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伴女如伴虎
沙漠里总有不测风云，刚才还万里晴空，老天爷一个不痛快，瞬间乌云四合，天黑地暗，大风席卷而来。漫天尘沙，猛烈击打着人、畜。骆驼毛茸茸的耳朵、双重眼睑、浓密长睫毛，以及能够自由关闭的鼻子，都是阻止风沙入侵的顶级装备，因此面对大风沙泰然自若。但人就吃亏了，只能紧紧伏在骆驼上，双目难睁。暴露在外的肌肤，几乎被强劲沙流打成筛子。
“沙尘暴快来了，快！快到前面去，那里有避风的地方！”驼队队长见惯风沙，倒也不慌忙，带着众人，赶着骆驼，迅速逆风穿行。风沙越来越大，四下里灰蒙蒙的，犹如世界末日，人和骆驼只是其中卑微的蠕动生命。地上零星的梭梭草、紫杆怪柳，同样被风沙吹得起伏不停，狼狈不堪。
昏晦中，前方慢慢出现一座轮廓模糊的断墙残垣，墙体大半为风沙覆盖，乍看犹如宏伟城堡。
“到了！快进去！”驼队队长欢呼一声，带头赶着骆驼进入废墟中。
这是片占地极广的古城废墟，居然有还几有座土木垒就的房子，屹立未倒。众人将骆驼安顿在一座保存较好的大厅外，纷纷跑进厅内。里头屋梁墙壁犹存，隔绝着风沙，与外头简直是天壤之别。众人松了口气，纷纷席地坐下来。
“看起来，这是古代的一座佛寺呢！”孙毅走到大厅西壁下，看着墙上一幅刻痕模糊，彩漆剥落的壁画：“这应该是个罗汉画像，风格比较接近大乘佛教。”驼队队长笑道：“小伙子，你还真没走眼，这个城叫丹丹乌里克，这里据说就是座古寺呢，唐朝时候的。”
公元十世纪之前，佛教还是西域最主要的宗教。它发源于印度，沿着丝绸之路东来，在西域遍地开花。后来，随着伊斯兰教的强势介入，佛教慢慢退出西域。至今，只能从遍布全疆的佛窟、佛像、寺庙、壁画、经书来想象当年的鼎盛。
驼队队长见识非凡，对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深有了解。他说这沙漠中，古城遗址不胜其数，最有名的当属汉晋时期的尼雅遗址了，也就是常说的精绝古城。丹丹乌里克则是其中普通的一员。考古发掘的时候，发现这里有干涸的河道、废弃的城堡、民居、寺庙遗址。最早发现这里的是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但后人再来寻觅，却始终不得。直到近一百年后，它才重新为世人所发现。
如此一说，众人都来了兴趣，仔细看着四周，一切却又平淡无奇，看不出有何独特之处。
“这沙尘暴要刮多久？”娜娜突然问道。驼队队长说道：“难说！得看运气。其实沙尘暴倒不算太可怕，而且我们还刚好有地方避风。沙漠里啊，最可怕的还是龙卷风，谁碰到谁就完蛋了。”见众人面有不安，又笑道：“当然了，要想碰见它也不容易。”
许久，沙尘暴渐渐消歇，空气中依旧布满灰色尘埃。乌黑的天空，慢慢裂开缝来，金色阳光从中透出，投下一段段光墙，矗在广漠之上，无数粉尘轻舞飞扬于其中。
驼队队长拍掉身上灰尘，大声道：“出发了！”
沙尘暴之后，一路倒是风平浪静，在众人晓宿夜行之下，黄沙慢慢消退，青草逐渐重返大地。雄壮而又狰狞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终于被抛到身后，众人恍如隔世，欢声大叫起来。
“我们只能送你们到这里，接下来，祝你们一路顺风！”驼队队长笑着和众人挥手道别，带着驼队折进沙漠里。吴松想了想，突然追过去：“喂，请等一下！”他和驼队队长说了几句话，驼队队长就坐在骆驼上，写了张纸条给他。吴松如获至宝地收在口袋里，和驼队队长挥手道别。
“吴松，你和他说什么呢？”娜娜好奇问道。
“没什么，就找他要下联系方式。”吴松说道。甄有财笑道：“你不会以后也想到沙漠里赶驼队做生意吧？”吴松不置可否，笑道：“我们走吧。”
没走多久，众人便上了315国道。公路上车来车往，众人身无分文，只能重拾老本行，继续搭顺风车。但是过往的车辆见到他们，不但不停下来，反而开得更快了。
