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达里雅布依
触目皆是的焦黄中，突然多了一丛清凉绿意，映亮了艾宝的眼睛，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绿意依旧原地不动。他踉跄跑过去，胆战心惊地用手去证实，一股凉意从指间直透心底。艾宝愣了下，突然狂喜不已，回头冲着身后众人大叫道：“喂，有草，有草了！”众人纷纷抬头，只见广阔沙漠上，星星点点分布着一丛丛各式各样的灌草。这些孤单而不孤独的绿色，传递着生命的喜悦，让众人突然间热情如火，脚下也是力气充盈。
爬上一个长长的沙坡，众人同时欢呼起来。只见沙坡之后，沙漠还是沙漠，但是地上绿意更浓了，密密麻麻的灌草，用错综复杂的根系，把沙地固定得比别处更坚实。
地球一刻不停在转，没有人会永远停在倒霉的位置。当死亡扑面而来，众人却意外发现了绿色希望。
“要是我们可以像牛羊那样吃素，多好！”葛坚强瞅着那些青嫩的灌草，拼命舔着焦裂的双唇，饿得更厉害了。孙毅说道：“这里植被不少，附近一定有水源，我们快去找找。”他精神奕奕，指指点点，为众人介绍荒漠草类：“这是铃铛刺，这是梭梭草、盐生草，那边红红的一片是怪柳，旁边是沙蓬、膜翅麻黄……”偶尔可见小小的跳鼠，从众人眼前跳过。葛坚强恨不得把它吞了，但哪有力气追得过它？
经过一块大岩石的时候，孙毅看到上面趴着十几条各色各样的蜥蜴，一动也不动，兴奋得驻足不走：“快看，蜥蜴！它们在晒太阳取暖呢。哇，好多书上看过图片的，没想到能见到活物，最左边那条是白条沙蜥，新疆特有的品种，它旁边是南疆沙蜥，再过去是虫纹麻蜥……”葛坚强提出最关心的问题：“能不能吃？我去抓几条来烤？”孙毅忙拦住他：“别别，我们再往走，找到水源或绿洲要紧。”
不多久，一阵水声突然传来。同时，大片胡杨林突然出现在眼前，林下灌草密布，一条平缓河流就蜿蜒其中，所过之处，芦苇丛生，绿意盎然，裹着河流，像绿带子似地卧在漠漠黄沙之间。
“水！水！”众人发疯似地冲向河流，惊起芦苇丛中十几只苍鹭、白鹭，纷纷飞掠到对岸，好奇看着这些不速之客。游荡在河中的一群麻鸭，也纷纷回头望来，黑黑的眼珠满是惊讶。众人不管不顾，纷纷跳入水中，让清凉的河水，洗去周身的炙热，解去舌头上的干渴。
焦渴是缓解了，饥饿感却更厉害了。孙毅看了看四周：“这里吃的东西可不少，我们自己动手，就能丰衣足食了。艾宝，强哥，你们两个管水里的事，一个去抓麻鸭，一个看看有没有鱼可捞；甄先生，你和吴松去捡干草，越多越好；娜娜，我们到芦苇丛里去看看有没有吃的。”
很快，众人便各有斩获。艾宝抓到五只呆头呆脑的肥麻鸭，葛坚强捞了些塔里木裂腹鱼、扁吻鱼，孙毅和娜娜则收获了十来颗苍鹭、麻鸭蛋，而甄有财和吴松也拢了堆人高的柴草。
一切停当，众人生火烤蛋，杀鸭杀鱼，一股脑儿放在火上烤，不多久，各种异香便逸散开来，弥漫于空气中，诱得众人辘辘饥肠痉挛不停，只能强咽唾液。
不觉天色擦黑，四下里清凉起来。火光映红了沙漠，照黄了岸畔芦苇，里头传来声声蛙鸣和不知名的虫儿鸣声。
“这里可能几百年都没人来过！”吃饱喝足后，甄有财惬意拍着肚子。孙毅点点头：“看那些麻鸭和苍鹭都不怎么怕人，应该是没尝过人类的厉害。”
