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倒带
十年前,许时七还是个仇恨社会的寡言少年,陈心还是个中二癌晚期患者。
他们的生活看似是永不相交的两条线,彻底不同的人,面对着人生中的一个意外,难免排斥大于欢迎。他们的开始,也实在说不上是美好。
……
许时七跨进校门的时候,几乎用了全部的自控力去阻止自己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的四处乱看。
他不是没上过学,只是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走进这样干净体面的地方,跟些同样干净体面的人坐在一个教室里学习。
说不定他也能借此机会洗去打从出生就牢牢印在身上的困窘与低微呢?
“这地方不错吧?”余承短暂地停了一下,等着一直慢自己半步的许时七追上来,“这可是咱们市首屈一指的高中!”他伸手轻轻揽了下许时七的肩头,开口便是施舍宠物一般带着沾沾自喜的炫耀,“你要喜欢,咱就在这儿上了,学成了,可要记得好好报答你余叔我!”
许时七点点头,借着上楼梯的颠簸不着痕迹的避开余承的碰触。
余承大概还在自我陶醉中缓不过神来,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只是抬起两只肥胖的手,摆正了自己脖子上一指粗的大金链子。
这个点正是大课间,楼道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许时七跟着余承逆流而上,在人群中磕磕绊绊地开出一条路来。路过的同学时不时地向许时七投去好奇的目光,却在看到他身前的余承时,生生转成了满眼的不屑。
周围太吵,许时七听不大清,只能零零碎碎地捕捉到“暴发户”,“儿子”这类的字眼。他抿了下唇,压住眼中的厌恶之情,放慢脚步刻意拉远跟余承的距离。
他未来的班主任已经等在校长室,入学手续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只等余承签几个字就行。
想来余承大概是给学校贡献了不少。
接下来的过程冗长又无趣,大抵是校长和余承互相吹捧,没几句在正事上。许时七索然无味地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耐不住无聊,悄悄地挪到了窗边站着。
他想看看这里。
前面一路进来的时候,许时七全程低着头,只看到了地上整齐一尘不染的瓷砖,现在才算是找着了机会见识见识这“首屈一指名牌高中”的全貌。
校长室的窗户正对着操场和举办升旗仪式的主席台,大喇叭里播放的“时代在召唤”刚刚落下最后一个音,教导主任便生怕学生们都跑了似的对着扩音器一声吼,“同学们先不要离开操场!”他扯着公鸭嗓喊了好几遍,“不要离……哎,那个学生!哪班的?对就是你!我说了别走别走,你长耳朵出气的?给我上主席台来!”
陈心双手插着兜,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转身对着身后站在队伍里幸灾乐祸的狐朋狗友比了个中指,面无表情地,从主席台旁边晃悠了上去。
教导主任一看来人,头大了两圈,“陈心,怎么又是你?”
陈心吊儿郎当的,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懒得找,“老师,我想尿尿。”
他的声音不小,钻进了教导主任手里的大喇叭,顺着空气越散越远,顷刻之间传遍了操场的每个角落。
主席台下立竿见影地传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压抑笑声。
教导主任是个死板保守的人,一听陈心这没脸没皮的借口,脸就绿了,想骂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得迁怒地冲台下吼了一声,“笑笑笑!笑什么笑?光荣的很?”
他这厢怒气冲天的一回头,好巧不巧,正看见陈心对着台下挤了挤眼睛。
教导主任,“……”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教导主任很争气地做了前者,只见他挥起大喇叭,“陈心你给我写一个八百字检讨,周五,不,明天就给我交到办公室来!听到没有?”
陈心从鼻腔里哼哼了一声,算是应付了主任,不过他铁定是压根没往心里去,因为在下一刻,他做了一个极其作死的壮举——他打断了正要做通知的主任,“那个,老师,那我现在能去尿了吗?”
教导主任,“明天大课间在主席台上把你的检查读三遍!”
陈心心眼大如宇宙黑洞,写检查的事情撂爪就忘,解散了以后便跟自己那一干不讲义气的损友见缝插针地逃进了厕所的小隔间分烟。
而许时七也终于得以从校长室脱身,跟着老师走向自己的新班级。
“我姓李,李金镇”老师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跟他搭话,“是你们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师。”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穿着中山装,书香气很重,说话不紧不慢的,听起来很舒服,走路的速度也不疾不徐,跟普通的理科宅男简直不是同一个物种。
许时七很会看眼色,当即乖乖地喊了一声“李老师”,没想到这看起来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老资格教师竟相当不冷静地来了个急刹车。
许时七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匪夷所思地看见这老师受宠若惊地退了一步,声音颤抖着说,“你……你刚叫我什么?”
许时七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一紧张也跟着结巴,“我我我刚叫你李,李老师来着。”
李金镇感动的简直要涕泪横流,他深情地拍了拍许时七的肩,感慨道,“好孩子啊……”
许时七,“……”
他不知道为什么,满心的期待突然就打了折扣,甚至对着近在眼前的新班级,萌生出了一种前途未卜的忐忑感。
陈心老远见着李金镇带着个人走过来,还以为自己在他后面进班又要被叨叨,却不想这两人居然在班前门口停住了,当即心下窃喜,带着那帮虾兵蟹将,猫着腰耗子似的溜进后门。
最后一排的朗晴闻声抬起头,咋咋呼呼地嚎,“哟陈哥,进班怎么不知道嚼个口香糖,熏死我了!”
