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怎么了？”静怡注视着他。“你不是存心要找麻烦吧？老夫老妻了，难道你……”她的话被门外何瑶的大叫大嚷声打断了：

“喂喂，你们还要亲热多久？那个姓杨的女人说啊，她的女儿快死了！”姓杨的女人？何青凡忽然像被蜜蜂刺了一下似的，他微微一跳，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他站起身来，披上晨褛，打开了房门，他在女儿那锐利而调侃的注视下，走出了房间。何瑶笑吟吟的望着他，眼珠骨溜溜的打着转。

“对不起，爸。”何瑶笑得调皮。“不是我要打断你们，是那个姓杨的女人！”姓杨的女人！不知怎的，何青凡心中一凛，脸色就莫名其妙的变色了。他迅速的走下楼梯，几乎想逃避何瑶的眼光。他走到茶几边，拿起听筒。

何瑶的心在欢唱，撞见父母亲的亲热镜头使她开心，尤其在这个早晨，在她胸怀中充满闪耀的光点的这个时候，父母的恩爱似乎也是光点中的一点；大大的一点。她嘴中轻哼着歌，绕到何青凡的背后，她注视着父亲的背影。四十五岁的何青凡仍然维持着挺拔的身材，他没发胖，腰杆挺得很直，背脊的弧线相当“标准”，他真帅！何瑶想着，他看起来永远只像三十岁，他没有年轻人的轻浮，也没有中年人的老成。他风趣，幽默，而善解人意。她欢唱的心里充塞着那么多的热情，使她忘形的从背后抱住父亲的腰，把面颊贴在何青凡那宽阔的背脊上。何青凡正对着听筒说话：

“又晕倒了？……嗯，受了刺激的原因。你不要太激动……好，我懂了。你把我上次开的药先给她吃……不，我恐怕不能赶来……我认为……好，好，我想实在没必要小题大作……好吧，我等下来看看……”

何瑶听着父亲的声音，那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来，像空谷中的回音在震响。终于，何青凡挂断了电话，拍了拍何瑶紧抱在自己腰上的手。“何瑶，”何青凡的声音里洋溢着宠爱：“你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吧？”“嗯，”何瑶打鼻子里哼着：“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再像小娃娃一样黏着你了。”“原来你知道我的意思。”何青凡失笑的说。

何瑶仍然紧抱着何青凡的腰，身子打了个转，从父亲背后绕到了他的前面，她个子不矮，只因为何青凡太高，她就显得怪娇小的，她仰着脸儿，笑吟吟的望着他，彷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爸，你违背了诺言。”

“什么诺言？”“你答应过我和妈妈，你在家的时间是我们的，不可以有病人来找你，现在，居然有病人找上门来了。这要是开了例，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所以，你告诉那个什么杨太太，以后不许了！”“嗬！”何青凡用手捏住何瑶的下巴。“听听你这口气，你不像我女儿，倒像我娘！”何瑶笑了，把脸往父亲肩窝里埋进去，笑着揉了揉。再抬起头来，她那年轻的脸庞上绽放着光彩。

“爸。”她忽然收住笑，皱紧眉头，正色说：“我发现我的心理有点问题。”“怎么了？”何青凡吓了一跳，望着何瑶那张年轻的，一本正经的脸。“为什么？”“爸，你看过张爱玲的小说吗？”

“张爱玲？”何青凡怔怔的看着女儿。“或者看过，我不记得了。”“你连张爱玲都不知道，你真没有文化！”何瑶大大不满，嘟起了嘴。“好吧，”何青凡忍耐的问：“张爱玲与你的心理有什么关系？”“她有一篇短篇小说，题目叫‘心经’，你知道不知道？”

“我根本没文化，怎么知道什么‘心筋’？其实，心脏没有筋，人身上的筋络都有固定位置，脚上就有筋……”“爸爸！”何瑶喊，打断了父亲：“你故意跟我胡扯！你用贫嘴来掩饰你的无知，你的孤陋寡闻……”

“嗯哼！”何青凡警告的哼了一声，望着女儿。“别顺着嘴说得太高兴，那有女儿骂爸爸无知的？真不像话！”他捉住了何瑶的手臂，微笑又浮上了他的嘴角。“何瑶，你不是心经里的女主角，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女主角爱上了她的父亲！”

“哈！爸爸，原来你看过！”何瑶愕然的瞪大眼睛。

“你呢？你才不爱你的老爸哩，”何青凡继续说，笑容在他唇边扩大。“你的问题，是出在萧家两兄弟身上，哥哥也好，弟弟也不错，你不知道该选择谁，又不能两者得兼……”

“噢！”何瑶大叫了一声，放开怀抱父亲的手，转身就往楼上冲去，一面冲，一面涨红了脸叫：“我不跟你乱扯了！你毫无根据，只会瞎猜！”何青凡靠在沙发上，抬头望着飞奔而去的女儿，那苗条纤巧的身子像只彩色的蝴蝶，翩翩然的隐没在楼梯深处。他站在那儿，继续望着楼梯，心里有一阵恍惚，好一会儿，他陷入一种深思的状态中，情绪有片刻的迷乱。直到一阵脚步声惊动了他，他才发现，不知何时，静怡已从楼梯上拾级而下，停在他的面前了。

“怎样？跟女儿谈出问题来了？”静怡问。

“哦？”他惊觉了过来。“是的，”他喃喃的说：“这孩子长大了。”

“你今天才发现？”静怡微笑的问。

“不，我早就发现了。”

静怡去到餐厅里，打开冰箱，取出牛奶、牛油、和面包，平平静静的说：“别担心何瑶，她活得充实而快乐。你……”她咽住了要说的话，偷眼看他，他正半倚在沙发上，仍然是一股若有所思的样子。早晨的阳光已从窗口斜射进来，在他面前投下一道金色的、闪亮的光带。她拿出烤面包机，烤着面包，不经心似的说：“你该去梳洗了吧？我给你弄早餐，既然答应去人家家里给孩子看病，就早些去吧！免得那母亲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