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纵贯准葛尔
折回布尔津县后,吉普车顺着217国道一路向南,渐渐进入阿吾斯奇草原。笔直的国道像一条纤细的带子,伸展在无边绿意中。远处山岭起伏,近处芳草油旺。不时有一两座蒙古包,孤独地缀在辽阔大地上。臀部鼓鼓的阿勒泰大尾绵羊和黄、白、黑白相间的牛,散落在毡房周边的草原之上,各自守着一亩三分地,爱岗敬业地吃草长膘。
两边相似的景色重复多了,艾宝有些累,就停下车来,在草地上铺张报纸,然后抱出昨晚买的两个哈密瓜,切好放在报纸上面,众人围在一块儿吃起来,瓜汁清爽润喉,正是夏日消暑良品。
车内看草原,虽然不失壮阔,但毕竟隔着层铁壳和玻璃,限制了不少感官直觉。众人走出小格局,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阔。清风自远山上来,拂过草原,长长的牧草随风摇曳,一碧千里。
“大家快来看,这石头古怪得很!”娜娜蹲在一块六七十厘米高的石头前,突然大叫起来。
那石头成不规则椭圆形,上尖下宽,表面安居乐业着一些地衣,看样子守着这草原好些年头了。葛坚强左看右看:“很平常啊,有什么好奇怪的?”
娜娜拉过孙毅,让他的身影罩住石头:“大家再看看!”阴影里,石头突然浮现出一张人脸来,眼、鼻、耳、嘴具足,嘴角上勾,笑得诡秘。娜娜撤退孙毅,那张脸马上就隐没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葛坚强糊涂了。甄有财扫了他一眼:“问书吧。”葛坚强嘿嘿一笑:“孙毅,你知道吗?”孙毅说道:“我只知道,这是个比较奇特的草原石人。”
“草原石人啊,听我哥说过,北疆草原上有很多,央视都报道了,是草原上的未解之谜……”这个时候,导游不能全无说法,艾宝见缝插针发言了。
娜娜笑道:“你哥也是导游?听起来好像知道的比你还多?”艾宝意识到失言,硬着头皮说道:“当然了,我们家是导游世家,我爸妈就是,到我们兄弟这,当然继续发扬光大……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娜娜稳住孙毅,让他负责挡光,把石人明暗两种面貌都拍了一下,才放他这个壮丁上车。
“艾榛,还是你坐庄吧?”艾宝打开驾驶门刚要上车,葛坚强突然笑着挤到他面前来。艾宝一愣:“什么?”葛坚强说道:“还是你开车是吧?我看你开挺久的,疲劳驾驶可不好,要不我替你开吧。”
艾宝一愣:“你会开啊?”葛坚强点点头:“是啊。”艾宝大喜,将他往驾驶座上推:“好啊强哥,伪装得真深!我还以为你不会开呢,这不是偷懒嘛,快快戴罪立功!”自己坐到副驾上,“这下好了,开车这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又多了个接班人,大家都可以轻松些。”
葛坚强拧开油门,GPS随之启动。他回头笑道:“坐好啦,我们出发喽!”
吉普车上了道,前方山岭连绵,路边交通警示,即将进入山区。
艾宝见葛坚强启动、挂档、打方向盘,从容流畅,不禁赞道:“不错嘛,驾龄几年了?”葛坚强盯着前方:“嘿嘿,一年都不到。”
“那更厉害了,什么时候拿的驾照?”
“等有钱了再去考,要好几千咧。”
“啊?你没考驾照?那你什么时候学车的?”
葛坚强回头一笑:“最近……就这几天,拜大家为师,学的。”艾宝愣住了,甄有财当即发炸了:“快停车!快!”
几乎同时,GPS扯着嗓门尖叫:“注意!注意!您的车速正在非正常递增中,请您控制好车速,保证安全,以免贻误终生……”艾宝往时速表瞥去,魂飞魄散,指针正势如破竹跨过120公里大关,急得大叫:“快停下来!开这么快你不怕吗?”他不敢强夺方向盘,只盼葛坚强能良心发现。但葛坚强热火朝天:“大家都不怕,我怕什么?”艾宝急了,决定暴力夺权:“别开玩笑了,你快停下来。”
前方骤然出现一个大拐弯。葛坚强急忙一闭眼,大力打着方向盘:“大家快闭上眼。”
吉普车在弯道上急速漂移,众人几乎都要被抛出车去,吓得紧紧抓住一切能抓的东西。甄有财怒吼声激荡其间:“快停车!!”
