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一路向西
天气转凉后,达里雅布依的人纷纷从自家屋子出来,当他们听到有六个外乡人到来,纷纷前来拜访。这里虽然穷,但热情好客不减于世上任何地方,有人见甄有财和葛坚强缺鞋少袜,立即拿来自家编织的布鞋布袜送给他们。
夜幕降临时分,六人被请到村外沙包上,那里升起一堆胡杨木篝火,家家户户各拿出一道菜来,簇拥着六人坐在一块儿海阔天空聊起来。这里没有冰箱,人们轻易不杀羊,杀羊都得挑个好季节,否则羊肉吃不完很快就臭了。羊肉除了炖煮外,还做成一种达里雅布依所独有的“炭饼”——那是一种超级大馅饼,外表裹着厚厚面粉,里头包着羊肉馅和洋葱末。这种东西个头太大了,烤它的时候得先烧一堆胡杨木,等火熄灭后把饼放在上面,再在上面盖层沙子捂住热气,半小时后即刻挖沙取饼。这是个操作性很强的技术活,一般要有十来年的炊事经验才能胜任。
通过聊天,众人才知道,一路跟着走的那条救苦救难克里雅河,是从塔里木盆地南部的昆仑山流向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它贯穿半个沙漠,形成一条绵延几百公里的沙漠绿洲带,共有上百万亩胡杨林。
关于达里雅布依人的来历,连李丽也说不清。这里的人,世世代代就在沿河两岸的胡杨林里生活。有人说他们是沙漠土著,有人说他们是从西藏逃来的贵族后裔,有人说他们可能是古楼兰的一个分支。如今这里的人虽然也属于维族一支,但和一般意义上的维吾尔人习俗上却有所不同。他们的主业是放羊,不过这里放羊比草原上简单省事,只要把羊往胡杨林一放,羊自得其乐,人则是自由活动。
在1896年之前,达里雅布依并不为人所知。最早接触这里的,是深入塔克拉玛干沙漠里追踪克里雅河尽头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他在著作里提到这个与世隔绝的沙漠原始部落。
建国后,达里雅布依曾经设立乡镇,但文革后它再次与外界联系,直到80年代,一支石油勘探队再次发现了他们,引起全国报刊竞相报道,沙漠原始部落再次被世人所记起。
如今的达里雅布依虽然不再离群索居,但依旧是瀚海中的孤岛。这个村庄虽然隶属达里雅布依乡,但离乡政府所在的大河沿村还有几十里路。大河沿村倒是有几辆非常破旧的老爷车发挥余热,奔波在乡政府与于田县政府两点之间,但是那车载着乡民到于田县去购置东西,往往要在县里等上一阵子,回来的时候晓宿夜行赶路,也要走一个多星期。这就意味着,到大河沿村能否坐车,完全靠天吃饭。因此要问什么时候可以搭车,那是谁也回答不上来。
众人听得大失所望。
当晚,李丽借了几套棉被,众人就裹着棉被,像其他村民那样,躺在沙包上睡觉。星空稀疏,一弯月亮光彩照人,高大的胡杨树,在月下像浓墨泼就的画,枝干非常有质感地延伸着。羊群有的被圈了起来,更多随意宿在树下草滩里。河水在夜里,哗啦声特别清晰,缓缓带走沙漠里的岁月。远处起伏的沙丘,像一个个大包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大地上。
熬惯酷热,这样清爽宁静的沙漠之夜,让人心旷神怡,迟迟难以入睡。
李丽过来,给吴松换药。她神情专注,面带微笑,月光洒在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吴松不由呆了。
“好了,明天早上再给你换药,晚上好好休息。”包扎好后,李丽笑着说。吴松嗯了一声:“谢谢你,李老师。”李丽笑道:“不用客气,应该的。”吴松看着他:“李老师,你们当老师的人真好……”李丽笑了笑:“赶快休息吧。”吴松依言闭上眼,却又很快睁开眼,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出神。
“别看了,人家走远了!”声音冷不丁传来,吴松一愣,回头便见葛坚强裹在被子里,正向他贼眉鼠眼笑着,眼中光芒闪烁。吴松急忙头一缩,闭上眼,想让月光照进自己的梦里。
但是,葛坚强却睡不着,卷着棉被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吴松啊,你不是恨老师吗?为什么和李老师这么投缘?”吴松睁开眼:“我什么时候恨过老师?”葛坚强一愣:“你不是说数学老师打你,然后你就没再去学校……”
“那是两码事!”吴松摇摇头:“那个数学老师打了我之后,很快就发现我的手……她当着所有学生的面向我道歉了……”葛坚强愣了愣:“真的啊,原来这老师不调皮啊。那你为什么不去学校了?”
