”
刘洋小声说:“我是为了看着你。小样吧。”
我说:“看着我?好啊,祝你成功。”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刘洋啊刘洋,你以什么身份来看着我呢?女朋友吗?我不确定,事实上,一直到现在,我并不确定刘洋跟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方圆。”
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
是冯月。
我有些吃惊,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依照冯月的作风,此妞到处,必有灾难。
我问:“你怎么来了?”
冯月径直走到前台说道:“你就是刘洋?”
刘洋站起来笑了一下说:“您是……”
隔着木质的前台,冯月挥起了手臂,一巴掌扇在了刘洋的脸上。
我勃然大怒,一把拉开冯月的手道:“草你妈的你是不是疯了?”
这下我在公司出了名了。包括刘东易,雷子等一众吃瓜群众在内的八九个人都齐刷刷的看着我——看我如何收拾起这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