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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父子相争
第一期的《河西周报》经过半个多月的传播,很快在河西七州之地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以往的邸报,主要是面对官府,而李弘益这一次,直接面对的是广大百姓,不论识字与否。
新设立的采风司就在凉州印刷场旁边,许多读书人也放下了矜持,纷纷前来投送稿件文章。以往他们的诗文,主要靠着文人的聚会如文社等传播,速度并不快,而且主要在读书人这一小群体之间散播。报纸的出现,让这些人敏锐地发现,又多了一条扬名的途经。
本来李珽对《河西周报》并不十分重视,他还以为是类似于邸报的性质,等到第二期发行过后,找到了李弘益,说什么也要将报纸的管理收归到礼曹的名下。
李弘益笑着说:“公度兄,一份报纸并不能满足百姓的需求,若是商人们也想发布消息,该当如何?我的意思,是要将开办报纸的圈里放开,由礼曹审核资质,并派人监督,何必亲自去管理呢?”
李珽想了一想,点头说:“如此甚好!”他接触政务也有数年,看得比很多人更深远,立刻察觉出来,报纸是另外一种营造舆论、掌控话语权的形式,无论如何是必须掌握在官府手中的。
黄滔现在有些后悔,当初为了生存,他迫切地想要找一条谋生的道路,于是跟着李弘益来到了凉州。如果李弘益不建立凉州大学,在他心里,姑臧城是极不错的养老之地,自己也能够发挥些余热来,教导出更多的学子。
然而李弘益在凉州大学开办仪式上的一番话,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认同。黄滔通儒,虽然说不上是当世大儒,却也可以说是一方文坛领袖,与韦庄却又有不同。
他秉持正念,只觉得李弘益将儒家的地位与其他春秋以来的诸子之学并列,很显然是违背了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只是李弘益并未在任何场合指责儒学,故而他一直心里犹豫。
人上了年纪,总是会有思乡之情的,黄滔怀念着在福建老家的风景,作为一个南方人,他始终不习惯西北的生活。
与翁承赞不同,他追求功利的心思早已经淡了,当初在长安接受李弘益的邀请,一方面是为了谋生,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将儒家的文化传播至河西,教化本地的汉人及蛮夷等,让他们懂得礼法。
所以现在他有些迷茫,河西在李弘益等一班年轻人的领导下,朝气蓬勃欣欣向荣,他很喜欢这种昂扬的氛围,可是又担心着李弘益的想法,他隐隐感觉到,李弘益对儒学的态度不仅仅是不重视,甚至还稍微有些敌视。
好在李弘益创办报纸,却从不在报纸上表露什么学术观点,比如第二期的《河西周报》,李弘益再次发表了署名文章,却是号召百姓组建弓马社,鼓励有能力的百姓练习弓术、骑术,倡导民间多多养马。
大唐对百姓不禁武器,除了弩和铠甲。弩比弓更具有穿透杀伤力,而铠甲的防护作用强,若是一个训练有素穿着铠甲的士兵,与十个不穿甲的百姓,都拿一样的兵器,只怕百姓不是对手。
李弘益一向觉得,说不如做,他想继续叫大唐的百姓们保持着尚武的精神,若是直接写文章宣扬,只怕那些早就等不及的读书人会跳出来,说他滥用武力。他现在没有精力与人论战,因此就通过政策引导,用潜移默化的方式,使百姓们形成习惯,最终成为风俗,那个时候就不怕与人争论辩理了。
然后第三期报纸,李弘益再次发文,以节度使的名义下令,鼓励百姓发展体育运动,不论是射术比赛、围棋、象棋、角抵、长跑、掷远,还是拔距(也就是跳高)、跳远、翘关(举重),只要涉及到体力、脑力的运动,节度使府衙一并支持。
然后这一期报纸终于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愤怒。他们愤怒的并不是李弘益的号召,毕竟孔圣也曾批判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们愤怒,是因为他们的文章被报社拒绝了。
李弘益当初的一番话,有很多为了维护儒家地位的读书人很是不满。然而李弘益不主动引起论战,他们便决定借着《河西周报》的影响,以韩愈的《原道》一文,大肆宣扬儒学的作用,以借此将话语权和对经典的解释权扩散出去,好叫更多的百姓知晓。
然而李弘益专门嘱咐过采风司下属的报社,每一期报纸定稿后,都要交给他审阅。因此他特意将那些言辞激进的文章都删了去,并指示报社的主笔人,告诉他以后这些刻意宣扬一家之学说的文章,一律不采用。
他再三告诫,《河西周报》的文章必须是毫无倾向立场的,不偏不倚,要具有公正严谨的姿态。
所以当黄滔授课归来,看到儿子黄珦之后,他皱起了眉头。黄珦就是《河西周报》的主笔,与父亲不同,黄珦也是饱学儒士,但是年轻人总是多了些变通和机敏,他倒是觉得李弘益的话很有道理的。
黄滔难得严肃了一次,对儿子说:“听州学的生员说,他们的投稿都被拒绝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黄珦笑了笑,笑容里颇有些轻视,说:“不过是一帮读书读坏了脑子的腐儒之言,空洞无物,版面就那么多,为何要录用?”