“我们这样子太影响市容了，就算人家有好心，也没有这个好胆。”娜娜看着蓬头垢脸，衣衫褴褛的同伴，马上就找出问题的症结。
甄有财说道：“艾宝导游，看来，又得你去建功立业了。”艾宝拍了拍胸膛：“人不可貌相，只要是女司机，来一个，我就拿下一个！”他习惯性地在口袋里摸了摸，形影不离的镜子、梳子早不知掉哪里，只摸出一把黄沙来。
这时，一辆旅游大巴车远远开来，葛坚强眼尖：“看，车头上坐着个女的。”娜娜说道：“可人家又不是死机……”
“管她的！”艾宝大手一挥：“同志们，一起上。”当先站到路心，其他人紧随其后，一字儿排在路中，用血肉之躯阻拦钢铁之体。
“吱”，大巴停了下来，一个戴着太阳帽，面容姣好的女子气冲冲走下车：“你们干什么？”
艾宝笑嘻嘻上前，刚要说话，眼睛突然直了，使劲盯着那女子。女子被看得发毛：“喂，你看够了没有？色狼！”艾宝摇摇头：“没呢！”女子见他这么赖皮，气得说不出话来。
艾宝笑道：“你别生气，我不多看你几眼，没办法表达出我内心的震惊。”女子一愣：“震惊？是发神经吧！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我们好像哪见过，是吧！”艾宝点点头：“对啊！我们确实……”女子游冷笑道：“就你这点小伎俩，老土了，回炉再去学几年吧！”
甄有财等人对视一眼，原本想欣赏艾宝的忽悠大法，谁知道他就这点俗套路。
艾宝不慌不忙笑了：“你难道忘记了吗？我们真的认识！”女子白了他一眼：“你少唬我，我生活里可没有你这种脚色，你们快点散开，别影响道路秩序。”艾宝摇摇头，叹息一声：“我真是失败，十几天前还和你在迪吧一起喝酒，向你请教怎么当导游呢，你还抱怨导游不好当……这么快我就从你的世界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原来，艾榛失踪那个晚上，艾宝在迪厅里遇见了这美女导游。当时她独自一人在喝闷酒，艾宝就笑着过去和她搭讪，得知对方是导游后，艾宝立刻把话题往导游这事上转。美女导游对这职业很烦，说：“旅游嘛，就是从自己看腻的地方到别人看腻的地方去。同理，导游就是一次次乘着坐腻的车到自己看腻的地方，给游客讲些说腻的话，你说无聊不无聊？”艾宝刚想和她继续讨论下去，哥哥的电话便来了，然后出迪厅不久便被枪顶住。
美女导游愣了愣，突然笑了：“原来是你啊？”艾宝笑了：“咱就不叙旧了！说点正事儿，我们几个……”
“慢点，你别装得和我很熟的样子，这是旅行社的车，不提供蹭车的。”美女导游警惕性极强。
艾宝笑着把艾榛导游证递过去：“按照行规，这个可以通融吧？”美女导游犹豫了：“你怎么真成导游了？让你别当导游，你看，一入这行就变成这样，又黑又瘦……”
“麻烦你啦，就让我们几个上车吧！”艾宝不喜欢人家道自己形象的不是。
美女导游说道：“也不是不可以的，不过，我劝你们还是去拦别的车吧。”艾宝一愣：“为什么？”女导游往车上指了指，低声说道：“你不知道，里面装的，可是一车母老虎，都四五十岁，更年期的那种，眼光特别挑剔，脾气特别坏，而且特别团结……你们这样上去，不是去找骂？”
艾宝恍然大悟：“是女人团啊，我最喜欢了！上车！”在美女导游目瞪口呆下，率先上车了。
美女导游的话没有丝毫夸张成分，艾宝一上车，就感觉到车内气场不对，一股浓烈的阴气统治着车内每一寸角落，连雄壮的男司机在这种氛围内，也变得阴柔萎靡。
艾宝刚迈上楼梯，便有几十双锐利的目光向他身上聚焦，似乎要将他穿透，或者说烤焦。里头坐着几十名红衣红帽女游客，正谈笑风生，一见艾宝，立即都闭上嘴，拿眼冷冷盯着他。尤其是坐在前排一号座的那个胖女人，目光更是像一把匕首，顶在艾宝胸口。
艾宝从没面对过这么多犀利的女人，一时有些慌了，但瞥见孙毅等人尾随上车来，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边向众女人讨好地笑了笑。