这顿饭加上火光里的一个舒坦觉，把众人的力气都缓回来了。次日一早，众人喝足了水，带上昨夜吃剩的东西，在孙毅的建议下，沿着河流边走。
“每条河总有源头，这沙漠里的河从哪里来？一定是某个大山头的雪水或者湖泊，我们跟着它走，说不定就能走出沙漠了。”孙毅说，就算一时出不了沙漠，也能提高生存几率。
希望似火，失望如烟。这个火没多久，便被现实闷灭，变成滚滚浓烟。
河流越来越窄，两岸灌草面积不断萎缩，最终，河流与灌草都消失在沙中，黄沙再次一统天下。
“一定是河水拐入地下水道了！”孙毅想了想：“别灰心，我们继续往前走，也许它会在前面某个地方，再次出现呢。”
事已至此，众人只能咬着牙，闷声继续前进。跋涉了十多公里后，河流竟真的又从沙漠中慢慢涌现出来，先是一汪月牙泉似的水池，一个连着一个，珍珠般点缀沙漠，慢慢的，珍珠连成项链，项链变成皮带，皮带长成大河。
就这样，众人逐着这条时隐时现的沙漠之河，一路行走。
河边虽然也是炎热不堪，但比起沙地清凉许多，而且热急了，还可以跳入河里，从头到脚浸个湿透。
河流行踪无定，食物跟着丰匮不一，幸运时，众人可以美美享受淡水鱼、麻鸭烧烤大餐，饿急了，蜥蜴与他们相逢也倒霉，被随便过下火就塞入五脏庙。
几天下来，人人都黑了、瘦了，尤其是甄有财，让他三十岁后就苦恼不休、顽固不化的啤酒肚，在无情的烈日与劳累双重打击下，竟然缩了一大圈，这让他又惊又喜。艾宝的贪睡、葛坚强的死睡，也都被硬生生地纠正过来，天一擦亮两人就自动醒来，无需任何辅助手段。
让众人忧心忡忡的是吴松的蛰伤，越来越厉害，整个枝指都在脓化，看样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弥漫到其他手指，抽搐式的疼痛也是变本加厉，疼得他半夜呻吟不断。但是无药可治，孙毅也不敢轻易动手。
煎熬中，又是五六天过去了。
这日，众人走过一段干渴的土地，爬上一座大沙丘，河流再次在远方冒头。
沙地上植物越来越多，芦苇、罗布麻、甘草、骆驼刺，一丛丛，交错罗列，绵延到河边，那里密密麻麻布满胡杨林和红柳林，翠绿与红褐色相伴而生，在沙漠中结成一条绿色长带。
“嘘！”走入灌草地，快接近河边的时候，甄有财突然示意众人噤声，神秘地向前指了指。众人望去，又惊又喜，只见一棵红柳下，站着一只兔子，呆呆看着众人。那是一只塔里木盆地独有的塔里木兔，体形一般，双耳极大，背部为沙褐色。它对人也不甚害怕，只是警惕看着近在眼前的甄有财，那对它而言是一种陌生的生物。
“老甄！好机会！逮住它！”葛坚强兴奋叫着。甄有财缓缓向兔子靠近，笑嘻嘻说道：“Hello，别跑……”，兔子见他越逼越近，两眼发着不祥光芒，突然撒腿就跑。
“别跑！别跑！”甄有财大叫一声，拔腿紧追不舍，艾宝和葛坚强立刻加入围捕。孙毅拉住面色苍白的吴松，说道：“你体质差，就别参与了。”
兔子在三人追捕之下，慌不择路，往河边跑去，却被河水挡住去路。三人大喜，小心地围合上去。
“动手！”看看包围圈形成，艾宝大叫一声，三人同时扑上，兔子惊恐地在六手、六脚之间乱窜着。
