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云开雾现（四十）

三江自治州党委办公楼坐落于人民路立交桥左侧，正前方就是三江市最大的休闲广场——人民广场，每条早晨和下午下班后，广场上男女老少，人头攒动。晨练的，散步的，大爷大妈跳广场舞的，一家老少围着超大电子屏幕看新闻的，坐在音乐喷泉旁边谈情说爱的，一片祥和、欢乐的气氛，与马路对面那座气势恢宏、庄严肃穆、由荷枪持弹的武警把守的州党委办公大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今天是周末，人民广场上还是像以往那样热闹非凡，而州党委办公大楼里，除了站岗的哨兵和几个可能在加班的工作人员的身影外，整座大楼安静了许多。

这时，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驶进大院。汽车缓缓的停在门口第一道台阶下，秘书田晓璐一如既往的夹着一个公文包率先走下车子，开门，扶顶，一身休闲服饰的张勋迈步走了出来。他习惯性的环视了一下空旷的大院，然后拾阶而上，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由于昨天晚上太辛苦，加之辛苦过后许久才迷迷糊糊的入睡，张勋今天早晨破天荒的赖了床。直到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爬起身子。一看电话屏幕上显示的号码，他睡意全无——电话是他最害怕听到的王权的声音。电话里，王权告诉他，后天他就回绿城，让他赶快把金山地区、三江自治州的“事情”处理好，明天上午赶到龙海“开会”。

起床，洗漱，匆匆的喝了一杯妻子已经烧好的牛奶，张勋换上了妻子已经给他准备好的一身白色运动装。如果不是妻子在身边，张勋是绝对不会穿这套衣服的。在他看来，这身衣服白的刺眼，颜色太跳，显然不适合他五十多岁的年龄，更不适合他省政府副省长的身份。但妻子喜欢，她觉得，比自己大了十五岁的张勋只有穿上这套衣服才显得英俊，潇洒，才与她的年龄更贴近一些。在吃饭穿衣这些细小的事情上，张勋甘愿处于下风，他不愿因为这些小事与妻子争来吵去，让干嘛干嘛得了。

这时，转车已经开到楼下。张勋拿过妻子递过来的公文包，然后轻轻的吻了下妻子的额头，转身走出了房门。

昨天晚上，在接到王权的电话之后，他给秘书田晓璐打了个电话，约了两个人。他知道王权的脾气，所以，在他到达绿城之前必须把他安排好的事情处理完，否则，他会骂人的。

虽然调到龙海已经快半年了，但是，张勋在三江的办公室并没人敢动，依然原封不动的保留着。三江的领导心里明白，现在张勋的家还在三江市，必然会经常回来，如果现在把他的办公室“收了”，等他回来找个人谈话聊天连个地方也没有，张勋肯定不高兴。他老人家现在是绿城省的副省长，而且是常务副省长，在老省长一直有病不能上班的情况下，他就成了绿城省的“二把手”，一旦惹他不高兴，后果可想而知。

张勋当然知道自己这些下属的“良苦用心”，所以便“借坡下驴”，没有客气。在每次回三江的时候，有事没事他都会到办公室转转。

迈步来到二楼，刚想往办公室拐，张勋发现，绿城省高级法院三江自治州分院党组书记王记文、政法委书记李春雨两人已经在门口等他了。见张勋来了，二人赶忙上前与张勋握手。张勋笑笑，对二人说：“实在不好意思，周末也不能让你们好好休息！”。

“张书记您客气了，您不是也没休息吗？大老远的从省城赶回来，不能好好陪陪嫂子，而是一头扎进了工作中。所以，我们这算啥？你说是吧，李书记？”王记文一边跟着张勋往办公室走，一边冲着身旁的李春雨笑着说。

虽然张勋现在已经是绿城省的副省长，但王记文再与他说话时并没有改称呼，而是依旧称他为“张书记”。深谙官场之道的他十分清楚，虽然副省长要比三江自治州党委书记的官衔大一级，但是，叫“张书记”则显得更亲切，更能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听到王记文的话，李春雨轻轻的点点头，没有说话。

田晓璐走进办公室，为王记文和李春雨泡好了茶，然后转身往办公室外面走。这时，刚刚在办公椅上坐下的张勋突然叫住了他：“小田啊，等会儿你通知一下机关食堂，中午给我们几个做点好吃的，作为我对影响二位领导周末休息的补偿吧，哈哈哈哈！”。

“好的，张书记，我这就去安排！”田晓璐笑笑，刚想转身往办公室外走，却又被王记文叫了回来。

“小田你等等”王记文一边叫住小田，一边看着张勋说：“张书记，不能这样安排。这样吧，中午我来安排，咱不在机关食堂吃，出去吃。您虽然离开三江不久，但是，有些变化你是感受不到的。最近，市里开了一家山东风味的菜馆，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味道很是地道。此前我在那里招待过来三江市办事的山东籍客人，他们都说好呢！就算我和李书记给您接风了。中午我做东，您把嫂夫人叫上，我们几个坐一坐！李书记，我这样安排您没意见吧？”说完，王记文一会儿看看张勋，一会看看身边的李春雨等着他们的回应。

