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图穷匕见
草原的仲夏夜,延续了白日欢乐的气氛。毡房中间,架起两堆大篝火,牧民们纷纷拿出自家手抓羊肉、烤乳羊、羊肉汤、马奶酒等,满满摆在火光里,团团围在一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艾宝等人被当做贵宾邀请入列,杜雷根热情招呼着:“大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定要吃饱喝足。”艾宝见众人愕然不解,忙翻译道:“我舅舅的意思是说,大家不要客气,一定要吃饱喝足。”杜雷根连连点头:“对对对!吃吃吃!”众人释然,纷纷向食物痛下辣手。
咀嚼声里,杜雷根捧起一碗酒,大声道:“来,大家尝尝我们的马奶酒!”众人忙举碗相谢。马奶酒口味醇和,酒劲不猛,因此众人喝起来像饮料,一饮而尽。
这酒一喝开,气氛马上就来了,牧民先后端酒过来,与众人捉对喝。他们的热情让人难以拒绝,只能一碗接一碗干了,唯有吴松例外。他喝完第一碗后,就将密码箱稳稳坐在屁股下,对所有敬酒一律谢绝。杜雷根有些急了:“老弟,这怎么行呢!来我们草原,怎么能不喝酒?”
吴松牙关紧得很,说不喝就不喝,逼急了,他大叫道:“艾榛,你跟你舅舅解释下,我酒量不好。”艾宝笑道:“大家酒量都不好,没事,喝点……”吴松拿下眼镜,冷冷说道:“是你想让我喝,还是你舅舅?”艾宝愣了下,忙说道:“舅舅,你的热情已经给人家造成负担了,不喝就不要劝了。”杜雷根只得作罢,转而去劝孙毅。
孙毅酒量较差,几轮下来,眼睛就迷糊了,见牧民还在前仆后继,急忙起身:“我……我先上一下厕所!”匆匆逃离宴席。
火光与喧嚣之外,草原被无边的黑暗所包围,星光点点,闪烁不息。孙毅撒了泡尿后,内压终于小了点。他往人声鼎沸的欢乐场看了一眼,决定先避避风头,四周逛逛再回去。
没有人类干扰的地方,草原的夜安宁寂静,风向不定,拂过颜面,刮动衣襟,凉意阵阵。孙毅不知所往,索性信马由缰,随性而行。宁静的夜,最容易涤去心头凡尘,沉淀下世间纷扰。他的心突然变得安静空明,往事历历浮现,不禁感慨万分,却又分不清所感慨为何。
前方突然出现一条黑影,静静地伫立着。孙毅好奇走过去,映着淡淡的光,认出那是一个草原石人,它立在青草之中,也不知道历经多光雕刻。
“沙沙”,石人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一条娇柔的身影随后转出来,手里拿着个DV,液晶屏还亮着,映出她的容貌来,赫然是娜娜。两人突然打个照面,都愣住了。
“你……你怎么来这里了?”娜娜不安地看了看四周。孙毅口齿也打结了:“我……喝多了,就跑出来转转,谁知道走到这里了,你呢?”娜娜道:“我也是啊,来这里观赏星空,你也看看吧。”说完匆匆走了。
孙毅注视着她的背影,心头惘然,靠着石人坐下来,看了看天空。星星繁多,明的、淡的,安静的、眨眼的,大的、小的,密密挤满夜幕,让本来一团黑的天,有了几分生机。孙毅看着看着,不觉又拿出白日买的那个银手镯,在手中翻来覆去摩挲着,手镯映着星辉,闪着疏淡的光芒。
“怎么,还没送出去啊?”葛坚强拿着碗马奶酒,突然出现在身后,把孙毅吓了一跳,忙将手镯兜入口袋中,一声不吭。葛坚强嘻嘻道:“看你往这里来,娜娜又从这里离开,大家都以为你们在幽会呢!”
“哪能呢!”孙毅耳根火辣辣的:“我不该听你的,弄得我们都很尴尬。”葛坚强笑道:“追女孩这种事,如果没有被拒绝,只能说明它不正宗。听我的,现在你们会尴尬,以后一定会感激我的。”孙毅苦笑不已:“感激什么啊,我看娜娜根本不喜欢我。我有种感觉,她对上海人都不喜欢。”葛坚强摇摇头:“这句话大大的有问题,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孙毅一愣:“什么?”葛坚强想了想,说道:“我记得哪本书上说过,这女人啊,是地球上最古怪的生物,有很强的迷惑性,如果中意她,千万别被她的表象所迷惑。”孙毅越听越迷糊:“什么表象?”