陈心恨不得脱了袜子塞她嘴里,让她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熏”,“滚你大爷的。”
朗晴还死不知收敛,唯恐天下不知陈心刚跑去干了什么似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敢做不敢当呢!”
陈心本来想回给她一个不屑的嗤笑,顺便霸气狂拽地呵斥这男人婆少哔哔,结果一抬头就看见李金镇进来了。
李金镇的温吞脾气,当然没那个本事让他闭嘴,陈心注意到的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朗晴也愣了一下,随即一把扯住陈心的袖子用力地晃了几下,“卧槽好帅!”
陈心轻嗤一声,拍开她的手,“我这么一个大帅哥就天天坐你旁边,你怎么不对我犯花痴?”
朗晴揉了揉被拍疼的手,“你?我早看腻了。”
陈心不屑地“切”了一声,“这人哪有我强,长得娘们儿似的。”他这么说着,眼睛却始终没离开站在讲台上的许时七。
许时七低着头,耷拉着眼皮,声音毫无起伏地做了个自我介绍,然后便自觉主动地准备在李金镇安排的位置上坐下。
陈心不知道抽哪门子的风,突然就出声叫住了他,“哎哥们!”
许时七抬头看了他一眼,无声询问。
“那什么,”陈心指指教室最后面一个单独的位置,“你个儿那么高,坐前面多挡人?来坐那儿吧。”
他刚说完,就听见学生之中爆发出几声压抑的幸灾乐祸,“哇,‘特座’!”
许时七当没听见,他早知道学校里的规则,每个班大概都有一个“社会哥”,算是整个班级食物链的顶端,他说什么就得听什么,不然会被全班针对。
其实许时七不是个受人摆布的个性,但是他刚刚才立下了一定要在这里留下来的决心,此时也不想轻易惹下事端,便点点头,拎着洗不干净的旧书包往后面走去。
陈心翘着二郎腿,看着许时七走过来,越看,就越觉得眼熟,就在许时七即将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哪见过跟许时七极其相近的一张脸。
他一挪凳子,飞快地夺了许时七的路,“哥们儿,我觉得你特像一个人。”
许时七耐着性子“嗯”了一声,“所以我能过去了吗?”
陈心今天心情不错,没计较他的出言不逊,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特像我妈墙上贴的一个海报上的女明星,就是那个叫什么,对,周婷。”他说得兴起,完全没注意到许时七在听见“周婷”这个名字时,骤变的脸色。
“那女的特漂亮,还有那气质,啧啧,没得说,白莲花似的,”陈心眉飞色舞地跟周围的人科普,他说着又抬头看了许时七两眼,“怎么这么像啊?她不会是你什么亲戚吧?”
许时七揣在兜里的双拳紧握,手心里细细密密一层细汗,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压下照着陈心那张欠抽的脸狠狠打一拳再踩上两脚的欲、望,“起开。”他对陈心说。
陈心正说得起兴,“可惜这女的难产……你说什么?”
许时七的声音从嗓子里强挤出来的一样,“你给我起开!”
“操。”陈心“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椅子一时间没经住这么大的冲击力,颤颤巍巍地原地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倒在了地上,摔下了一个角。
许时七的猜测没错,陈心就是这整个班食物链的顶端,因为就在他站起来的同时,周围几排的男生接到了信号似的,也齐齐的站了起来。
大个子的小伙子们,起个身跟拆房子似的,东撞椅子,西推桌子,一时间教室里此起彼伏的桌椅碰撞的声音,先不说到底会不会把许时七怎么样,听着声音就够可怕了。
李金镇一看他们这恨不得在教室里面动手的样子,吓得三魄飞两魄,他一个书呆子,偏偏被分到了这个全校有名的差班来当班主任,对于这帮疯起来六亲不认的小王八蛋们完全没辙,踌躇地在讲台上磨蹭了半响,又觉得不能不管这个新来的好孩子。于是他心一横往讲台下面走了两步,没什么底气地劝道,“陈同学……”
陈心混是混,但还是给李金镇面子的,他带着威胁意味儿的盯了许时七一眼,伸出食指指了他一下,比了个“等着”的口型。然后就拖起凳子重新坐下来了。
其他男生又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在一阵“叮零哐啷”的桌椅移动声中齐齐的坐下了。
许时七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整理好东西,掏出新书翻到正确的页数,听了大半节课,才慢慢地从刚才的闹剧中回过味儿来,不是他小心眼,也不是他反射弧太长。只是那种名为失望的东西一直在他胸口徘徊不去,逮着空就要冒上去掐一把他的脖子。
首屈一指,教学质量没得说,升学率变态的高,可哪怕是这样优渥的环境,里面也不缺败类。
许时七后知后觉地发现,还是自己太理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