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团里有坏人
睡觉这事，艾宝是情有独钟，因为闭上眼更容易看到前途，这成为他为数不多的特长之一。二十年来，艾宝基本都是睡到自然醒。他如果不想起来，就算五六个闹钟并肩儿上也奈何不了他。因此，他经常一觉醒来，天都黑了。艾榛经常对此有微词，但艾宝总是振振有词：梦想决定着未来，当然要多睡会儿。他还经常狡辩说：睡觉是为了踏实工作，工作是为了踏实睡觉。能踏实睡觉不正是人生的终极目标？为什么不踏实睡觉？几个弯下来，艾榛就迷失方向了。
但是昨晚，艾宝经历了有史以来罕有的失眠。那种感觉痛苦难当，人躺在床上，就是没有睡意，艾宝把各种办法都用上了，数羊数到嘴抽筋了，好容易才有点睡意，又被一个恶梦破坏了。他打开窗户往外看了看，天色正在朦胧发亮。艾宝叹了口气，放弃努力，开始着手洗刷。
当裤子失去皮带，才知道什么叫依赖。没有艾宝，这个家没吃没喝，锅冷灶凉的，艾宝真不习惯。他站在窗边抽了几根烟，给自己打了几分气后，泡了杯奶茶喝下，然后便开始收拾颜面来。
虽然相貌上先天不足，但这并不妨碍艾宝的爱美之心。他无疑是世上最费镜子的男人之一，每天都要对着镜子梳理自己千百遍，出门的时候更是隆重万分，头顶得抹油，胸口要飘带，脚下得铛亮，衣裤必须裁边笔挺，条理清晰，同时两腋还不忘喷些香水。这个过程很繁琐，今早没有那么多时间，艾宝只能很委屈地草率了事，然后提着匆匆下楼。
这次免费旅游属于自驾游性质，由社里统一配车。那是一辆老式吉普车，昨晚艾榛就开回楼下。车里除了驾驶座和副驾外，还有两排座位，一排双座，一排三座，理论上限载七人。
《饮食男女》里说过，人生不能像作菜，把所有的料都准备好了才下锅 。艾宝现在就是这样，在没有备料的情况下，匆匆上岗了。好在，他虽然没有驾照，但开车技术似乎比驾校科学训练出来的哥哥还好些。以往手痒的时候，他经常拿哥哥的证去开车，反正交警又分辨不出个中真伪。有艾榛证件加持，能让他减速的只有堵车了。
到了机场，将车停好后，艾宝便看到停车场边站着一个美女。她有一头精心烫染过的披肩长发，玲珑眉眼含笑带春，合身小皮衣包裹着的玲珑身材，曲线火辣诱人。
艾宝咽了口唾沫，打开车门出去，拿出居家旅行装酷必备的烟嘴，点了根烟，缓缓向她走去。
美女若有觉察，回头过来，微微一笑。艾宝半身酥软，机不可失喷出口烟来：“小姐，看什么呢？”
“我啊，看车呢！”美女随口说道。
艾宝吐了口烟：“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有品位的车太少了，宝马够粗俗，奔驰没档次，大众更是土得掉渣……”
“那车怎么样？”美女指着不远处停着的一辆白色轿车。艾宝随意瞥了一眼：“兰博基里？哈，开这种车的人，肚子里一定没学问！”
这时，远远三个人走来，当中是个脸上顶着酒糟鼻子的男人，五十来岁，两边是一高一矮两个汉子，高者竹竿似地，矮者圆球一般。
艾宝见了，双脚抹油想逃，却被高个子揪住后心。
艾宝忙堆出满脸笑容：“原来是黄总啊……好久不见了，世界真小哈哈……”
酒糟鼻子视而不见，肥胖大手一把将美女揽在怀里：“黛丽丝，这小子和你说什么？”
黛丽丝瞥了艾宝一眼，笑道：“他说，开兰博基里的人肚子里一定没学问。”
矮胖汉子大怒，敬业地撸起袖子来：“混账，敢说我们老板没学问，看我不修理你！”
