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退却

韩遵很生气，因为李胜甲和浑炜不但前往几十里外的李弘益军营拜访，第二天便拉着兵马，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奔丰州而回了。

朔方镇自唐玄宗开始设立，目的之一就是为了防备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比如铁勒、回鹘、达靼等。自从李弘益两次居延海大战，打得阴山达靼害怕；又将沙州回鹘收为己用，而甘州回鹘也被归义军和河西镇消灭安抚，这两年里是朔方镇军民过得最舒畅的两年。

自唐室衰微，以前那些很听话的异族便渐渐有了异心，尤其是吐蕃占据河西百余年，朔方镇就是抵抗吐蕃的前线，连年战争不断，好容易熬到吐蕃王朝消亡，温末占据凉州，才算是安稳了十数年。

然而百余年不断的战争，已经耗尽了朔方镇的精力，所以黄巢占据长安，唐僖宗号召勤王，当时的朔方镇灵武节度使唐弘夫只带了数千人马，不得不在长安周边招募民壮，结果落得大败身死。

韩遵父子接手朔方镇，面临的就是一个破败而萧条的局面，苦心孤诣十年，总算是恢复了些生机。到了这两年，王行瑜、李茂贞数次闹腾，朝廷也知道朔方无力出兵，因此从未指望过什么。

韩遵接任节度使一职，便想学河北的藩镇，把朔方镇变成韩家的私有地盘，开始还是很上心。但是随着周边的回鹘、达靼的威胁渐消，他便生了懈怠之心。

韩遵信仰佛教，尤其是对高僧无迹和尚尊崇有加，甚至借了灵武城的马球场、鞠球场，为无迹供奉做法事。朔方的财政税收，他也不上交朝廷，都拿来修建佛寺，新建重修了寺庙、佛塔等四百余座，搞得民怨沸腾。

然而韩遵却不自知，还觉得自己对佛祖虔诚，则必会保佑韩家世代昌盛。他被李胜甲、浑炜一顿抢白，气得昏厥，醒来后先恭恭敬敬地拜了随军的僧侣，然后召集了众将议事。

对于是否与河西交战，韩遵其实一直都很犹豫。别人信佛，最多也只是当个心灵上的寄托，他却是真的信了，对僧侣的话是言听计从。无迹是个大德高僧，数次劝阻，说不要杀伐太重，他便开始低调，甚至去年有一支游牧的回鹘部落翻过了贺兰山，抢劫到了怀远城下，他都不管不顾，直到回鹘人满载而归，他才派士兵收拾残局。

只是这一次被李、浑二人一气，韩遵顾不了那么多，说：“河西李弘益杀气太重，灭了王行瑜犹嫌不足，还要攻打凤翔镇。我朔方镇不可不管啊！”

韩逊在下面暗自撇嘴，心想：说得好听，只怕是因为凉国公若真灭了李茂贞，朔方的战马便少了一个大买家，你赚不到钱财修建寺庙供奉僧侣了吧？

除了韩遵的几个心腹军官大声支持，其他将官都不作声。韩遵看了一眼韩逊，勉强装作和蔼的样子，说：“韩将军意以为何？”

韩逊拱手说：“师出无名，下官却是不赞同的！我朔方与河西一向无怨仇，河西六州，又不曾占据我朔方地盘，贸然开战，某不敢苟同也！”其他将官都出言附和。

韩遵心里恼怒不已，当初他骗天德军前来，韩逊等人虽然未极力支持，却也未反对，故而他才有这个胆子，带了兵马，从温池县南下至萧关以北，欲在这三州交界处拦截李弘益。

他哪里知道，韩逊就是想要看他的笑话呢。韩遵礼佛，办法事可是极其耗钱财的，韩遵出手又大方，早就引起了韩逊等本地将校的不满。

韩遵的心腹军官跳出来反驳，两方持不同意见，开始相互争吵了起来。韩遵更觉得头疼，韩逊这一派，大多是扎根于灵州百余年的武将世家，他父子用了十余年，也不能消除这些人的影响，反而不得不大加笼络。

争吵了一天，也未得出结果，于是第二天两帮人准备接着继续吵。然而斥候带来了一个消息，两帮人终于消停了下来。

李弘益西归，提前通知了会州，这一次被韩遵拦截，他派出信使连夜前往通报消息。温宪接了信符，连忙向留守的祁连军调兵，四千祁连军骑兵一路东来，沿途又从已经安定下来的吐谷浑、羌各村寨召集民兵，拉出来一万多骑兵，气势汹汹地杀将而来。

