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二)
依了孙世有的吩咐,韩成龙回去后,立即多方打听,得了确实的消息,乡里的确要建一所中学,便立刻行动起来,到乡里李书记家跑了一趟,送上了孙世有祝书记老娘大寿的礼金,也送上了自己敬献书记的表姨夫的画,李书记自然高兴。这事儿办完,韩成龙出了门来,却是一肚皮的蹊跷排解不开:钱当然是全世界人民没一个不爱的,给人送钱当然是六个指头搔痒——格处巴结。可自己送的那画却实在拿不出手,送给书记即便不是癞蛤蟆跳到热鏊子上——找死,那也是老母鸡跳进药材库——自找苦吃。韩成龙断定孙世有这家伙肚子另有算盘,可想得脑袋都疼了,到底也没想出来,他这么干是为了什么。
工地上的活儿倒是一帆风顺,大家干得带劲,工程进度正常。这一阵,韩成龙与建筑队的弟兄都熟了,到底绷不住“官”架子,现了本来面目,日里跟大家说说笑笑起来,有时机器坏了,便甩下衣服亲自动手修理。大家也不再把韩成龙当外人,有时声高声低,也不大放在心里。两下里融洽起来,韩成龙也觉得活儿有了滋味。
终于,孙世有出院了。
这天,孙世有坐着朋友的车到了工地上,柱着拐四处打量。韩成龙埋怨孙世有:不该这么不要命,应再住一阵等全养好了再出院。孙世有只是笑笑。王婷翠在旁边说:“他就是这么个人,让他在医院里呆着,比杀了他还难受。这不昨天晚上刚回家来,就跑到李书记家里去,一直呆了大半宿才回来,也不知有多少话说。”
听了这话,韩成龙没顺着往下问,可也立马就意识到,孙世有这家伙定是跟书记去嘀咕建中学那事儿了,他在心里边点头:就凭这不要命的劲头,活该人家有钱!又想:都看人家有钱,哪知道这钱来得不易呀。
孙世有在工地上呆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说是有些头晕,要打道回府,临走时嘱咐韩成龙,晚上到他家里去吃饭,要早点儿去。
下午四点多时,韩成龙去了孙世有家,坐下没说三两句话,孙世有便吩咐:“走,到饭店吃饭去。”
韩成龙说:“你小子好受了是不?刚出院,不好生休息,瞎折腾什么?”
孙世有说:“是赵君承要给我接风,贺喜。”然后又低了声对韩成龙说:“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中学那个工程跟他谈一谈。”
“你就不会悠着点呀。工程又跑不了,早一天晚一天的又怎么着?”
“你说得轻快。我在医院里实在呆不住了,就是担心别人先下了手。工程抓不到咱手里,我就吃不下,睡不好,只有到了手,我才实落了。”
王婷翠也说:“真是不要命啦。”
韩成龙心里明白,中学这个工程,如今成了孙世有的心上事,要是拿不到手,他怕是会难受一辈子,便也不再劝他。孙世有的车已是毁了,从邻村借了一辆车来接他,孙世有与韩成龙上了车,去了离乡政府不远的一家饭店,到了门口下了车,韩成龙搀着孙世有,走进了进去。
这家饭店,不算大,人也不多,服务台旁站着一个女的,正低了头在涂手指甲。韩成龙两个一进门,便看到了他们,呀一声叫了起来,快步走上前来,到了面前,很自然地搀住了孙世有的胳膊,说:“出院啦?不要紧了吧?”
女人说这话时,脸红红的,很激动的样子。
孙世有说:“没事啦,再过几天就活蹦乱跳了。”
那女人又说:“可吓死个人了,都说你不行了。”
孙世有说:“我这人命硬,哪能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韩成龙在一边没有开口,两个人的神情全落在他眼里,心思一动:这两个关系肯定不寻常,我待要察言观色将他们来访!再看这个女人,细眉弯弯,细皮嫩肉,细腰长腿,胸部高耸。那张嘴更跟别人有些不一样,唇珠很是突出,两个嘴角向上翘起,像个菱角一样,一看就是个有心机,又厉害,且经多见广、能说会道的人物。这女人长得的确不丑,可说着话时,腰胯总是不自觉地扭来晃去,这让韩成龙生出些这女人不太正经的感觉,他一下子想到:那天在赵家庄相面时,那个高人赵云寿说的孙世有有桃花运的事儿来。
孙世有像是突然想起韩成龙还在旁边,赶紧一指他对那女人说:“这是我的好兄弟,我建筑队的副队长,韩成龙。”又一指那女的对韩成龙说:“这是咱妹子,于小莉。”
韩成龙对着于小莉笑了一笑,于小莉倒大方地伸过手来,叫了声:“韩哥。”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韩成龙觉出,于姑娘的小手很软很凉很腻。
寒暄了几句,于小莉带着韩成龙跟孙世有进了房间,然后转身去安排酒菜了。房间里只剩下孙世有跟韩成龙两个人。韩成龙忍不住问:“孙世有,我怎么看你小子跟这个娘们眉来眼去的,像是有事?”