葛坚强喝了口酒,意味深长道:“你想想,她如果不中意你,只会对你客气客套,亲切一点,称呼你小孙,尊敬一点,叫你‘孙子’,哪肯和你搞尴尬?搞尴尬多费神!”顿了顿,又说:“小孙啊,相信我,哪个地方都一样,追女孩子就得脸皮厚,心要狠,不然好女孩都被流氓给泡走!到时候你就算想买后悔药,人家还不给!那句老话怎么说?少壮不努力,老光徒伤悲。”
孙毅纠正道:“是老大!”葛坚强摇摇头:“不是不是,是老光,老光棍!”孙毅默然一会儿,突然问道:“强哥,怎么你说起这事,就像个教授,自己到现在还落得光棍?”葛坚强嘿嘿一笑:“这有个啥的,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跟书上学的!”孙毅笑道:“学得这么有模有样的,更应该出成就才对啊!”
“噗”,葛坚强差点被酒呛死,咳嗽连连:“我啊,就这条件,说多寒碜就有多寒碜,也只能在嘴皮上过把瘾!”顿了顿,对着夜空忽然长叹一口气:“小时候,我爸跟我说,长大后要做个有良心有担当的男人,然后娶一房大屁股的好媳妇。长大后我一直这样做,但别说大屁股,小屁股的女人也看不上我。我曾经雄心壮志要早婚呢,但现在看来是晚了。”孙毅说道:“那你不想再找老婆吗?”葛坚强打个酒嗝,眼睛有些迷离:“当然想了,可你说找谁的老婆好呢?”
“谁的老婆都不要找,否则谁都会来找你,那时候你麻烦可就大了。”孙毅不由笑了。葛坚强点点头:“对!家花不如野花香,咱要找还是找野花去……小孙啊,你年轻,够资本,该去找班花、校花,镇花、县花、市花,像娜娜那样的就对……你不是想摆脱你爸妈的专制嘛,这就是个造反的好机会啊。”
“不行,这样的话我不是动机不纯吗?”孙毅摇摇头。葛坚强突然怒了:“什么冻鸡冻鸭的,你难道不喜欢娜娜吗?娜娜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居然丧心病狂不喜欢?”孙毅无言以对。葛坚强却又嘿嘿一笑:“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是喜欢她的,就是脸皮薄。对不对?你要回答对啊!”
“对……”孙毅犹豫着说,“可是……”葛坚强打断他的话头:“没有什么好可是的!男子汉大丈夫,就该那个那个,风风火火闯九州,该出手时就出手……”见孙毅不说话了,又说道:“小孙,鼓起信心来,有信心不一定能成功,但是只要你锄头肯用功,哪个墙角挖不空?”
孙毅久久默然。葛坚强推了推他:“喂,你睡着了?”孙毅猛地站起来,浑身颤栗不停,双眼冒出幽绿的光芒来。葛坚强吓了一跳:“小孙,你……”孙毅不搭话,视死如归地大步离去。葛坚强叫了两声,突然笑了:“真是虚心使人进步,爱情让人猴急啊。”
孙毅浑身燥热,胸口冒起一团火,烧得他脑海空白,视界里清净无物,只剩娜娜一人光芒万丈矗立在远方。孙毅就像黑夜中迷失的孩子,拼命朝着光的方向冲去。
娜娜靠在一个火光映红的毡房边,似乎正想着什么。孙毅大步过来,不由分说抓起她的手:“娜娜!”娜娜一愣:“什么?”孙毅将银手镯用力塞进她手里,近乎粗暴说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他代表着我的心意,你务必收下,不能退货!”娜娜见他眼中喷火,鼻孔冒烟,手掌炙烫,不由怔住了:“孙毅,你……”
“咔嚓”,一道强光突然闪过,惊醒了孙毅,他回头望去,僵住了。只见身后光影黯淡处,甄有财拿着相机,身后跟着艾宝、吴松和杜雷根等几名牧民。原来,刚才喝得兴起,甄有财拿出相机囔着要给大家拍照,以资留念。孙毅太紧张了,只顾盯着娜娜,全然没注意其他要素,上演了一幕当众求爱,还让甄有财给备了案。
“哈哈,精彩!精彩!收下收下!”在起哄这事上,艾宝反应总快人一步。娜娜看着孙毅,猛地将银手镯丢给他,转身大步跑了。孙毅酒胆破裂,苦涩不堪。