张琏才从萧关南下两日，听说韩遵冒了出来，吓了一跳，连忙四处调兵，再次匆匆赶来。

韩遵心里懊悔不已，拦截偷袭本来就是要迅速，被天德军和韩逊等一耽误，自己就失了先机，眼看会州来了援兵，彰义军那里也调动兵马，只怕自己再坚持下去，就成了朔方与河西的大战了！

他自觉还未准备好与李弘益全面开战，犹豫不决。好在韩逊出言，说：“使君，会州既有骑兵至，张琏也调了彰义军来，我朔方虽然兵强马壮，然而以一镇对抗两镇，实为不智！以下官的意思，咱们便退回去吧！若是惹恼了李弘益，河西与彰义军一起发作，咱们虽然不怕，只是要苦了百姓啊！”

韩遵支支吾吾，只觉得脸面有些过不去，但是看到除了几个心腹，其他将官都支持韩逊，袖筒里握紧了拳头，沉声说：“也罢，便饶了李弘益小儿这一次！”

李弘益虽然摆出了要把事情搞大、不惧大战的架势，心里却没有一点儿底气，河西现在急需要休养生息，再与朔方镇交战，只怕河西节度使真的要分崩离析了。

得知韩遵那里并无动静，反而拔寨北去，退回了灵州境内，朝温池县而去，李弘益不放心，命斥候尾随打探，直到韩遵领大军退到了温池县城边，他才放下了一颗心。

他对张琏苦笑着说：“若没有与李茂贞血战一场，此次定不会饶了韩遵老匹夫！张使君，某便回姑臧去也！”被韩遵欺负了两次，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气的。张琏说：“国公，暂且忍他一时，待咱们休养时日，再报这个仇不迟！”

李弘益点点头：“再忍他一回！”说完告辞了张琏，引军进入了会州。曹用行留在了会宁，李弘益领玉门军残兵并回鹘骑兵，一路返回了姑臧城。

特耶乌等人这一次出力不小，回鹘骑兵损失也不少，李弘益已经提前去信姑臧，赏给回鹘人布匹、绸缎、食盐、部分铁器、美酒等，他没多少钱财，又不想给粮食，只好拿这些东西应付。

好在李弘益是按照军中的规矩发放的抚恤和赏物，又格外给多了一些，特耶乌等人千恩万谢，欣喜非常。虽然居延海那里已经有较为成熟的商路，商队来往频繁，然而回鹘人不事生产，这些生活需要的基本物资才是他们真的需要的。

至于此次战死的士兵尸体，为了防止瘟疫，不得不被火化，全部集中安葬在了姑臧城南边的山坡。李弘益将这一大片山坡划为了烈士公墓，请姑臧城内天下有名的佛寺鸠摩罗什寺的僧人们开了水陆道场，为战死士卒祈福超度。

李弘益虽然不信仰任何宗教，但是河西佛教信仰氛围浓厚，他不得不妥协。又令工匠采来巨石，刻成碑文，立在公墓前。他对李珽等众人说：“朝廷修建武庙，供奉历代武将，然则战场之上，死的最多的却是普通而平凡的小兵。为讨国贼而死，这些都是国家之英灵啊！因此我立这慰灵碑，只愿天下及后来人记得，我河西好男儿，曾经为了国家，献出了自己的性命！”

李珽、韦庄等皆默然，他们其实是有心反对的，只觉得李弘益把规格搞得也太高了些。李弘益却执意如此，他站在山头，看着一望而去密密麻麻的坟头和墓碑，深深地鞠躬：“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屈原的《招魂》，李弘益念得断断续续，念到最后一句，他突然背过脸，无声地抽泣了起来。

李弘益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还未学会心如坚石。当日血战一场，他便带兵追击李茂贞，把清理战场的任务留给了张琏。等战果统计报来时，看到河西军伤亡数字，李弘益心里虽然悲痛，却并没有一个直观的所见。

直到南山的公墓建成，他亲眼看到几千个坟头整齐地排列，那种强烈的冲击让他觉得头晕目眩。这都是一条条曾经鲜活的生命啊，只因为朝廷一道诏令，便跟随自己与国贼拼杀，死而无悔！

李弘益双手捂着脸，泪水不断流下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为一镇节度使，肩负的责任如此沉重！战争不是儿戏，或许史书记载的每一次胜利，都如同这一次一般，背后是累累的白骨堆积而成的吧！

他努力控制了情绪，擦了擦脸，回过头来，却看到李珽、韦庄、各将领等都肃穆下拜，李珽说：“国公为战死的士兵而哭，是心怀慈悲，是心念苍生，请受我等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