孙世有哈地一笑说:“你他妈的是没事找事。”
韩成龙说:“你要是真有事,不用王婷翠发话,我先把你小子的鸡巴给揪下来。”
孙世有说:“你小子闲的?管别人的鸡巴事。”
两个人好一阵笑。孙世有把话转到了正题上,说:“这个赵乡长可是个能喝的主儿,过会儿他来了,我现在是不行了,你得替我冲上去。”
“没问题。前边的同志倒下了,后边的同志踏着他的血迹前进吧。他能喝多少?”
“谁也不知道。不过在这儿的酒场上,他有一句著名的话:我的酒量根据你的酒量而定。”
“哈,有意思,头一次听到敢这么说的。”
“反正这么多年,我只听说过他有一次喝得管了事儿。”
韩成龙很感兴趣,催孙世有快说。孙世有说道:“这也是听别人说的,也可能是别人给他出洋相。……那次,是县上的马副县长来我们乡检查工作,中午就在这个饭店吃的饭。赵乡长的主陪,马副县长的主宾。这个副县长是个女的,可也好大酒量。她喝啤酒,赵乡长喝白酒,两个人斗了起来。四杯啤酒对一杯白酒。到最后,两个人全都喝得舌头水打弯儿了,马副县长说要去解手,赵乡长说自己也要去,两个人一前一后离了席,可走了半天都没回来。乡里的秘书怕他们喝多了出事,赶紧出去找。没想到却在男厕所里把他们俩都找到了。马副县长跟赵乡长一个站一个蹲,正各自撒着尿呢。两个人一边尿着一边说话。赵乡长说:‘咱们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出洋相了。’马副县长连连点头说:‘是呀是呀,再喝就出大洋相了。’”
韩成龙听了,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来。
正高兴呢,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这人身个儿很高,长得也挺帅气,一看就是挺有风度和涵养的样子。孙世有站了起来,跟那人打哈哈:“哟,乡长驾到。”
韩成龙一听,知道这就是那位让孙世有救过驾、在这儿出过“洋相”的赵君承了,也赶紧站了起来,就听赵乡长说:“孙队长出院,祝贺祝贺。”
孙世有给韩成龙和赵君承介绍了,三个人落了座,自然是赵乡长关心询问了一番,孙队长汇报陈述了一番,说着话时,菜端了上来,酒斟满了杯子。
赵君承首先端起了酒杯,说:“祝贺孙队长康复,重回前线。”说着喝了一大口。
孙世有的杯子倒的是水,只是端起来意思了一下,只有韩成龙陪着乡长喝了一大口。
赵君承又说:“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孙队长经了这场车祸,往后事业定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孙世有说:“孙世有一定在赵乡长的正确领导下奋勇前进。”
这又像拍马屁又像开玩笑的一句话,让韩成龙一口水差点从嘴里喷出来。眼下这孙世有拄着拐,瘸着腿,走路晃晃荡荡,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摔个跟头,就这副鸟样,还声称要奋勇前进,分明是水桶底当喇叭——大吹,着实笑人。
看赵君承与孙世有都笑了笑,却不像是开玩笑的神色,韩成龙硬硬地把那口水给咽了回去,一时噎得好生难受。
赵君承又说:“我看你们现在干着的这个工程快完了?”
孙世有说:“是,再有大半个月主体工程就结束了。”
“干得不错。”
“乡长领导得好。”
两个人又一阵说笑。吃喝过一阵,孙世有把话拉到了正题上,问:“乡长,听说咱乡要建中学?”
“是啊,你耳朵挺尖的,你怎么得到的消息?”
“怎么样赵乡长,这个工程,还是交由咱们来干?”