葛坚强也怕了,慌忙踩刹车。车轮与地面摩擦激烈,吱呀声不绝于耳。众人不由随之往前冲,尖声四起。猛地,车子一顿,众人又往后跌去,惨叫不断。甄有财头撞在车顶上,娜娜与孙毅撞一块儿,吴松紧紧抓住身边扶把,脸还是撞到前排座位上,墨镜歪到一边去,面颊火辣辣疼。
艾宝迅速跳下车,将葛坚强揪下来:“你神经病,拐弯干嘛闭眼?”葛坚强大感委屈:“我向你学习的啊,早上过弯道的时候你就这样……”
艾宝见众人直勾勾望过来,咽了口唾液:“狗屁!我那是不小心养精蓄锐一下……路上都一样,谁不会开着开着,就开小差……”
甄有财摇摇头:“你们两个……谁半斤,谁八两?”葛坚强嘻嘻一笑:“艾榛厉害,我不敢比他重。”
孙毅说道:“艾榛,你累了我来开吧。”艾宝点点头,将葛坚强往车上一推:“强哥,以后没经验的事,你少插手,别拿广大人民生命财产不当一回事。”葛坚强嘟噜道:“姜大牙没当官前,也就个钓鱼的,乡下人呐,人家照样当宰相!何况我真的会开,我手巧,学啥都快,就是不够熟练,等我多锻炼下我就……”
“就可以成功地把我们害死,是吧?”甄有财冷冷来一句,差点噎死葛坚强,他干笑道:“哪里,我就能帮大家分担下……”
“得了,你再开下去,就变成马路杀手了,会动的碰到你都活不了。”艾宝盖棺定论,对葛坚强全盘否定,葛坚强息事宁人地傻笑起来。
草原天气变化多端,一团乌云突然杀气腾腾而来,追在吉普车上,足足下了半个小时的大雨,才放众人一马。豆大的雨粒打在车棚上,噼里啪啦作响,车前水烟四溅,而远处草原,却是阳光灿烂,仿佛行走在另一个时空里。
渐渐的,牧草稀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加装饰的地表。过了一个油气田后,风越来越大,沙丘开始具备个性棱角,千奇百怪森然罗列。
按照GPS的说法,众人来到准葛尔盆地西北边缘的乌尔禾魔鬼城了。
魔鬼城又称风城,雅丹地貌之一,与雅丹、龙城等地貌同为风神杰作。乌尔禾魔鬼城属于新疆魔鬼城家族中出类拔萃一员。
据科学考证,白垩纪时期,乌尔禾魔鬼城是个巨型淡水湖,栖息着乌尔禾剑龙、蛇颈龙、准葛尔翼龙等远古大块头。其后,发生了两次大的地壳重组,湖泊抬升成以砂岩和泥板岩为主的戈壁台地。这里地处风口,在古往今来最勤劳的造型大师——强气流战战兢兢作业下,所有土丘都有张个性化的面孔。这里也因此成为典型的雅丹地貌。
魔鬼城千姿百态,地形破碎,恰如古城废墟,荒芜苍凉。每当大风突来,黄沙漫天,风走石跑,土丘之间鬼哭狼嚎,魔影闪动,直如魔鬼统治之域。
众人急着赶路,加上日上中天,魔鬼城沐浴在阳光下,鲜有阴暗死角,因此只在景区外稍作逗留,看了看那些层层叠叠,红、蓝、白、黄石子相间的山坡土丘,便又启程继续前进。
过了乌尔禾,进入克拉玛依地界。1955年在此打出第一口油井后,这里慢慢发展成中国第一油城。公路两侧辽阔的戈壁滩上,油田密布,一座座当地俗称“磕头机”的采油机林立其中,一上一下从地底捞油。越近市区,磕头机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吸收着地底千万年精华。这里是新疆人均收入和消费最高的城市,也是全国第二富裕城市。据说先富起来的克拉玛依人特别有底气,与身属首府的乌鲁木齐人相互看不起,经常打口水仗。克拉玛依人给乌鲁木齐人加了一点料,称之为“鸟人”,乌市人则依照职业属性,定义克拉玛依人为“油耗子”。这倒跟得上全国各地互相调侃的形势。
克拉玛依往南一百六十公里,就到了独山子区。这是个位于天山北麓,准葛尔盆地西南边缘的城市,名字源于其境内的独山。独山呈一字形,东西走向,与其它山体老死不相往来,故而得名。在维吾尔语中,独山有“油山”之意。这里是中国石油工业的发祥地,也是全国八大石化基地之一。城市不大,但园林化得不错,干净整洁,花木满地。
艾宝原本计划在独山子过夜,但看看天色还早,与众人一合计,决定一鼓作气过天山。
出独山子,国道延伸入天山。两侧时而高山,时而深谷。路上不时可见泥石流、塌方痕迹。
日头不断下行,海拔逐渐抬升。幽绿色的山岭开始蒸腾出雾气来。国道在崇山峻岭中显得分外苗条,简直像摊在其中的一条曲线。车子驶上高山头,犹如行走于云中,云团包围着车子,车走它让,车去它进,漂浮不断,似乎打开车窗就可以跟它零距离接触。但没人敢开窗,温度急剧下降,车内冷得厉害。
沿途不时可见高山流水,斜挂在山壁上,那是山顶雪水消融的痕迹。有时候,雪水会骤然汇成澎湃激流,从高处飞泻而下,震耳欲聋。
艾宝暗暗发慌起来,来时想得轻巧,对天山的险峻毫无准备,这路只怕越走越难。但是子弹出膛,就不能回头,否则中枪的就是自己了。他故作镇定地看着外面。