艾宝急忙后退，赔笑道：“误会，我怎么敢呢，谁不知道黄总是新疆最厉害的玉石专家，知识渊博……”
“算了，说这种话的人，口袋里肯定没钱。”黄总宽宏大量喝住手下，瞪了艾宝一眼：“滚吧！”拉着黛丽丝上车。黛丽丝回头冲着艾宝挥了挥手：“拜拜！”
“拜拜，美女与野兽！”艾宝冲着兰博基里吐了口口水，整了整领带，打开车后厢，拿出一个大牌子，走进机场大厅，像个稻草人似地举起牌子。牌子上写着“大美新疆·二十日免费游”，大红字样分外醒目。
这可是个枯燥的活计，艾宝很快就呆腻了，他无聊地拿出那份被揉得发烂的名单，把里头烂熟于胸的几个名字又复习一遍：甄有财、葛坚强、孙毅、张娜娜。
除了这几个白来玩的主，那个想白跟团的不速之客，会是什么样的人物？
艾宝发愣之际，一只手突然拍在他肩头上。艾宝一回头，便看到娜娜。她穿着长裙、花T恤，裙摆几乎扫到地面，袅袅退到两米外，拿出个DV：“艾榛导游是吧？来，先留点纪念吧。”
艾宝会意一笑，潇洒地将牌子往地上一丢，先来个杰克逊太空步，然后舞姿一变，成了魔鬼舞，接着又变成机械舞，最后以提胯和脚尖着地动作定格住。
过往之人纷纷驻足围观，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掌声也来得太早了吧……”艾宝对观众很不满，等人群散去，擦了把汗，冲着娜娜问道：“怎么样？美女？”娜娜竖起大拇指：“好帅哦！”艾宝谦虚地笑了：“谢谢，我就这点儿优点了。”娜娜撇了撇嘴：“可惜欠了点。”艾宝嘿嘿一笑：“不够完美，才有更帅的空间嘛。”
娜娜也笑了，向艾宝走来：“我是娜娜！想不到艾榛导游这么风趣，听电话我还以为你是个严肃的大叔呢。”
“工作的时候，就算装，也要一本正经”，艾宝注意到一个男人从娜娜身后走过，脚踩在她裙子后摆上，内心暗暗发喜，嘴上丝毫不乱：“其实我的特点是没一点正经。”
裙摆被路人脚踩住，娜娜依旧向前走，艾宝期望的精彩一幕如期上演，“咔嚓”声里，裙子原本受创之处又添了把盐，猛然从腰间开裂，整体向下掉落。等娜娜发现不对时，情势已然失控了。
艾宝瞪大双眼，千载难逢的精彩瞬间不同错过。
但是裙内并没有预期中的春光无限，一条严实的运动裤拒绝了所有的遐想。
艾宝大失所望，气急败坏指着那个踩到娜娜裙子后摆的路人叫囔起来：“喂，你干什么？当众耍流氓啊？”那人羞红满脸，一个劲向娜娜道歉。
娜娜捡起裙子，团成一团，笑着走向不远处一个垃圾桶：“没事，反正我穿着也不习惯。”
娜娜再回来时，上身的花T恤也换成运动服了，清一色的运动装备，让她看起来干练清爽。
孙毅刚与艾宝接头上，两人握手寒暄，客套不停。孙毅回头，瞥到娜娜不怀好意打量着他，不由一愣：“你……你看什么呢？”
娜娜双掌一拍：“你一定是上海人！”孙毅笑了：“是啊，你也是吗？那咱可是老乡咯！”娜娜摇摇头：“当然不是了，我怎么可能是！”孙毅不解了：“那你怎么知道？”娜娜笑了：“就你这白白净净，小男人样，瞎子都看得出来。”
“什么……你，你这是人身攻击！”孙毅无端遭到攻击，口齿都急乱了。娜娜嘻嘻一笑：“对不起哈，我这人就这样，对上海人过敏，见一个就残害一个。”孙毅大感无趣，偏头不搭理她。
艾宝见气氛不对，忙笑着往前一指：“快看那人。”
葛坚强就是在这一刻出现的。他一身犀利装扮，身穿羽绒服，肩扛长条形的包，昂首阔步，身后跟着十来名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大汉。气场之足，范儿之强，史无前例。