赵君承摇了摇头,说:“兄弟呀,这件事有点难度。一个是刘副乡长打招呼了,想让王加水干。还一个就是县上也有人插手这事了,再一个,这是个大工程,你那个建筑队的确还是小了些。”
孙世有说:“王加水的建筑队跟我的差不多大呀。再说这事儿也好办呀,我立刻招兵买马,这也费不了多少事。至于天王老子打招呼,我都不管,我只想听乡长一句话:想不想叫我孙世有来干。”
赵君承说:“这还用问吗?”
孙世有对着韩成龙递个眼色,说:“我就知道,乡长是俺亲哥,不会胳膊肘往外拐的。来来,让乡长看看我的谢意。”
韩成龙急忙端起杯来说:“我们孙队长大病未愈,不能喝酒,我代表他表示一下心意。”说罢,一扬头,把一杯酒喝了下去。
赵君承轻轻一拍桌子,叫了一声好,说:“我这边你不用担心,就是李书记那头,你得多做工作,怎么说他是一把手。”
孙世有没有提自己早已到李书记那边做了工作的事,只是连连点头说:“好好,我立马去做。”
“还有,就是你现在干着的这个工程,一定要按时完成,还得保证质量,这样,到时我才好说话。”
“这个没一点儿问题。”
“再一个就是,你现在干着的这个工程,乡里原先约定给你的费用,我建议你主动让一块给出来,这样我在讨论时,把新工程交给你,就更理直气壮了。”
孙世有沉吟了一会儿,说:“赵乡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现在干着的这个工程,咱们就按以前的约定执行,我就不让乡里了。可将要建设的这个中学,我捐一笔钱给乡里,而且这笔钱肯定比让给乡里的那一块要多。你看如何?”
一听这话,韩成龙在心里叫了一声好。这个孙世有真是个不长尾巴的狐狸。
让给乡里一笔钱和捐一笔钱给乡里,都是孙世有出血花钱,好似差不多,可捐与让却是截然不同。捐赠一笔钱,这是一种觉悟,给孙世有带来荣誉不说,还能给他夺取这个工程加分。而让乡里一笔施工费,那便无所谓了。而且,要是中学这个工程不交给他干,到时这笔钱他肯定就不捐了。这么办,真是八面透亮却又滴水不漏。韩成龙不得不服:孙世有这算盘打得精,心眼儿真多,心计来得真快。
赵君承可能没往这头上想,只听孙世有答应出钱就高兴起来,说:“乡里正为建校的资金问题犯愁呢,你的话倒提醒了我,我回去跟李书记通通气,到时发动乡里各个部门,还有各村,各个个体单位,来个踊跃捐款。到时,你起个带头作用,我就更好说话了。”
孙世有说:“乡长发了话,孙世有坚决照办。”
赵君承满脸笑出花来,说:“这点上你就比王加水强多了。上次他给乡里修了个厕所,才花了几个钱呀?一趟一趟地跑来要,跟在屁股后边哼哼嘤嘤像个苍蝇,让李书记都烦了。”
孙世有说:“这个你放心,说句实在话,就是不为咱乡的教育,单凭我跟赵乡长的个人交情,你只要一开口,我这边保险没一点儿问题。”
赵君承说:“你办事我放心。不过我可得提醒你,盖校舍可跟盖别的不一样,可不能出任何差错,一定得保证质量,还得按时完成。这个工程说起来不好干,一家人会瞪大了眼珠子瞧着的。”
孙世有又说:“我向党中央保证,一定保质保量按时完成任务,如有假话,让我直接让车轧死。”
赵君承哈哈大笑起来:“在酒场上,得用酒来说话,你怎么办吧。”
看看赵君承拉开架式要挑战,韩成龙赶紧接了过去,又端起满满的一杯酒来,说:“赵乡长,我代表孙队长向你表示决心。”说着又要一口干了这一杯,赵君承急忙将他拦下,说:“这杯酒,得孙世有说话,他不说话,我还真不放心。”
这可逼着老母猪上树的势架,韩成龙正在发愣的时候,孙世有已是端起了自己的酒杯,咔地一声,把玻璃酒杯子咬下了一块来,接着,在嘴里嘎吱嘎吱嚼了起来,眼看着,血从他嘴角淌了出来。
韩成龙只觉得头皮发麻,身上的汗毛直竖起来,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连声叫着:“孙世有……孙世有……”
赵君承也显然头一次见到这阵势,看样子也是吃惊不小,嘴里连声叫着:“好了,好了,我信,我信。”
孙世有这才停止了嚼咀,把玻璃茬子从嘴里吐了出来。
赵君承一脸惊魂未定的神色,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大拇指伸了出来,在头顶上晃了又晃。
……
这场酒喝完,韩成龙与孙世有回了家。在家里,韩成龙埋怨孙世有,说:“你疯了?不就是一个工程吗?用得着这样吗?”