“艾榛,怎么我们还在山里转。”娜娜也意识到情况不妙,忧心忡忡问道。
“天山大嘛,还有段路,别急,外面多漂亮,你看,青山绿水的……”说话间,窗外突然掠过一片白。却是吉普车上了个坡,两侧山岭开始出现积雪,一摊摊、白花花分布在略微发黄的草地上,国道上也结了层冰。雾气越发弥漫,掩盖去各种危险,孙毅只得减缓车速慢行。
常年被雪侵蚀的路面,坑洼越来越多。路边山体,坡度大得令人触目惊心,坡上寸草不生,白雪覆盖的乱石堆和黑色土石上,保持着冲锋的姿势,一触即发。
行走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神经分外脆弱,各种坏的念头前仆后继,滑坡、塌方、泥石流、淹没……
“注意,您已进入哈勒希根冰达坂,山高路险,小心行驶。”
“恭喜您,前方即将进入哈希勒根隧道,这是中国海拔最高的隧道,世界很少人走过哦……”
有时古板,有时又语出惊人,GPS的怪腔怪调,加重了车内不安气息,让人更加焦躁。
孙毅脸都绿了,他知道达坂的意思,那指的是高高的山口和盘山公路。至于冰达坂,维吾尔语意为高耸入云的冰峰雪山。天山深处多冰达坂,终年积雪不化,风光绝美,但下雪频繁,一不小心就是雪崩,可谓无限风光在险峰,尤其是碰到风雪,那更是九死一生。
幸运的是,老天心情不错,晴空万里。不过这并非放心的理由,掌管冰达坂的天神更年期症状突出,下雨下雪,就像孙子兵法所说的,了无常势。只要他高兴,随时都可以变脸肆虐众生。
车子驶上山巅,洁白的雪山盖就会扑面而来,似乎就在眼前。惨淡斜阳徘徊山后,疲倦不堪。
哈希勒根隧道渐渐近了,GPS显示的海拔高度是3400米。隧道三百来米,又深又黑,里头满是终年不化的雪,黑暗中看起来灰不溜秋的。风在隧道里游荡,暴躁地击打着车窗,让人不寒而栗,车内温度不断下降,每个人都竭尽所能想法设法减少散热面积,拥抱和背靠背,是最好的相互取暖方式。
四周昏暗,只有车前头一个小小的亮点,灯塔似地为人指明方向,坚定不移。车子像飞蛾似扑向它,它也在黑暗中不断舒展开来,最终化成一个白亮亮拱门,把久违的光明,再次还给赶路人。习惯了黑暗,重见天光,每个人眼睛都隐隐作痛,但依旧克服困难,贪婪地看着四周,那是经历过黑暗之后对光明的极度渴望。
隧道外俨然是个冰雪世界。黑灰的山被厚厚的白给盖住了,只能通过路边断面窥得其本来面目。行走在这种危如累卵的天地中,是一种豪赌。雪崩山塌,抹去道路和车,只是瞬间的事。
好在翻过冰达坂后,山道逐渐下行,雪山远去,草原再次绵延而来,车子进入伊犁五大草场之一的唐布拉山地草原。山南山北峰岭高悬,中间沟谷密布,流水不断。不时会有一顶毡房或一群牛羊闯入视野。对于刚从荒无人烟险境下来的众人而言,一点点人类活动的蛛丝马迹,都能让人心安,亲切,毕竟是社会性动物。
海拔时高时低,随山势起落,日头却一往无悔滑落向山后,万丈红光撒落原野,给草木缀上一层薄红。忙碌一天的牛羊,心满意足踱着步子,掐点准备下班。这里的牛羊不同于北疆,牛是由西藏引进来的天山牦牛,身披长毛,能抗饿耐寒,肉、乳、毛兼用,号称高原之舟;羊则是大尾查腾羊,也就是俗称的黑头羊,四肢壮实,抗寒耐粗饲,肉质鲜嫩。
远远的,一个牧民骑着马,准备去接他的牛羊群。他身后的一顶哈萨克毡房里,升起一股不知是煤或牛粪所化的炊烟,散发着晚餐的诱惑。
艾宝内心暗暗发焦,只盼能尽快走出这个该死的山区,否则天一黑,真要抓瞎了。
前方国道上,出现了个岔路口,一条蜿蜒小路从岔口拐入群山之间。岔口边上立着块简易木牌,上面写着一行字:“前方路断,请进小路绕道”。
孙毅将车停下来:“前面路断了,真的还是假的?”
艾宝眯起眼:“这路不是长得漂漂亮亮的?”木牌之后,国道安然无恙往前伸。
“也许,断口在更前面吧?”娜娜的话充满着猜测成分。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葛坚强是信了:“这路肯定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不然人家吃饱撑着立块牌子干嘛?”
甄有财冷笑道:“你一说没问题,我就觉得问题粗着。这牌子明显不是官方手笔,字都歪七扭八的,看样子比你还可疑。再有,这条小土路,会绕到哪里?没有调查,怎么能被一块牌子牵着鼻子走?万一是恶作剧或别有用心呢?”
“那我们继续走,不见断口不回头。”艾宝使用上决策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