这可真是个糗透了的事,孙毅臊得一夜难眠。别人即使无意瞥了他一眼,他也能从中挖掘到无数种嘲讽的意味。毡房突然变得像囚笼,草原则成无边无际的监狱,将孙毅团团困住,让他无处可跑。这种感觉比上刀山下油锅还煎熬人,因此一早起来,孙毅就顶着两个熊猫眼,哈欠连天。
“小孙啊,你怎么啦?昨晚送出去了没有?”葛坚强昨晚喝多了,被发现时,就醉倒在石人边上,差点儿冻坏了。他还不知道孙毅昨晚有轰动一时的动作上演,记忆还停留在醉倒前的。
孙毅摇了摇头,不理他。葛坚强的嘴巴此刻看起来就像陷阱,一说谁谁就掉进去。
“孙毅,孙毅!”毡房外突然传来娜娜的声音。孙毅吓了一跳,不敢动弹。葛坚强嘻嘻笑道:“好啊,看来是生米做成熟饭了,出去啊,小孙,你为什么脸色苍白?”连推带送,孙毅躲不过,只能掀帐出去。娜娜站在毡房外,神情冷淡。
“娜娜,昨晚我喝多了……”,孙毅使劲搓着手,试图为昨晚的事做个合理的解释,“好像似乎可能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那个……”,说着说着,连自己也觉得是在鬼扯,脸非常不专业地发起烫来。
“扑哧”,娜娜突然笑了,将手伸上前:“拿来!”孙毅一愣:“什么?”娜娜反问道:“你不是有东西要送给我吗?”孙毅啊了一声,手忙脚乱翻腾起口袋来,却没找到银手镯,不知掉哪了。
“谁掉的东西哟,自己收一下啊。”葛坚强突然拿着银手镯出来,扯着嗓门吆喝道。孙毅一把夺过,双手捧到娜娜面前:“是这个,请,请收下……”
娜娜微笑接了:“谢谢啦!”声音旋即压低:“我先替你保管,免得你尴尬,旅行结束就还你啊。”
“好……好吧!”孙毅僵住了,沮丧之情再度高涨。
娜娜摇了摇银手镯,有意无意地向四周偷窥的眼睛大声说道:“挺漂亮的,谢谢哈。”
“不用谢……”孙毅声音低得让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
“看看!我说得没错吧?你中彩了。”娜娜一走,葛坚强就来邀功,得到的奖赏却是孙毅一个白眼。
银手镯,收与不收,是个大问题。不收,孙毅的努力像笑话,收,则成了神话。再没有人向他投来似笑非笑的眼光,只是看他和娜娜的时候,神情都有些古怪。似乎一个手镯,就把两个男女青年圈到一块儿,成为独立于旅行团之外的小团伙。
这种古怪的神情,刚开始恼人、挠人,但久了,孙毅和娜娜都自然免疫,把它当做生活的一部分。
吃过早饭后,众人辞别杜雷根重新上路。领会了原汁原味的哈萨克风情,每个人都是心情愉悦,沉浸在昨夜狂欢的回忆里。葛坚强不知道自己何时醉倒的,但也幸运逃过一劫。甄有财同样也喝醉,但醉后又被拍醒,继续灌酒,整得像地下同志受刑似地。艾宝呢,前来见舅舅,更不会有人放过他。众人中唯一正常的是吴松,他始终没再沾第二碗。
“咦,后面怎么有好多牧民,是不是追我们?”孙毅开着车,突然从后视镜注意到身后有异样。众人回头望去,果然看到二三十骑,如一团乌云似地自后追来。
“怎么回事?”孙毅嘀咕着,放慢车速,马蹄声逐渐近了,一马当先的,竟是艾宝的舅舅杜雷根,他霹雳火似地远远吼着:“停车!快停车!”
吉普车刚下来,杜雷根等人就蜂拥围上来,个个神气不善。艾宝一愣,忙问道:“舅舅,你们怎么……”
“怎么来!哼!当然是骑马来咯!”杜雷根跳下马,指着艾宝鼻子大骂:“你这混小子,都结交了些什么人啊?我好吃好喝招待你们,你们却来偷我的羊。”
这个指认来得太突然,艾宝失声道:“不会吧?”甄有财叫道:“我们不可能做这种没格的事。”葛坚强说道:“就是,大哥,你是不是没戴老花镜数啊……”
“早上数还好好的,就你们走后少了一头,不是你们,还有谁?”杜雷根的话不容置疑。甄有财不多说,将车门都打开,又掀起车后门:“大哥,你看看,如果有羊的话……”他眼睛突然直了,车后厢行李之下,赫然露出一截羊蹄。孙毅和艾宝等人也呆住了,一起将行李清开,只见一头无助的绵羊,四肢被捆缚,嘴巴封着胶布,可怜巴巴躺在里头。
众牧民哗然,气势汹汹涌上前。杜雷根愤愤道:“还说没有!”艾宝急忙将羊放了:“舅舅,你别生气,一定是误会……”杜雷根已经生气了:“你们!你们这样做,对得起昨晚让你们吃的羊吗?”