混乱中，艾宝和甄有财同时以平沙落雁姿势扑向兔子，兔子敏捷一躲，从两人手缝间逃走。艾宝和甄有财却撞到一块儿，眼冒金星哀叫不已。这时头顶黑影一窜而过，葛坚强让两人蒙受胯下之辱后，轻灵地缀在兔子后面，一个饿虎扑食上前，却是差之毫厘，兔子从他手间滑过。葛坚强重心不稳，当即跌个标准的狗吃屎。
兔子得意洋洋回头看着东倒西歪的三个灵长类，趾高气扬转身要离去，却在此时，一头黑色的雄鹰，突然横空掠至，闪电般地亮出两只铁爪，轻轻一勾，玉兔便直上重霄九。
娜娜跑上前，扶起葛坚强：“强哥，你没事吧？”葛坚强愁眉苦脸说道：“我没事，但兔子就有事了。”砸吧了下嘴巴：“让鹰爪子黑了，不然我们就可以尝尝兔子肉的滋味了。”
“砰！”一声暗哑的枪声突然传来，把众人吓了一跳，只见空中盘旋的老鹰，连同兔子，晃了晃，直线往下跌坠，落在一个专门和动物过不去的猎人面前。
众人呆了呆，突然同时欢呼起来。一路上看尽黄沙荒漠，灌草蜥蜴，突然重见两足行走的同类，众人无不欢天喜，一股脑儿跑过去：“大叔，大叔！”
那是个身穿布袍，头戴毡帽的老猎人，腰间用绳子系着两只塔里木兔，他正捡那老鹰和兔子，见到这么多人突然冒出来，吃了一惊：“你们是……”
“我们是旅行团的，在沙漠迷路了。”艾宝笑道。娜娜补充道：“你知道怎么走出沙漠吗？”
老猎人恍然大悟：“这个啊，知道知道，你们跟我走就对了。”转身往前走去。众人恍如做梦，欢喜地跟在后面。艾宝贴在老猎人身边，笑道：“大叔，我叫艾宝，是旅行社的导游，不知道您怎么称呼？”老汉迟疑了一下：“你问我名字啊？”艾宝一愣，点点头。老汉说道：“这个，我得考虑考虑……”
说个名字还要考虑什么？艾宝正奇怪之际，身后突然“噗通”一声，走在最后的吴松摔倒在地上。众人吓了一跳，急忙围着他：“吴松，你怎么样？”吴松面色苍白爬起来：“没事，突然就一阵晕眩，可能是太高兴了吧。”
孙毅看着他那变成青绿的枝指，皱着眉头说道：“你这指头得赶快处理，不然就迟了……”
吴松笑了笑：“我没事，我没事，我们继续走……”孙毅冲着老猎人问道：“大叔，你们那里有没有医院，或者哪里可以买到药？”老猎人想了想：“医院没有，不过到我们达里雅布依去，有人可以治好他的。走吧！”
沿途水声悦耳，河岸边的胡杨林不知道有多少岁月了，古木参天，空气清凉。阳光从树缝间隙投进来，斑斑点点的光，把林中萎靡灌草给点活了。不时会有成群的绵羊进入视野来，地上不时可见野猪蹄印。
“我们不会是走出沙漠了吧？”娜娜难以置信。孙毅摇摇头：“这不像啊，我们还在一路跟踪过来的那条河边走呢。”
“小伙子，你叫什么？”老汉突然回头问艾宝。艾宝笑道：“我啊，叫艾宝。大叔，达里雅布依离这里还有多远？”
老猎人闷不吭声，走了好会儿，突然回过头来：“什么是达里雅布依？”艾宝怔住了：“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去那里吗？”老猎人更加迷惘了：“我说过吗？对了，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众人都楞了，孙毅喃喃说道：“情况不妙……这大叔怕有健忘症。”娜娜说道：“那我们还让他带路……”孙毅说道：“健忘症也分暂时性记忆障碍和器质性损伤两类，希望我们情况不会太糟。”
艾宝豁出去了：“管他的，反正我们还在河边走，继续跟过去看看。”