艾宝三人刚要避让，葛坚强却直直走到他们面前。他身后那些西装大汉，潮水般走过，散向四面八方。
葛坚强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导演了一场美丽的巧合，兴奋地冲艾宝大叫：“哈哈！大家好，都是参加大美新疆，免费二十日游的吧？”他将布包往地上一丢，布包一头砸在艾宝脚趾上，痛得他咧着嘴后退一步。葛坚强浑然没注意，敞开羽绒服扇起风来：“哪个是艾榛导游？我是葛坚强！乌鲁木齐原来也这么热啊。”
艾宝揉了下脚，忍痛笑道：“我是！夏天穿羽绒服，到哪儿都得热。”
葛坚强将羽绒服胡乱塞入包里：“我这叫有备无什么……来着，听说新疆哪里，测过中国最低温呢，零下五十几度！我想现在应该也是冷的，怎么也得用羽绒服。”
“最冷的记录是在富蕴县，那里又高又冷……”孙毅刚要接话，想了想又低调闭嘴了。
说话间，甄有财也来了。他发福得厉害，穿件旅游茄克衫，胸前挂部长焦单反相机，身后跟着个推行李箱的服务生。这份打扮气度，与葛坚强比起来，简直是另一个极端。
艾宝看了看名单，笑道：“您是……甄有财先生？”甄有财点点头，伸手过来：“你好，艾榛导游吧？”
娜娜吃吃地凑到甄有财相机前：“果然真有财，相机都是哈苏的……”甄有财警觉地后退：“小姐，非请勿碰，谢谢！”
“切！小气！”娜娜噘着嘴，往后直线退开三米，表示秋毫无犯。
葛坚强说道：“人都齐了吗？”艾宝摇摇头：“还没，一共六个，得再等一个。”心中焦急不已，那些绑匪也太不敬业了，想蹭旅行团都迟到……
葛坚强伸出中指，指着众人脑袋点牲口似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刚好啊。”艾宝一愣，突然感到身后有股冷气。他急忙回头，身后出现一对大墨镜，几乎贴到他鼻尖上。不知何时，一个高高壮壮，内穿衬衫，外罩夹克的大汉，站在艾宝身后。他半张脸被墨镜挡住，喜怒哀乐丝毫无漏，右手戴着白手套，提了个密码箱，浑身透着森森气息。
艾宝吓了一跳：“你……你是……”那人淡淡说道：“昨晚通过电话的，游客。”
回答像电报。聪明人不需多言，艾宝心领神会地拍了拍手：“好，人都到齐了！”葛坚强跟着使劲拍掌：“好好！该庆祝下！”见众人都好奇看着他，又嘿嘿一笑：“大家也激动一下嘛，一起激动！”
艾宝咳嗽一声，把葛坚强的声音镇压下去：“那个，旅游之前，我先，先欢迎下各位……这个……”他搓着手，突然发现忘词了，只好把信口开河，“沐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我们那个，千辛万苦，从五湖四海汇集在西北大地上，这是一种缘分……”
“艾榛导游，我们应该先互相认识吧？”对这种陈词滥调，娜娜是可忍孰不可忍。
艾宝笑了笑：“对对，大家先自我介绍一下。”葛坚强立即响应：“我说我说，我姓葛名坚强，以后大家都叫我小葛吧。”娜娜捂着嘴偷笑：“小哥？”
葛坚强愣住了：“不是不是，是小葛，诸葛亮的葛。”娜娜说道：“随便啦，我看叫你强哥更合适。我呢，全称是张娜娜，大家简单点，昵称我娜娜就行，这样节奏感比较强。我是四川大学艺术系毕业生，很高兴能中奖，也很荣幸能和大家一起参加这个旅游。我相信这次旅游能给我许多灵感和启发，我将把旅行见闻做成纪录片，作为我的毕业创作。”