黄滔大怒:“你也是读书人,读的是四书五经,孔孟典籍,莫非以为,我也是腐儒么?”黄珦也严肃了起来:“父亲,儿读史,记得《汉书》有这么一段话,汉宣帝时,元帝为太子,柔仁好儒,曾说:‘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父亲可记得汉宣帝是如何回答的么?”
黄滔的脸色顿时变了,黄珦继续说:“宣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然则汉元帝好儒术,后世史家多言,前汉亡于元帝,这是定论!凉国公不独尊儒家,我看这是对的!咱们来凉州也有大半年,若河西真用儒生之言,当初何至于沦陷于吐蕃之手?儒学修身不差,若是逢乱世,又有何用呢?”
黄滔气得直哆嗦,黄珦却继续说:“那些生员写的都是什么文章,只说教化百姓及蛮夷,则彼辈都懂得了礼法,便会服从道德。可是这些空泛的话,可有用吗?沙州、甘州的回鹘,是被打杀得服气了,温末、吐蕃、诸羌,也是被我河西军马杀得人头滚滚,不得不服从。这是畏威而不怀德,儒家之言,何用之有?”
他认真而严肃地说:“儿从来学习道德文章,也有一般想法,只觉得若天下人人都遵儒术,则必可四海安宁。然而我大唐科举以进士、明经两科最尊贵,儒生遍布天下,还不是藩镇四立,征战不休么?儿愈发看得明白,汉宣之言,霸道王道杂用,才是真正的道理!”
黄滔沉默地看着儿子,心中悲凉,过了许久,才缓缓说:“明日辞去职位,咱们回泉州老家吧!凉国公肆言,不合礼法制度,你不能再被迷惑,误入歧途了!”
黄珦愣住了,突然倔强地说:“我不回!我在长安,被京师人叫做蛮子,难得在姑臧,无人轻视于我南人,凉国公看重,我在这里尚且有一席之地,若是回了老家,却做什么?下地耕田么?我苦读多年,进士科却是不想了,眼前的机会,绝不能白白丢了!”
黄滔叹了口气,他参加了二十多年的春闱,才勉强中式,自己家中又在朝廷中无人,大唐的进士,可不仅仅是看文采的,尤其是这些年,进士越来越看重背景。
他大约知道儿子的想法,是想在李弘益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就能通过李弘益,获得发往礼部的推荐信,那样考中进士就更加有把握了。
只是儿子的一番话,叫他更加担心,李弘益的态度,影响了越来越多的人。这个世界,投机的人总是比坚守内心的人要多得多。为了迎合李弘益,就连自己的儿子都变了。
原来他还很有些犹豫,儿子黄珦的一番话,叫黄滔下定了决心,说:“我不知道凉国公是不是那个平定乱世的人。然而我既然学了孔孟之道,便要维护圣人的道统。我与凉国公意见不合,既如此,不如离去!你愿意在河西,便好好做一番事业吧!”
黄珦也不愿多劝,只说:“父亲,凉国公是为天下计,不拘于一家之言。他当日提出十家,又未否定儒家的地位,您何须至此呢?”
黄滔只是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语。他年近六十,长安游历二十多年,阅历丰富,虽然看不透李弘益有什么样的目的,但却至少明白一点,如果李弘益真的平定了天下,他便掌握了朝廷的大权,那个时候,只怕儒家的地位就要大大地衰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