“达里雅布依！”老猎人突然指着前方叫了起来。只见大河拐弯处，对岸平坦沙地上，坐落着三四十座用红柳和胡杨木材搭盖的简陋棚屋，房前屋后，各用胡杨枝条围起牲口栏，上面落满黑黝黝的牛羊粪。一条由巨大胡杨木搭盖而成的浮桥，连接着两岸。
沙漠中居然还有个村庄，这远比海市蜃楼还让人震惊。甄有财忍不住拿起相机，拍个不停，娜娜也将封存已久的DV亮出来。众人随着老猎人过了浮桥，进入村庄中，迎面是座胡杨围成的带院落大木屋，用整片树皮做成的院门半敞开着，两边分别贴着“小”、“学”两个字，朗诵声从里面传来，抑扬顿挫，念的正是乘法口诀表：“……二九十八，三九二十七，四九三十六……”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太难以置信了！”娜娜的震惊，只能用最简单的言语来表达。
“我总算知道什么叫生存了。”葛坚强突然感叹起来，甄有财扫了他一眼：“你又有什么高见？”葛坚强说道：“高见啊没有！就是明白，原来生存，就是不择手段活下去！”甄有财摇摇头：“得了，你还是不要乱下定义。”
突然，吴松推开木门，大步走进去。艾宝一愣：“你干什么？”吴松没有回答，继续往里走。
院子里头，是个小小的操场，搭着个简陋的小土台，约莫就是国旗台。台对面是座大房子，读书声发自里头。透过墙上一扇小小的窗户，吴松往里望去，里头光线不明，墙上挂着块刷黑的胡杨木板。一个二十来岁的女教师，拿着根胡杨枝条，指着上面的乘法口诀，引导底下二十多个学生念读。
吴松着看魔似地看着。孙毅等人莫名其妙从后面走来：“吴松，你怎么了？还在发抖？”
师生闻声愕然回头，女老师笑着说：“大家先自己背几遍！”转身走出教室，不由愣住了：“你们是……他怎么了？”吴松忙摆摆手：“我……我没事……”
“我们是旅行团的，在沙漠里迷路了，没想到走来这里了，简直是世外桃源。”艾宝擦了把汗，笑道。女教师笑了笑：“这不算什么世外桃源，只是一片绿洲而已，你们从哪里来的？”艾宝笑道：“多着，东北、西北、华北，华中、西南都有。”女教师点点头：“看你们的样子，一定是在沙漠里吃了好多苦头。”
“听你口音，好像是……上海的？”孙毅犹豫了下，说道。女教师怔了下：“是啊，我叫李丽，上海浦东的，你也是上海的？能在这里碰到老乡，真是荣幸。”
艾宝双眼圆睁：“上海人，怎么会在这里教书？”李丽微微一笑：“为什么不行？这里不错嘛，大都市虽然繁华，但没有人情味就像座热闹荒漠；这里是贫瘠些，但人都很好，相处着反而有种归属感。”娜娜好奇道：“你是不是来这里支教的？”李丽点点头：“算是吧，这里的孩子比较可怜，走不出去，只能让人进来教他们一点知识，还好，他们都很用功。”
这时候，老猎人走进来，不解说道：“李丽老师，他们是谁？从哪里来的？”
李丽笑了：“斯坦布尔，你又忘记了是不是，难道不是你带他们来的？”老猎人想了想：“好像真是这样的，年纪大了，就记得怎么回来了……”孙毅抬起吴松的右手说道：“李老师，他这手伤口感染得厉害，得赶快治疗，你们这里有医生或者药吗？”李丽打量着那溃烂的枝指：“医生倒没有，这是蝎子蛰到的是吧？没事，刚好我治这个比较拿手，交给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