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苍山永在风雨来

赵明训站在城楼上，望着夕阳一点一点的消失在苍茫的群山中。秋风卷着落叶，散向天空，又打在他的脸上。萧索的季节总是让人感觉些许悲意，人生或许正如这风中的枯叶，凋零在秋季。赵明训觉得此时此景，颇有些“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味道。

“长官，天凉了，我去给您拿件大衣披上吧？”站立在他身边的和青山问。

赵明训转头看了看这个刚刚晋升为排长的小伙子，笑了笑，摆手示意不用。

和青山对自己的营长充满了好奇，小心翼翼地问：“长官，每次当值您都站在这城墙上，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看啥呢？”

赵明训深吸一口气，反问他：“你看这景色美不美？”

和青山端详半天说：“俺从小就在这里玩，也没觉得咋样。要说美，太阳落山的时候，确实很美。”

赵明训呵呵一笑，又问：“我听说你家境不错，为什么要当兵啊？”

没想到和青山听了这话，眼睛竟有些湿润。当兵两年多，还没有哪个长官和自己说过如此贴心的话。他略有些激动的答道：“报告长官！您别信那些谣言，俺从小就没了爹娘，是俺叔把俺养大的，俺叔是商会会长。俺从小就喜欢枪，所以就来当兵了！”

“哦，是这样。”赵明训拍拍和青山肩头，“听说你枪打的很准，有时间打两枪给我看看。”

“是！”和青山打了个立正，很干脆的回答。

当下两人又聊了几句家常，多年带兵的经验让赵明训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是块当兵的好材料。只要假以时日磨炼，必能有一番作为。

天渐渐黑了，城里陆续亮起了灯。

赵明训正准备到城门口看看，底下传来一个值班兄弟的声音：“哟，和掌柜！天都黑了，您这是要出门哪？”

和青山也探头往下看，只见堂兄和远山正在与那个兄弟寒喧：“啊，去一位朋友家，今晚您当值哪？辛苦啦！”

在青州城里，和远山也算得上是个名人。因为和青山的关系，与警备团的兄弟们混的很熟。和青山高声问：“哥！今晚你还回来吗？回来晚了可就关城门了！”

和远山抬头看见了他，挥挥手：“去谈点生意，很快就回来！”

对于和远山这个人，赵明训了解一些。但是军人的性格让他觉得，有钱有势的人大多势利，所以也没什么来往。看着和远山一个人急匆匆的走远，赵明训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是当着和青山的面，他也没好意思追问，只是平静的问了和青山一句：“你哥？”

城隍庙离县城不到二里地，几颗参天古柏怀抱，不时有乌鸦飞起。一到晚上，格外的阴森，极少有人到这里。

和远山壮着胆子来到庙门前，四下张望，却没看到六子的身影。伸手去推庙门，只见里面一个黑影正呲牙冲他直乐。吓得和远山妈呀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六子忙过去把他搀扶起来，抱歉的说：“真对不住！真对不住！吓着您了！”

和远山半天才缓过神来，开口就骂：“你个鳖蛋玩意儿！挑什么地方不好，非要挑这么个破地方！想瘆死人哪！”

六子把他扶到一间偏屋，点燃一盏破油灯，嘿嘿笑着说：“这地方多好啊，没人来！”

和远山找了把木条凳子坐下，不耐烦的说：“也就是你把这儿当家！赶紧的，把七星剑拿出来给我瞅瞅。”

六子一点儿也不着急，蹲在另一条长凳上，掏出脏兮兮的旱烟锅子，对着油灯慢吞吞吸了两口。

“嘿！”和远山沉不住气了，“你倒是快点！是不是又憋了什么坏水？”

“哪能呢！俺就是想知道那五千大洋准备好了没？”六子乐呵呵的说道。

和远山原以为六子要坐地起价，一听这话放下心来：“瞧瞧你那点出息！我和远山说过的话能不作数？只要宝贝是真的，一个子也少不了。我就担心这五千大洋你拿不拿的动？别废话了，麻溜点把七星剑拿出来。”