孙世有却满不在乎地说:“有奋斗就会有牺牲,流点血吃点苦算什么?”
“用不着这么不要命呀。”
“用得着!这个工程要是让别人拿了去,我心里比咬这几块玻璃还要疼。”
韩成龙知道孙世有又上来了那股劲儿,不再说这事儿,拐了弯问道:“李书记那边怎么做工作啊?”
孙世有一摆手说:“那边不用做工作了,已是十有八成了。”
韩成龙一听,觉得很是意外。因为他听说这位李书记,向来油盐不浸,也极少不收礼的,怎么这么轻易地就做通了他的工作?难道是前头送的那二百块钱的寿礼,还有那一张画?
孙世有起身进了里间,不一会儿拿着一件东西走了出来,往韩成龙的身边一丢,说:“你姨夫的画。”
韩成龙把东西展开一瞅,正是程知月表姨夫画的那幅牵牛花与小鸡,顿时一头雾水,问:“这画是你从李书记那儿拿回来的?”
孙世有一笑,说:“不是拿,是买。”
韩成龙向来机灵,但此时也没猜出孙世有这是耍得什么鬼花枪,就听孙世有说道:“昨天晚上,我到了李书记家里,先是闲聊了一会儿。李书记自然说到祝寿的事,也自然提到你送画的事。我装作不知道你还送了画,就说要看一看送的是什么画。书记就从茶几底下扒拉出这幅画来让我看。我一看连声叫好。就说太喜欢了,最后,我把这画给买回来了。”
当下,韩成龙就想透了。
孙世有弄的这一出,表面是买画,实里就是拐个弯儿送钱。这事儿漫说传不出去,便是传出去,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这是买卖,不是行贿,这也肯定是李书记敢收钱的因由。自然,内里的意思他也肯定心知肚明。
韩成龙服了,问道:“花多少钱买的?”
孙世有伸出两个指头一晃,韩成龙明白花了两千。顿时笑了起来:“要是我表姨夫知道他的画这么值钱,估计会半夜起来笑上半个小时再睡的。”
孙世有哈地一笑,又说:“你得空再给我写几封匿名信,把王加水那边的刘副乡长的事摆上一摆。”
韩成龙一愣:“你小子是想给人家脸上抹灰呀,无中生有的事儿咱也干?”
“操,哪个说要给他脸上抹灰的?是给他脸上搽粉!坏话咱们一句也不说,全说好话,怎么好听你怎么说,就把他给我往死里夸。——这事你拿手,哈哈。”
这下把韩成龙说得一头雾水,说:“那你不是土地庙门口撒尿——没事找事呀?吃饱了撑的?”
孙世有哈哈一笑,说:“兄弟呀,你到底还嫩,不大懂得官场上的事儿,这位刘副乡长与乡上一位姓司的副书记两个都瞄着乡长的位子,李书记快到点了,他要是退下去,赵君承顶上,乡长不用说就是这两个人中间的一个。为了这,两个人一直明争暗斗。咱们写这封信,上面一看,肯定认为这小子私下做手脚,肯定要找他谈谈。这事要是传出来,司书记怕也要杠上他,找他的麻烦。这么一闹,有些事姓刘的肯定就不敢乱伸手了,咱这件事就成了。退一万步讲,就是让他知道了,咱们这是真心表扬他,他也说不出啥来。”
韩成龙听了这话,真是想不出什么词儿来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了,只是连声说了好几个我操。
孙世有说:“我写东西不成,写的字也不好,还怕让他们认出来。你写作文虽然也不咋样,到底比我强点,再说你的字别人都不认得,就由你来写。”
韩成龙点头说:“毒。”
孙世有哈哈一笑说:“现在咱们手里这个工程得抓紧完成,你多操心,要想尽办法,赶出进度来,一切你做主就是,早一天是一天。”
“好。”
“下一步咱们就得着手招兵买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