吴松叹了口气:“家里穷……实在供不起,我就不去了,那数学老师还三番五次到我家让我上学去,说没钱上学她愿意帮忙想办法……”。但吴松不想给劳累的父母增添负担,他避开老师,坚决不去学校。有时候,他却又想念学校,就悄悄到教室外听课,数学老师一出来,他立即撤退。后来,他就从哈尔滨来乌鲁木齐了。虽然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自学,但是每次见到学校,都会忍不住想起就读过的那个小学,和那个数学老师。
“怪不得!那天在二八台,条件艰苦的时候,艾宝那小子想讹诈老师,你还帮人家老师呢!”
吴松出了会儿神,说道:“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当初有上学,也许人生会是另一种样子……”葛坚强好奇说道:“什么样?”
“至少不会走样!”吴松翻个身:“睡吧!”
日头再次跃出沙漠之上。当艾宝等人还在克里雅河边洗刷时,葛坚强突然大喊大叫过来:“有了,我们有交通工具了。”艾宝笑道:“你不会又找到一辆驴车吧?”葛坚强说道:“哪能,是李老师找的,一大队!”
众人回到小学门口,那里停着一个长长的驼队。李丽笑着说:“昨晚我想了想,你们去大河沿村,得再走一天多,倒不如随这个驼队往西走,继续穿过沙漠。他们会把你们送到和田市,你们在那里的315国道下,然后拦车去喀什,再从喀什走314国道去红旗拉普。这虽然有点危险,但比先去大河沿村坐车,然后到于田,再从那里坐车经和田转喀什方便些。”
众人见她思路清晰,线路合理,又是佩服,又是兴奋,当即同意。李丽笑着招呼众人吃了早饭,然后给吴松换药。她把一个装着草叶药末的瓶子交给孙毅,让他路上帮吴松换药。孙毅对那些草药极感兴趣,热烈向她请教药物的成分和用法。
驼队共有五人,都是些传统的商人,赶着二十来头骆驼。虽然现代交通发达,但在沙漠瀚海里,骆驼仍有着汽车所不能比拟的优势。他们像古代商人那样,给骆驼驮满各种山珍野货,从塔中出发,目的地是有刀郎舞之乡美誉的麦盖提县。他们在沙漠里已经行走了四天,这小小的克里雅人村落,是每次行商必经之处,村里经常会有人顺道与他们结伴出行。在李丽的请求下,驼队同意折转路线,先把六人送到和田,再转去麦盖提县。
“欢迎搭乘我们沙漠之舟专列,我们的行程大概要三天,所以你们得好好准备下。”留着小胡子的驼队队长很热情,和六人逐个握手。
李丽和斯坦布尔将众人送到村口。众人刚要上骆驼,吴松突然对甄有财说道:“甄先生,能否给我与李老师拍一张照?”甄有财愣了下,拿出相机来:“可以啊,就是电量不足,开机的话,最多只能拍一张……”吴松看着李丽,李丽微笑点点头:“我都好久没有拍照了,能拍一张就不错了。”
“我也要拍!”娜娜一声叫,孙毅和葛坚强、艾宝等人也积极响应。甄有财有些无奈,笑道:“好吧,都站好……看过来,茄子——”
“咔嚓”之后,相机便自动关机,众人看不到效果,笑着散开。吴松诚挚地对李丽说道:“谢谢你,李老师。”李丽笑道:“不要客气,你要相信,学校大门随时为每个人而开,下次有空再来玩。”吴松用力点点头。
除了艾宝外,其他五人都是首次坐骆驼。当那跪着的大家伙缓缓站起来,五人无不觉得大地在摇动,吓得紧紧抱住驼峰。
沙漠村落连同养育它的那片胡杨林,渐渐被抛到身后了。葛坚强见吴松频频往后看,笑道:“吴松,李老师挺不错的,听说人家还没结婚哦。” 吴松一愣:“什么?”葛坚强笑道:“你不是喜欢她吗?”吴松说道:“胡扯,她是老师……我这是尊重她,难道不应该吗?”葛坚强嘿嘿一笑:“更加不得了了!书上说,尊重都是建立在喜欢的基础上,原来你喜欢得那么深!”