“这个不用你操心！”六子这才从背后摸出一个包裹，轻轻放在桌子上：“好好看看，别晃了您的眼。”

和远山迫不及待的打开包裹，只见昏黄的灯光下，一件金灿灿的东西呈现在眼前。他颤抖的伸出手，捧起这件沉寂了几百年的宝物，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审视。只见熟铜剑鞘上雕刻着飞龙图案，腾云驾雾如在九霄。轻轻抽出剑身，顿觉寒气逼人。护手处七颗碧绿的宝石如夜空中绚烂的北斗七星，熠熠生辉。剑身处三个镏金小字赫然在目：七星剑！

和远山看的呆了！

这时，他猛地从剑身反光里看见六子掏出一把短刀，不由得一激凌。本能握剑在手，反身对准了六子：“你想干什么？”

六子愣了愣，旋即又笑了，把短刀用力抽在木桌上，做了个砍的手势：“削一下试试。”

和远山恍然大悟，掂量掂量剑的份量，对准短刀斜劈下去。只听咔嚓一声，短刀被断为两截！再看七星剑，丝毫未伤。

“宝物！宝物！真的是宝物！”和远山连连赞叹。

六子却伸手把剑要了回去，说：“行了！我的和大掌柜，货也验了，俺的大洋何时能给？”他熟练的插剑入鞘，鞘中竟发出轻微的龙吟声。

和远山愈发的惊叹，目光始终盯着六子手中的七星剑，冲他伸出三根手指头：“三天！三天后到我店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三天？”六子想了想，“中！三天后俺到你店里去！”

“一言为定！”

走到城门口时，远远的听到城楼上有人高喊：“哥！快点走，嫂子生了！”

和远山没听清，但能辨出是和青山的声音，问道：“啥事，青山？”

和青山从上面下来，拉着他就跑。

“毛毛躁躁的干啥呢？”和远山今天心情极好，略带责备的问。换作平时，早就一番训斥。

和青山一边拉着他跑，一边高兴的解释：“刚才石头来找你，说嫂子生了，让你赶紧回家！”

“生了？男孩还是女孩？”和远山兴奋起来，老婆过门四五年，肚皮一直没动静。求医问药，偏方也抓了不少，好不容易才怀上。仔细一想，可不是嘛，预产期就在这几天。都是六子给闹的，让自己兴奋过头，居然把这么大的事忘了。脚下顿时轻快了许多。

和青山说：“我也不知道，石头没说。你回家看看不就知道了⋯⋯哎哎，你慢点！黑灯瞎火的小心脚下！”

这事怎么能慢得下来？老婆生孩子，自己却没能陪在身边。着急、兴奋，让和远山脚下像是生了风，一溜烟儿往家奔去。

这青州城里，和家的住宅算得上阔绰，三进三出的院落显示了主人的富有。家里早已忙作一团，一大帮人进进出出的不停。老爷子和秉章正端坐在正屋的太师椅上，见两人风风火火的进来，便喝斥道：“哪去了！媳妇儿生孩子还到处乱跑，都是当爹的人了，没个正形。”语气里明显带着欣慰。

和远山顾不上解释，叫了声“爹”，就往后屋去了。和青山正要跟着去，被老爷子喝住：“你哪儿去？”

和青山笑嘻嘻的说：“我去看看大侄儿啊！”

“你去做什么？”和秉章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来，坐下，陪叔说说话。”和青山答应一声，乖乖坐下。他自小失去双亲，全靠叔父抚养，在心里面叔父就是亲生父亲，敬重的很。因此在叔父面前，和青山向来不敢造次，和秉章也将他视如己出。