回应他笑容的，只有冷冷的表情冷冷的目光。艾宝头皮发麻，内心念头急转，突然大声说道：“哇，你们穿得这么整齐，也敢大言不惭说是在旅行啊？”
众女人都是一愣，胖女人愤然回头：“你说什么？”艾宝打量着她，摇摇头：“尤其是你，出来旅游，还保持这么壮观的身材！这趟旅游算是白来了！”
满车哗然，胖女人霍地站起来，叉腰大吼：“你胡说什么？”这一吼气壮山河，其他女游客同仇敌忾，艾宝瞬间被千妇所指，几十张大嘴化为几十口大炮，各种舌枪唇弹密集往他身上招呼。温婉一点的反问：“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说我们不叫旅游？”豪迈一点的，直接斥道：“哪里来的臭小子，狂得无法无天了！”讲点理的，说道：“哪里来的乞丐啊？脏兮兮的凭什么上我们的旅游车？我要投诉！”不讲理的，干脆撸起袖子，准备用肢体代替语言。
孙毅等人没想到艾宝一上车就捅了马蜂窝，在唾沫星子的海洋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美女导游则是气急败坏，万万没料到情况恶化得这么快。她吃力地往前挤，准备将艾宝请下车。
艾宝不慌不忙，等女人们住了嘴，才笑道：“大家见谅！见谅！我这人，说话呢，是直了点，但话糙理不糙。各位大姐都是明理的人，不妨花三秒钟想想这个问题，什么是旅游？”众女人怔住了，一时都回答不上。艾宝笑着看了美女导游一眼：“有人认为，旅游就是从自己看腻的地方到别人看腻的地方去。这话，乍听起来好像是真理，其实是一种狗屁！好臭好臭！对不起，我污染空气了！但我话臭理不臭，我认为，旅游的真谛，应该是一种舒展心身，拥抱大自然的渴望，或者是一种扑向美丽风景的冲动！”
这么一说，众人都愣住了，隐约觉得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但是看看各位大姐的装扮，清一色的衣服、帽子，人人都穿戴整齐，干干净净的，跟在家里闲坐没两样。你们说，这种旅游，跟你们在屋里坐慌了，到花园散散步有什么差别吗？”
“差不差别，是不是旅游，关你什么事？”胖女人不耐烦叫道。其他女人想了想，纷纷赞成：“就是！关你什么事，我们就喜欢这样优雅的旅游！”
艾宝笑嘻嘻道：“确实不关我的事，不过我觉得，如果旅游只是上车睡个觉，下车撒泡尿，到站走一圈，听导游说说，自个儿拍拍，这样的旅游就很可悲。因为走几百公里，就为几分钟的快感，何苦呢？”
这话说到不少女人心坎去，暗暗琢磨着，这还真是她们旅游的写照。
艾宝趁热打铁：“要我说，真正的旅游，应该是放开手脚，不受拘束，释放个性，轰轰烈烈，酣畅淋漓，惊天动地的旅游！”葛坚强嘻嘻一笑，悄悄对甄有财说道：“听，艾宝引用我的话了！”
“哼”，胖女人嗤之以鼻，“什么叫轰轰烈烈，酣畅淋漓，惊天动地的旅游？”艾宝回头笑嘻嘻指着甄有财：“形象点说，就该像我们这位老兄。他出门前发福得跟猪有得一拼，肚子比孕妇还威武，但是经过旅游后，就成现在这苗条模样，好的旅游就像好的女人一样，都是能塑造人的。这样的旅游，也才算轰轰烈烈，酣畅淋漓的旅游。”他说得口沫横飞，胖女人却意会错了，以为艾宝指的例子是甄有财身后瘦猴似的葛坚强，想到他竟能把与接近自己的体型，缩减成如今这模样，该得如何鬼斧天工？简直是个减肥英雄。
甄有财却是愤愤不已，心里把艾宝千刀万剐：“好小子，居然拿我来垫背。”
艾宝继续说道：“我再问大家，什么是导游？”众人相互而视，依旧没人能提供答案。艾宝说道：“有人认为，导游，就是一次次乘着坐腻的车到自己看腻的地方去，给游客讲些说腻的话！但我当了导游后，发现根本不是这回事！”他扫了好奇等待下文的众人一眼，雄辩滔滔：“像我，和这几位游客，本来也可以像你们这样，穿着统一的衣服，坐坐车，逛逛景区，然后回去吹吹牛，说到哪儿旅游了。但身为导游，我深深感到这种旅游太肤浅了。我的游客们也和我一样的想法，我们都认为，难得一次旅游，要与众不同，就算风吹雨打，哪怕餐风露宿，也要深入最真实最自然的美景中去，即便因此弄得灰头灰脑的，像乞丐一样，也是值得的。”他回头冲甄有财等人眨了眨眼：“大家说，对不对？”