吴松无语了好会儿,突然摇摇头:“不可能的……以前有算命先生对我说过,我前半生注定没有女人的。” 葛坚强笑了:“不是还有后半生呢!”吴松叹了口气:“后半生,当然是习惯了啊。”葛坚强愣了好会儿,才说道:“我不是算命的,唠不出那种磕,不过我敢肯定,他是个混蛋。”
一开始,驼队沿着克里雅河边开出的坑洼公路向南行走,几十公里后往西拐去,穿行于瀚海丘山之间。驼队队长笑道:“我们现在沿着古丝绸之路走,这脚下说不定就埋着宝藏呢。”
葛坚强终于实现了沙漠中骑驼而行的愿望,事事新鲜,兴奋莫名。
进入后半夜,驼队走累了,就在沙漠里安扎下来,于沙丘之中支起数个帐篷,骆驼围在四周,人躺帐篷之中。星空下,丘山重重,简陋的帐篷只是其间几个小黑点。
葛坚强和孙毅睡在同一个帐篷里。孙毅见葛坚强不睡,一个劲在帐篷外做俯卧撑,不解问他干什么。葛坚强笑道:“锻炼肌肉啊。”孙毅奇道:“锻炼肌肉,干什么?”葛坚强说道:“我们不是要去跟那个什么黄百万斗嘛,锻炼肌肉当然是防止挨打。”孙毅笑了:“没那么夸张啦,黄百万又不是教父。”
两人进入帐篷躺下,忆起这一路人和事,都是感慨良多。葛坚强笑道:“真想不到,我这辈子第一次出门旅游,就是到新疆,更没想到,第一次旅游,内容这么丰富,好的坏的全都摊上了。”他掰着手指头:“去过乌鲁木齐、天山天池、喀纳斯湖、冰达坂、巴音布鲁克、那拉提……冰山、草原、河流、沙漠、盆地……住过宾馆、牧民家、帐篷、沙漠……坐过吉普车、中巴、马、驴车、骆驼……翻过车、被绑架过、救过人……哎呀,太多了,都不知道怎么说。小孙,你感觉怎么样?”
孙毅笑道:“很好啊,虽然九死一生,但体验了人生前所未有的体验,看到了人生前所未见的,经历过从没想过的事,比想象的还丰富!这确实是我所向往的新疆!这辈子永远忘不了的记忆!。”
这时,篷帘突然被掀开,孙毅和葛坚强急忙坐起来。只见娜娜出现在帐外,脸上有着稀罕的忸怩。
葛坚强笑道:“娜娜啊,怎么来了,聊天吗?”娜娜往外看了一眼:“我……我一个人害怕,想……想晚上睡这里,行吗?”
孙毅一愣,心头噗通狂跳起来,脸上火辣辣的。
葛坚强不信:“你也会害怕?哈哈……”娜娜恼了:“笑什么,算了,我还是回去……”
葛坚强突然意识到什么,忙抓住娜娜的手:“别别,是我脑筋慢了一拍,我跟你换帐篷。”娜娜看了孙毅一眼,声音低得像蚊子:“谢谢!”
葛坚强钻出帐篷,看着娜娜在孙毅身边坐了下来,嘻嘻笑道:“你们放心,我很尊重别人隐私的,绝不告诉第四者。”说完放下蓬帘走了。
帐篷里突然安静下来,娜娜和孙毅对视一眼,彼此都是局促不安。好会儿,孙毅才回过神来,指着地上羊毛毡说道:“别,别客气。”娜娜默不作声,和他一起躺下来。
“娜娜……”,孙毅暗暗吸一口气。
“嗯……”,娜娜细弱应着,便没有下文了。
孙毅嚅嗫着,琢磨着说点什么,篷帘突然被掀开,葛坚强出现在门口,双眼放着贼亮的光,吓得两人骨碌儿坐起来。葛坚强笑了笑,举起右手说道:“我是来跟你们说一下的,我以人格保证,绝不告诉任何人,你们相信吗?”
孙毅和娜娜慌不迭点点头:“相信!相信!”