后屋里稳婆收拾停当，刚把孩子放到母亲身边，和远山就闯了进来。顾不得众人连连道喜，来到床边，看着虚弱的媳妇李氏和刚刚来到人世正在哇哇啼哭的儿子，握住李氏的手，心疼不已。李氏强睁开眼睛，努力挤出一句话：“当家的，和家有后了⋯⋯”和远山激动的连连点头，抱起儿子，喃喃的说道：“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正当和家上下忙活的时候，从门外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不等伙计通报，径直进了正屋。和秉章愣了愣，认识走在前面的正是商会副会长王延荣。王延荣一进来就抱着拳，满面春风的说着：“和会长，恭喜恭喜！兄弟听说和府添丁，特来祝贺。”

虽然同是商会的会长，和秉章平时却不怎么待见王延荣。说起王延荣，可谓家大业大，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上至国民政府，下至普通商号店铺，没有插不了手的。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在北城跺跺脚，南城也要颤三颤”。

所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和秉章心里暗暗嘀咕，脸上却是不露痕迹，起身相迎，礼貌的请客人坐下：“岂敢劳王会长大驾！今日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又吩咐下人看茶，眼光扫向了王延荣身边那个身材矮小却精神十足的男子：“这位是⋯⋯”

“哈，这位是⋯⋯”王延荣正要介绍，那人站了起来，深鞠一躬，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鄙人熊谷浩二，久闻和先生大名，请多关照！”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捧着恭敬的递到和秉章跟前。

日本人！和秉章与侄子和青山心里同时想，互相看了一眼。在北方，中日两国激战正酣，国人无不同仇敌忾。在这个节骨眼眼上，王延荣居然领着一个日本人不请自到，分明来竟不善。

和青山忽的站起来，便要拔枪。

和秉章毕竟久经商场，见多识广。用眼神制止了和青山，但并没有伸手去接熊谷浩二的名片，只是客气的说：“来的都是客，熊谷先生客气了，请坐。和某与贵国素无瓜葛，不知今日至此，所为何事？”

熊谷浩二好像已经料到和秉章的态度，也不气恼，直接把名片放到八仙桌上。

见和秉章并不是很友善，王延荣忙过来打圆场：“王兄千万不要误会，熊谷先生虽然是日本人，却是正经的商人，也是兄弟我生意场上多年的朋友。今天来没别的意思，熊谷先生就是想通过我们商会，在青州城里开一家货场。俗话说得好，有钱大家赚。熊谷先生人脉广，就连南京的宋子文部长也⋯⋯”

王延荣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早就按捺不住的和青山打断：“王会长！眼下的形势你是知道的！日本人能有什么正经生意？让我们和日本人做生意，那我们岂不成了汉奸？”

“贤侄这话是咋说的？日本人也是人，也要吃饭不是？再说日本人手里有紧俏物资，和他们合作，那可是有挣不完的钱。”王延荣素日与和秉章称兄道弟，在和青山面前自然摆起了长辈的架子。

和青山恨的牙痒痒，正要发作。和秉章站起来说道：“好了，不要吵了！老朽有赖青州同行信赖，做了这个商会的会长。几年来虽无建树，但是自问对得起父老乡亲。一把年纪了，干不了大事，今日家中事多，王会长与熊谷先生还是请便吧。”

王延荣了解和秉章的脾气，见他不容商量的语气，知道再说无益，只好说：“那⋯⋯好吧。”

熊谷浩二依旧十分礼貌的再次鞠了一躬：“打扰了，请多多包涵。”

王延荣心里十分不甘，临走又搁下一句话：“王会长，您可要三思啊！”语气里分明多了些威胁的味道。

看着两人的背影，和秉章心情异常沉重，站在门口久久没有作声。

和青山走过来，不解的问：“叔，王副会长怎么跟日本人混在一起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和秉章轻叹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们和家世代安分守己，现在恐怕要卷入一场是非当中了。青山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做对不起祖宗和昧良心的事。苍山永在，风雨未歇啊！”

和青山点点头，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