葛坚强竖起大拇指：“对！太对了！我们的导游是世界最佳导游，我们的旅游是地球上最轰轰烈烈的旅游。”甄有财点点头：“没错！要我说，想减肥，不动手术不吃药，只要跟我们导游游一回，自然就能烧掉几十公斤的油料。”
娜娜打开DV，将一路所历经的风景放给胖女人看：“你们看看，我们的导游，带我们去了这么多好玩地方，绝对是你们坐旅游车所体验不到的。”胖女人看着六人穿越冰达坂险境风光，行走在大漠绚烂世界狼狈样，“扑哧”一声笑了，满脸肥肉随之而动，上面胭脂粒顿时出现崩落迹象，她急忙板上脸：“不行，我不能笑，一笑粉就掉！你们看吧。”把DV推给身边的人，DV很快在女人之间来回流传着，赞声与笑声打成一片。
“我们刚从大沙漠里钻出来，接我们的车子半路上出故障了，因此我们想搭个便车，不知道大家同意吗？”艾宝抓住机会问道。
车内安静片刻，胖女人点点头：“当然了，出门在外，谁能一直把车子带在身边？”她一吭声，其她人立即报以热烈的欢迎。纷纷将座椅下的折叠板凳拿下来，放在过道上，招呼众人入座。众人一落座，她们便纷纷凑上来问路上旅游轶事，满车沸腾，热闹万分。
葛坚强最瘦，所以被安排坐在最占空间的胖女人身边，他笑着刚要和她打招呼，胖女人却斜也了他一眼：“你别想和我套近乎，我这辈子不会和男人在一起的，男人太粗鲁了，他们看女人就只想一件事。”
葛坚强僵住了：“我没别的意思……”胖女人打断他的话头：“你不用再费口舌了，男人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老太太的牙齿，没有几个是真的。”见葛坚强瞠目结舌，又说道：“而且，这世上根本没有伟男人能容纳得下我，他们总拿我的体积太大来掩饰他们心眼太小了！”
“对对！”葛坚强无言以对，只好以附和求生存。
胖女人仰起高傲的下巴：“当然了，我也很佩服你，竟然能认识我。如果你认为我身材适中，我们还有机会做朋友的。”
葛坚强额头冷汗直冒，使劲看着前方，不敢与胖女人有一丝交集的可能。
艾宝挤到美女导游身边坐下，美女导游对他赞不绝口。交谈中，艾宝才知道，原来她也是哈萨克族人，名叫萝珊。当导游多年，萝珊对这行依旧充满了疑惑，尤其不明白艾宝是怎么让游客信服他。
艾宝随口说道：“这不简单，只要你跟她们混到一块就行。”
“说是轻巧，但我觉得很难啊，特别是这个团，整一群更年期动物，每次我想搞活气氛，她们都是冷冰冰的，后来我想，只要她们不投诉我就谢天谢地了！”萝珊的痛苦历史悠久了。
艾宝嘻嘻道：“是吗？我觉得很容易啊，看我的！”他起身面向众女人，大声叫道：“来来来，旅途路上分分秒秒都应该快乐飞扬，笑声不断。为了不虚度美好时光，我决定给大家唱首歌逗逗乐子！”
包括萝珊在内，所有人纷纷叫好，满车掌声。
艾宝说道：“今天，在此为大家献唱一首，如果大家觉得不错，接下来每人都起来唱一首，好不好？”
“好！”胖女人大声叫好，破喇叭似的嗓门，让葛坚强对她唱歌这事充满了恐惧。
艾宝虚摆个弹冬不拉的姿势，扭起屁股唱起来：“……这里有个神奇的故事， 一个人的命运会改变，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开始有人跟着歌声击掌打拍子，车里热闹非凡。
“前面的朋友，你们好吗？后面的大姐们，请举起手来，跟我一起唱！”艾宝越唱越兴奋，摆起开演唱会的范儿来：“一起来，大声点，芝麻开门，芝麻开门，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艾宝唱完，胖女人随后走到过道，扭着腰肢又唱又跳。车子似乎承受不住这么大块个头的摇动，来回颠簸起来，葛坚强惊恐地把位子前挪，免得她不小心摔倒，把自己给压成相片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