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寿宴

济南府吏城县外沙尘滚滚，寒阳昏黄。一湾清水河结着冰花，潜流淙淙。河堤上的垂柳随风摇摆，发出阵阵呼啸声。

鞭指巷张家大院的角落里，警察所长康为民一身青衣夹袄，光着脑袋，紧张的握着青花瓷茶碗，一口水也喝不下。堂会的锣鼓叮叮当当的响起，寿宴开始了，他心里七上八下的，隐隐的觉得要出事儿。

今儿个是前清老县太爷张百岁五十九岁的生日，按照济南府“四十不做寿，做九不做十”的习俗，这是个大寿。

康为民天还没亮就来了，里里外外转了一遍。张府由四个院落组成，大门位于东南角，进门后由穿堂楼连接着前后两进正院，与正院平行的是西套院，前为平房三合院，后为花园，花园正中心是一湾池水，池中有一处喷泉，取名百岁泉，簇簇水泡缓缓升起，于水面玉花般绽开，四周荷塘片片，岸边杨柳依依。张百岁几次动了搬家的念头，最后都是因为舍不得这甘甜的泉水而作罢。在张百岁眼中，即便是济南府的趵突泉也是不能和他的百岁泉相比的。

花园北边是一座拱券门窗的二层小楼，青砖红瓦中带着些西洋韵味，这是张百岁的大儿子张成天做了济南府吏城县民政长之后新修的，只是常住在里面的是他的三房姨太太。

张家大院在吏城县乃至济南府都是数得上的，那阴刻的云纹、立雕的竹叶、清澈甘甜的泉水，无不透出它的精美。

张老太爷曾在这儿办了三次寿，死了五个人，埋了四具尸体。

厅堂正中的一张八仙桌前，老寿星张百岁穿着大红马褂居中而坐，红光满面。一道孔府寿菜“八仙过海闹罗汉”刚端上席，忽然从外面急匆匆走进来一个驼背老头，头上戴了一顶青麻帽，拖着二尺多长的辫子，看样子头发很久没剃了，灰不溜秋足有寸半长。身上穿的夹袄像给鸟铳打过，一朵朵烂羊油似的破棉絮绽露出来，人们一见纷纷躲避。

驼背老头来到张百岁跟前，呲着一口黄牙，从怀里拿出一副卷轴画，递给张百岁，口中道：“祝张大人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张百岁笑着展开画，画上画着吏城县北的巫阴山和月霜湖，浓墨重彩，山峰雄壮，水色碧绿。张百岁连连点头，道：“乖乖，老秦，这画出自何人之手？”

康为民认得送画的老头，他叫秦荣宝，外号秦二婶，是吏城县的老刽子手，一辈子砍了不知多少人头，人们都说他阴气重，一见了都要躲避着走。自打民国政府将砍头之刑改成了枪决，秦二婶的日子大不如前，用他自己的话说，已经开始啃棺材本钱了。尽管如此，秦二婶想娶个媳妇传宗接代的愿望却始终没变，相反变得愈发强烈起来。于是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改名叫秦二婶，这样大伙喊着喊着就把媳妇给他喊来了。你还别说，偏方治大病，就在一个多月前，秦二婶果真讨到了老婆，听说还怀了娃。

秦二婶咧嘴笑道：“家里的夜里做了个梦，一早起来画的，我瞧着画的不孬，就送来给张大人添添喜气！”

张百岁咧嘴大笑，连忙吩咐下人包了红包打赏，然后道：“巫阴山、月霜湖、梦中影，好好好，那就叫《巫霜梦影》吧！”说着，让下人立刻装裱到了厅堂。

你别看秦二婶不受人待见，可是他手里送出来的东西，那可金贵着呢，据说能避邪。

秦二婶得了钱，心里乐开了花，哪管取个什么名，连连称谢，见张百岁没有留他的意思，正要走，忽听高府的张管家不冷不热的笑道：“妓院里买回来的媳妇就是不一样，床上床下都是把好手！”

众人一阵嬉笑，秦二婶铁青着脸攥紧了红包，低头而去。

“开席！”张百岁说着，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巫霜梦影》图，这一看不要紧，吓得他目光凝滞，脸色惨白，“啊”的一声吐血而倒，口中惊呼“有毒……有毒……”

张成天抢过去的时候，张百岁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康为民大惊，立刻吩咐张府的家丁封了院门，通知警察所。

一番查验，果不其然，就在“八仙过海闹罗汉”的菜碗里验出了砒霜。

张成天阴着脸扔下话来，“不抓到凶手谁也不能走！”若是一般人家，这话也就是说说，可是张成天现在是吏城县的民政长，老百姓都称之为县长，放在前清和他爹一样，那可是县太爷，所以谁也没敢动，只能饿着肚皮等着。

警察围了张家大院，炒菜的、洗菜的、切菜的和端菜的在院子里跪了一排，查问了半晌儿，嫌疑落在端菜丫鬟景春身上，可是四下里一找，景春没了踪影，康为民心里咯噔一声：莫不是让她跑了吧？

警察在张家大院里里外外找了半个时辰，终于在后花园的百岁泉中发现了景春的尸首。

康为民正要查验，张成天派人送来了话，张百岁醒了，没什么大事，案子可以结了。

康为民愣愣的看着祝寿的宾客惊弓之鸟一般从张家逃离，心里百般不解，就这么算了？

黄昏残阳，寒风萧瑟。

康为民遣散了警察，一个人站在张府后花园门口的八仙过海泥雕前，对着八仙发呆。康为民在等张成天，他还想再劝劝县长，景春的死还没弄明白，怎么能草草结案？自从昨天晚上张成天亲自嘱咐康为民到家里看护，以防不测，康为民就没踏实过，到最后怕什么还是来了什么。张家大院每逢张百岁做寿必出人命的传言，今个儿又坐实了。

自打早上张麻子送来第一份寿礼，康为民就觉得不对劲，全城最懒的光棍汉竟然第一个来送寿礼，他与张百岁无亲无故，为何来拜寿？张麻子一身土灰色的破夹袄，腰间系着麻绳，头上还留着前清的辫子，锃亮的脑门上堆满皱纹。他拎着半提油纸包裹的桃酥，一边用袄袖抹着鼻涕，一边呱噪的嘱咐写礼账的先生别把他的名字写错了。

直到慈恩道观的云霞道姑款款而来献上寿礼，康为民终于明白哪儿不对劲了，是眼神，每个人都暗藏祸心，怀着鬼胎，就连道姑都不例外。

后来，李德海一来就出了乱子，他送来了十八道醉仙楼的招牌菜，据说是他亲自下厨做的，可是张府老管家孙茂胜说什么也不收。康为民心里清楚，孙茂胜是不敢收，十年前，张老太爷第一次办寿宴，死了两个人，李德海的嫌疑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