甄有财回头怒视着众人:“谁干的?自己勇敢点站出来,不要连累我们。葛坚强,是不是你?”葛坚强慌了:“不是我!孙毅可以为我作证。”孙毅说道:“也不是,娜娜可以为我作证。”娜娜道:“更不是我了……艾宝可以为我作证。”艾宝摇摇头,看着吴松说道:“当然不是我,吴松可以为我作证。”吴松看了看大家:“同样不是我,大家都可以为我作证。”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管!”杜雷根被连锁作证给弄糊涂了,带着几名牧民翻腾起车上的东西来:“我们搜搜,看他们还偷什么?”
“舅舅!”艾宝又气又急,拉着杜雷根的臂膀说道:“我保证,车上没有你们的东西了。”
杜雷根一愣,忽然点点头:“好啊,不在车上,那就是在身上了!”他目光扫向众人,每个人都被看得不自觉矮了一头。
“戴墨镜的,你一直抓着箱子干什么?里面装什么呢?”杜雷根猛地指着吴松大叫。
“私人东西,与你的无关。”吴松语气冰冷。杜雷根哪里肯信,带着两名牧民向他大步逼来:“看你这样子,里面装的可能就不是你的东西!”
吴松手探入马甲,冷冷瞥向艾宝:“艾榛,让你舅舅不要乱来。”艾宝忙拦住舅舅:“舅舅,这是我的客人啦,你别……”
“走开,我没有你这种与窃贼混在一起的外甥!”杜雷根愤愤推开艾宝,猛然扑向吴松,其他两名牧民同时自两翼夹击。吴松敏捷后退一步:“想动我箱子,可得付出代价!”
“吴松,你就让他看看嘛,又不会少几根毛掉几两肉的!”葛坚强忙充起和气佬。
吴松置若罔闻:“再过来,我就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杜雷根和两名牧民永不止步,一起来夺密码箱:“小偷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偷东西的,让我们看看你有多干净!”
“吴松,你就让他们看看,消除误会,我们也好上路。”甄有财也加入斡旋。
“别动!不然我毙了你。”眼看杜雷根就要用强,吴松突然从马甲里掏出枪,顶在他脑门上。
一股冰冷寒意,瞬间从脑门传递全身,杜雷根当即呆了。两名牧民吓得掉头就跑:“枪!他有枪!”众人从没见过这种真家伙,共同的反应就是傻了、呆了。
“小伙子,别激动,我们只是在开玩笑,你也知道,草原上怪事多……”杜雷根大汗暴流,咽了口唾沫,慢慢后退开来:“刚才,刚才的是我们这的风情,不,是风俗,我们送客人的时候,都得这样,开下玩笑更热闹,哈哈。”这时候的笑容,完全是由哭改装过来的。
“吴松,别,别开枪!”艾宝回过神来,突然大叫起来。葛坚强深吸一口气,也说道:“吴松,饭可以乱吃,枪可不能乱开啊!杜雷根老兄不就是和我们耍子嘛。”
甄有财完全陷入震惊,打从开始他就觉得吴松不对劲,没想到他竟然身揣凶器。
“小伙子,我请你吃肉,你不要请我吃钢锥子,中不中?”杜雷根见吴松冷漠无言,更怕了:“羊你们要,就给你们,这事到此为止,中不中?”
“滚!”吴松突然哼了一声,掉转枪口指向其他牧民。枪口所指之处,牧民像被风吹过的稻草,一阵阵偃伏,有人惊恐过度,大叫起来:“杜雷根,戏里没这段,该咋办……”
“闭嘴!全体注意,立正!闪!”杜雷根突然叫了一声,带着众跳上马,一溜烟似地离开。
吴松回过来,冷冷盯着艾宝。艾宝干笑一声:“好了,没事了……”吴松哼了一声:“到那拉提,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诡计,对不对?”艾宝一脸不解:“什么啊,我舅舅年纪大了,性格上返老还童了。”
“艾榛!”甄有财突然怒喝了一声:“法律什么时候规定,游客可以带枪的?这团我不参加了,我要回去了!”吴松枪口指着他:“你想回哪里?地狱吗?”
甄有财脑袋骤然一片空白:“你你……别乱来,我可是受法律保护的……”
吴松冷笑道:“法律还不是靠枪来保护的,你再聒噪,我这枪就可以依法让你消失。”葛坚强急忙劝道:“老甄,你就甭说了,免得他杀鸡儆猴!”甄有财气急败坏:“呸!你才是猴,不,你才是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