“我叫孙毅，上海来的。”孙毅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大都市对我来说，是个喧嚣的牢笼，我希望能在新疆广阔的天地中，嗅到自由的味道。”
轮到甄有财，他说话不疾不徐，平淡如水：“我叫甄有财，北京来的。旅游对我而言，是难得的休闲。这次主要是想放松一下心情，另外，希望旅行能拍到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照片。”
压轴大戏留给最后出场的墨镜人，他面无表情，惜字如金：“吴松，哈尔滨人。”
葛坚强听不清楚：“武松？和景阳冈打虎的那个同名？”吴松冷冷说道：“是吴，吴松。”
艾宝怕葛坚强节外生枝，忙说道：“好了，大家都认识了。”葛坚强握紧拳头说道：“对！让我们来一场轰轰烈烈，酣畅淋漓，惊天动地的旅游吧！”他想了想，猛地夺下甄有财手中的相机，递给艾宝：“导演，给我们来张合影吧。”
“导……导演？”艾宝丧失一切面部表情，盛情难却地接过相机，转手递给瞬间变成小火山的甄有财。甄有财愤愤掏出张纸巾，疼惜地擦拭着相机。
葛坚强不解地翻开着双手：“老甄，我刚才大便的时候有洗过手的……”
甄有财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你先把导演和导游分清楚再说话。”葛坚强想了想：“差不多啊，导演要带剧组，导游要带团，导演比演员厉害，导游比游客聪明……”这话逻辑错乱空穴来风，捧乐艾宝一个人，伤了大众一片心。甄有财愤愤将相机放入包中：“拜托！以后没有我的邀请，不要动我的东西，OK？”那严厉的样子，让葛坚强不敢再说什么。
“好了好了”，艾宝适时出来调节气氛，“各位，旅游马上开始，我们先在乌鲁木齐逛逛。”
葛坚强振奋起来：“好啊！出发！”甄有财摇摇头：“这怎么行，行程安排上不是说，我们下机后首先要入住酒店？”艾宝一愣，突然想起行程表似乎有这么一说，忙笑了笑：“确实如此，不过我想大家都是第一次到乌鲁木齐，想带大家先去逛逛……”
“全国城市一张脸，不是长条形的街就是方形的楼，有什么好逛的！我们坐飞机都很累，应该先去泡个澡，再美美吃顿饭才对，飞机上的饭太难吃了。”甄有财坚持己见，说的话在情在理，娜娜立即投赞成票：“这倒是。”
艾宝挥了挥牌子：“那好，我们上车吧。”他打开车门钻进去，其他人鱼贯跟进，吴松和孙毅坐前排，甄有财三人坐后排。
葛坚强坐在甄有财和娜娜的中间，手忙脚乱系好安全带，回头见甄有财没有动静，忙提醒他：“嘿，老甄，你怎么不绑安全套？”最后三个字咬字清晰，分外刺耳，所有人都愣住了。甄有财无语了：“什么？……安全带？”葛坚强抓着安全带认真点点头：“对啊，安全带啊。”
见他认知错误能力如此差，甄有财失去了惩前瑟后，治病救人的耐心了，闷声不响系上安全带。娜娜也怕了，十万火急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但仍难逃葛坚强的注意力，他饶有兴趣盯着她衣服上的阿迪达斯标志：“娜娜，你这身阿迪达斯不错嘛。”
娜娜笑了笑：“山寨货。”
葛坚强愣住了：“瓦岗寨还是水浒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