“不用了，我们谈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谈完，就在食堂填一下肚子就行了。再说了，我几乎每个月回来一次，如果每次回来你都给我接风，你口袋里那点银子能够吗？”张勋笑笑，拿起桌子上的香烟，隔着办公桌给他们两个各扔了一支。

“张书记啊，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李春雨往烟灰缸里弹弹烟灰，笑着对张勋说“人家王书记一片好心，您怎么不领情呢？再说了，这几年三江自治州分院肥的流油，您不让王书记放点血，岂不是便宜了他？”。

“您看，关键时候还是李书记理解我。怎么样，张书记？”知道李春雨在拿他开涮，但王记文非但没有在意，反而笑着应了下来。

“不去了，过段时间再说吧，现在哪还有心思吃饭？说事吧！”听完王记文的话，张勋没有笑，板着脸说道。

见张勋这个状态，王记文和李春雨再也没有了斗嘴的心思，正襟危坐，分别在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等着张勋说话。

“昨天晚上我接到了王书记的电话。中央三部委已经做出决定，根据‘6.11’专案组的调查结果，准备对古月与魏新光之间的借款纠纷案、古月的刑事犯罪案进行依法重新审理，而审理工作将会由省高院三江自治州分院担任。所以，我赶回来并把二位叫过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听听你们的意见。”说完话，张勋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茶，然后看着王记文和李春雨。

听完张勋的，王记文首先皱起了眉头。他看看李春雨，再看看张勋，然后痛苦的说道：“张书记，这件事情已经确定了吗？”

张勋笑了笑，往办公椅后背上靠靠身子，然后看着王记文一脸痛苦的样子说道：“王书记在电话里是和我这样说的，是不是确定还需要考虑吗？记文啊，你可要记住王书记现在的职务是什么。按照我的想法，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就是三部委已经决定了，应该没有半点质疑的必要。记文。中央三部委能把这么重要的案子交到你们手上，这应该是你们三江自治州分院的荣幸，可我看你怎么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怎么了，你对这个安排有什么想法吗？”

说到这里，张勋往前探探身子，然后笑着看看王记文。

王记文略微迟疑了一下，把身子下面的椅子往前挪了挪，然后轻声说道：“我个人觉得，把重审‘6.11’专案的工作交给省高院最为合适不过了！”

“哦？为什么呢？说说你的看法。”张勋看看王记文，认真的问道。

“张书记，咱们都是自己人，所以，有些话没必要藏着掖着。首先，‘6.11’专案组是个什么级别您是十分清楚的，他们是由最高院、最高检和公安部联合组成的专案组，人员全部是三部委的得力干将，办过无数的大案要案，都是些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在这些人面前，我们一个小小的三江自治州分院算个什么东西？我王记文又算什么呢？这万一出个差错，那可是要命的事情啊！”说到这里，王记文夸张的把一直拳头砸在自己腿上，满脸的痛苦和无奈。

“王书记，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王记文的话刚刚落地，还没等张勋说什么，坐在一旁的李春雨便插话说道。

张勋和王记文不约而同的扭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李春雨的脸上。

“据我掌握的情况是，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之后，‘6.11’专案组已经全面掌握了云浮县法院、金山地区中级法院在审理和判决古月与魏新光之间的借款纠纷案、古月的刑事犯罪案中存在的问题，并向三部委发出了情况通报。说实话，我通过一些渠道也看到了这份报告。在古月与魏新光的案子上，咱们金山地区中级法院和云浮县法院做的确实有些过分。现在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您王书记照本宣科，按照专案组的调查结论和所取得的证据材料进行重审就是了，这还费多大的劲吗？事实情况在，证据材料在，按照法律判决就是了，这有什么难的呢？”说到这里，李春雨冲着王记文呵呵一笑，然后若无其事的拿起一支烟悠然的抽了一口。

听完李春雨的话，王记文翻翻眼睛看看他没有说话，心里却不由自主的冷笑了两声：你小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说的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这两个案子牵涉到那么多领导，甚至包括面前站着的这位以及在北京遥控指挥的那个“老大”，你让我怎么办？查还是不查？查了，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不查，专案组会饶了我吗？里里外外不是人的事情你让我咋办？

