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何青凡吃惊似的抬起头来,望着静怡。她那一肩如云般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背上,薄纱般的睡衣,拦腰系着带子,她依然纤细修长,依然美丽动人。他不自禁的走过去,烤面包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却盖不住她发际衣襟上的幽香。他仔细的、深深的凝视她,她迎接着他的目光,也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他再一次觉得心中掠过一阵痛楚,不由自主的,他伸出手去,把她揽入怀中,他的头轻俯在她的耳边。
“静怡,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什么?”她吃惊的推开他,大睁着眼睛“你发疯了?怎么忽发奇想?何瑶都二十岁了,我也老了,怎么再生孩子?何况,你现在要孩子干嘛?”
“我一直喜欢孩子,”何青凡微微叹了口气。“何瑶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或者,添一个孩子,会使我们生活中多一些乐趣……”“你不觉得我们生活一直枯燥乏味吗?”她问,语气里带着抹淡淡的悲哀。“不是枯燥乏味!”他急忙说。“而是刻板。很久以来,我们的生活像一个电钟,每天准确固定的行走,不快不慢的,有条不紊的行走……”“只要电钟不停摆,你不该再不满足,”她幽幽的打断他,垂下眼睛。她语气中的悲哀加重了。“或者,我们缺少的,不是孩子。二十年的婚姻是条好长好长的路,你是不是走累了?你疲倦了?或者,是厌倦了?我老了……”
“胡说!”他粗声轻叱:“你明知道你还是漂亮!”
“却不再吸引你了!再也没有新鲜感了……”
“别说!”他阻止的低喊,用手压住她的头,下意识的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时间,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站着,悄悄的依偎着,室内好安静好安静,阳光洒了一屋子的光点。
何瑶从卧室里跑出来了,她已换了一身简单而清爽的服装,红格子的衬衫,黑灯心绒的长裤,挽着裤管,穿了双半统的靴子。今天要郊游,今天要去海边吃烤肉,她拎着一个旅行用的牛仔布口袋,跳跳蹦蹦的跑下楼梯。
蓦然间,她收住脚步,手中的口袋掉到地下,骨碌碌的、砰砰碰碰的滚到楼梯下去了。这声音惊动了何青凡夫妇,慌忙彼此分开,抬起头来,何瑶正呆楞楞的站在楼梯上,嘴巴微张着,像看到什么妖怪似的。半晌,她才伸手拍着自己的额,惊天动地般喊了起来:“天啊,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情人节呢?还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静怡的脸居然涨红了。走到餐桌边,她掩饰似的又拿起两片面包,顾左右而言他:
“何瑶,要吃面包吗?”
“要!当然要!”何瑶笑嘻嘻的跑了过来,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年轻的脸庞上绽放着光彩,她本身就像一股春风,带着醉人的、春天的韵味。她直奔到母亲旁边,抓起了一片刚烤好的面包。
“我马上走,不打扰你们!”她对母亲淘气的笑着:“你们像一对新婚夫妇!”她咬了一口面包,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满足的、快活的轻叹了口气。
“幸福原来是这样的!”她口齿不清的叽咕着,走过去捡起自己的手提袋,望着窗子外面。
窗外是一片灿烂的、金色的阳光。
这不是游海的季节,夏天还没开始,春意正浓。海边,风吹在人身上,是寒恻恻而凉飕飕的。何瑶却完全不畏寒冷,脱掉了靴子,沿着海边的碎浪,她赤脚而行。浪花忽起忽落,扑打着她的脚背和小腿,溅湿了裤管,也溅湿了衣裳。她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因为,不时,她会弯腰从海浪里捡起一粒小贝壳,再把它扔得远远的。她的动作,自然而然的带着种舞蹈般的韵律,使她身边的萧子墨,不能不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她那毫不矫情,却优美轻盈的举动。
“我不喜欢文学家,他们都是酸溜溜的。”何瑶说,又从水里捡起一粒贝壳,仔细的审视着。
“你认识几个文学家?”萧子墨问。
“一个也不认识!”
“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酸溜溜的?”
“我猜想!”何瑶扬了扬眉毛。“而且,自古以来,文学家都是穷光蛋!那个杜老头子,住在茅草篷里,居然连屋顶上的茅草都保不住,给风刮走了,他还追,追不到,他还哭哩!真‘糗’!”
“有这种事?”萧子墨皱拢了眉毛,思索着,终于忍不住问:“杜老头子是谁呀?”
“鼎鼎大名的杜甫,你都不知道吗?”何瑶大惊小怪的。“亏你还学文学!”
“噢!”萧子墨微笑了。“搞了半天,你在谈古人啊!你是说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诗,是吗?”
“是呀,三重茅草卷走就卷走了吧,他还追个什么劲?茅草被顽童抱走了,他还说什么‘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舌燥呼不得,……’真糗!真糗!这个杜老头啊,又窝囊,又小器!又没风度!许多人都说杜甫的诗好,我就不喜欢。小孩子抱了他的茅草,他就骂人家是盗贼,真糗!真糗!我每次念到这首诗就生气!你瞧人家李老头,作诗多有气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念起来就舒服。‘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够味!豪放极了!‘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棒透了!我喜欢李老头,讨厌杜老头!”何瑶对着萧子墨扮了扮鬼脸,然后向前奔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