葛坚强心满意足走了,孙毅和娜娜不敢躺下,紧张盯着蓬帘,见它半晌不动,才舒了口气。
谁想,两人脊背刚沾地,蓬帘又被掀开。两人触电似地反弹坐起,异口同声说道:“我们都相信!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葛坚强懵了,忙摆摆手:“不是不是,我也相信你们……我只是……只是来拿个东西。”他掀开娜娜身下的毛毡,从底下沙子里挖出一双臭袜子来。刹那间,恶臭四溢,充盈满帐。孙毅和娜娜不由捂住鼻子。葛坚强讪讪一笑,拿着袜子逃也似地离开。
好会儿,恶臭渐渐散去,孙毅和娜娜这才并躺下来。四野寂寂,静得只剩下两人颗心的跳动声。
“咳咳”,孙毅嗓门做了下预热,这才说道:“娜娜……那个……你母亲怎么样?”娜娜直直躺着,声音不具任何感情色彩:“挺好的。”孙毅哦了一声:“父亲呢?”娜娜:“也一样。”孙毅有些技穷了:“呃,那兄弟和姐妹呢?”娜娜说道:“兄弟和姐妹……没有啊。”孙毅语塞了,半晌没动静。娜娜突然回头望着他:“我还有十来个亲戚呢。”
孙毅干笑一声:“这个……好像我是派出所户籍科的……”娜娜笑了:“那聊点别的吧,我今天听你在骆驼上哼那首首吉普赛人的歌,感触很大。”
孙毅一愣:“是不是那首,生命用来流浪,身体用来相爱,时间用来遗忘,灵魂用来歌唱的?”娜娜嗯了一声:“是啊,我感觉挺有意思的,所以,所以想来问你个问题。”孙毅一愣:“什么问题?”
娜娜突然将右手伸到孙毅面前。孙毅目光落在她手腕处,那里别着他送的银手镯。
“娜娜,这是……”孙毅迟疑道。娜娜紧紧盯着他:“我想知道,当初你送这给我,安的是什么心?”孙毅僵住了:“当然是……是好心,不,是那个心……”娜娜追问道:“什么心?”孙毅看着她,张口结舌,脸上发烫,说不出话来。
娜娜嘟着嘴说道:“我感觉很不真实,我有时候心直口快,脾气也不好,而且之前我对上海男生有浓浓的负面情绪,我们两第一次见面,我就差点挑起口角,你不讨厌我我就觉得是奇迹了……”
孙毅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可能吵架会那个那个吧。”娜娜一愣:“哪个哪个?”孙毅做了个打火的动作:“就是,擦出火花来的意思。”
“真是好听呢!”娜娜不以为然:“那我问你,我以后会不会成为你这个上海男生生命中的一部分?”
孙毅忙说道:“当然会了!”娜娜反问道:“哪部分?盲肠、六指、阑尾?还是指甲、毛发、头皮屑?”
这话咄咄逼人,孙毅差点喘不过气来,半天才说道:“当然不是了,我是内科医生……你是我的心脏,肝脏、肾脏什么的。”娜娜急了:“好啊,原来我的作用是给你泵血、解毒、排尿啊。”
孙毅头皮发麻,不敢吱声了。娜娜看他委屈的样子,突然扑哧笑了:“好啦好啦,不开玩笑了。我知道你是实诚的人,所以逗逗你的。”孙毅看着她,笑了笑,却又不说话。娜娜皱了皱眉头:“笑什么?”孙毅摇摇头:“没……没有……”顿了顿,不易觉察地向娜娜挪了挪:“娜娜!”
“嗯”,娜娜僵直躺着,声音丝丝发颤。孙毅深深呼吸了一下:“我,我能吻你一下吗?”
娜娜没有回答,闭着眼似乎睡了。孙毅慌了,调高了分贝:“娜娜,你能让我吻下吗?”见娜娜还是没有动静,他不安地坐起来:“娜娜……”。娜娜突然张开眼,双手猛地吊住他的脖子。孙毅不由自主往下扑,嘴巴热辣辣地压在娜娜软嫩的嘴唇上。
“唔”,帐篷里传来两人细微的呻吟声。
好会儿,孙毅长舒一口气,从娜娜身边翻下来,两人并躺着,粗重地喘着气。
“感觉怎么样?”娜娜忽然问道,孙毅想了想:“嗯,那个,软软的,嫩嫩的……”娜娜白了他一眼:“怎么感觉你是在吃豆腐啊。”孙毅吓了一跳:“不是不是,初吻,太紧张了。”顿了顿,突然定定看着娜娜:“娜娜,那个,旅游结束了,你,你还会把手镯还我吗?”娜娜眼珠一转:“那我先问你,以后你会不会像你那个老乡,就是我舍友的前男友那样脚踏两只船?”孙毅急忙摇摇头:“不会!肯定不会!我跟他不是同一类人。”娜娜“哦”了一声:“是吗?”孙毅说道:“当然了,我坐一只船都犯晕,哪里还能踩两只……娜娜,你还没回答我呢!”娜娜想了想:“这个,还得考察考察,研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