“事情没有轮到你的头上，所以才会站着说话不腰疼”。王记文在心里暗暗的骂了一句，但脸上依然挂着微笑，装着没事人一样的看看张勋。

“记文，你接着往下说。”张勋先是冲着李春雨点点头，然后再看看王记文，温和的说道。

“您曾经是金山地区地委书记、三江自治州党委书记，对于‘6.11’专案中存在的问题应该很清楚，专案组的调查结果您也不会一无所知。如果仅仅是案子的问题，就像李书记所说的那样，我依法判了就是了。但是，对于这个案件所牵涉到的人怎么办？我可以把他们交到检察院，但最后转一个圈，是不是还要回到我们法院？张书记，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您心里应该有数，如果我把这些人如数拿下，我们三江自治州分院就会在整个绿城政坛上处于千夫所指的地步，我王记文可以说死无葬身之地。张书记，您觉得这个险我能不能冒？”说完话，王记文有些激动的站起身来，在张勋的办公室里转开了圈。

“你这番话说的还有些道理，这种担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时，坐在一旁的李春雨冲着王记文点点头，然后看着张勋继续说道：“张书记，除了王书记刚才的担心之外，我还有一种忧虑，不知当不当讲？”

张勋抬头看看李春雨，面带不悦的说道：“能把你们两个叫来谈这件事，我张勋就没有把你们当外人。你们两个是我在三江时提拔起来的人，是我的小兄弟，今天把你们叫来就是帮着我分析一下这件事，看看如何处理才好。一是帮我的忙，实际上是帮王书记的忙。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啊？你吗也清楚，在魏新光这件案子上，有些人说了王书记的坏话，甚至有人也把我列入其中，说我是魏新光最大的后台老板！所以，有什么当不当讲的？如果你们还把我当成大哥，就敞开胸怀把想说的说完，否则，可以选择不说。”

“张书记，您误会了！”见张勋有些生气，李春雨赶紧凑了个笑脸继续说道：“按照道理来讲，上面派来的专案组查办的案子，一般都是他们自己审理，或者是指定法院审理，有的甚至会要求异地审理，目的就是避免人为干扰。但‘6.11’专案组却打破常规，直接把案子交到了案件发生地所属的三江自治州分院，专案组的目的是什么？”

“你说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李春雨的一番话引起了张勋的兴趣，他看着李春雨，一脸认真的反问道。

“钓鱼，钓大鱼！”李春雨抿着嘴，自信满满的说道。

“钓鱼？钓的什么鱼？”王记文看着李春雨，一脸的迷茫。

“实事求是的说，古月与魏新光的借款纠纷案以及古月的刑事犯罪案，一个涉及到经济纠纷，一个涉及到刑事犯罪。云浮县和金山地区两级法院在审理上诉案件的过程中确实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判决结果有待商榷。但现在的问题并不仅仅是这两件案子所牵涉到的法律问题，而是在案子背后的那些领导。牵涉到这个案子中的所有人，大部分是三江自治州所属的金山地区和云浮县的政府领导和执法人员。对于这一情况，专案组掌握的非常仔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把案子重审的权力交给了云浮县法院、金山地区中级法院的上级三江自治州分院；其根本目的是要看一看三江自治州分院如何判这个案子，并通过案子的判决过程和结果找到干扰这些案子的人以及他们所谓的‘漏网之鱼’，然后将其一网打尽。张书记，他们的手段不能说不毒啊！”说到这里，李春雨用手指轻轻的敲打了几下桌子。

张勋默默的点点头，没有说话。

“还有一点是我最最担心的！”见张勋不说话，李春雨接着抛出了这句话。

张勋和王记文同时抬起了头，两个人瞪着眼睛看着李春雨。

“既然我们都是自己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见张勋和王记文同时抬起了头，瞪着眼睛看着自己，李春雨接着说道：“古月与魏新光之间的借款纠纷案、古月的刑事犯罪案虽然不是什么大案要案，但背后的原因和故事却十分的复杂。对于这一点，咱们三个都清楚。毫不夸张的说，这个案子甚至牵涉到了我们意想不到的一些人，一些职位连我们都感到惊讶的领导。当专案组通过调查发现了这些人之后，已经骑虎难下。依法查办吗？虽然他们是由中央三部委组成的专案组，但权力也是有限的。如果是‘收拾’我们这样的人，他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下刀就砍，不会有任何犹豫。但对于更高级一点的特别是高级领导，他们也会素手无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就顺手把案子交到了我们三江自治州，让我们来接这块烫手的山芋。张书记，您想一想，如果真的是我意料的这样，我们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我们的屁股底下就是一堆炸药包，一个火山口，无论是往左往右都是罪！”

听完李春雨的话，张勋的眉头皱了起来，一边嘬着嘴想问题，一边信服的点点头。

看着张勋的样子，李春雨停下了话题，王记文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勋到背着双手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然后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看着王记文和李春雨：“春雨的分析很有道理，我会专门向领导汇报。但是，案子你们只管接，而且要按照专案组的调查结果和法律规定去判决，该平反的平反，该昭雪的昭雪，让专案组和古月心满意足就是了。至于其他的事情吗，你们不要你们管。这样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王记文和李春雨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看看张勋：“张书记，您的意思是……”

“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张勋看看王记文和李春雨，一边说一边冷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