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理石
第二天便是老岳父金纪纲的六十六大寿,许家陆一家四口起了个大早,健林骑马,爹娘和妹妹坐马车,十点前便赶到了潮白镇金旺村。老寿星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女儿女婿一家到来,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女婿一面了,心里有很多话要跟女婿说呢。
“爹,看你气色多好,身体还硬朗吧?”许家陆问道。
“是啊,吃的好穿的暧的,身体还可以,也没有耽误了干活。”
“农活交给别人干就行了,别累着。”
“轻来轻去的,权当锻炼了,在家里憋得慌。”
“爹,快来试试我给您做的绸缎褂子。”许金氏从包袱里取出一件黑底黄色图案的新衣服给爹换上。
“年年都做新衣裳,都穿不过来,以后扔了多可惜。”
“今天是您的六十六大寿,爹得说点好听的。”许金氏一边给爹扣着纽扣,一边说道:“这件褂子的布料可是你女婿给你从上海捎回来的。”
“我说穿在身上这样凉快呢,就兴这一回,以后,可别太奢侈了。”
喝茶的功夫,岳父还问起许家陆南下吴淞口的情况。
“你去吴淞用了几天时间?”
“来回合计八天。”
“这么长时间在海上没有什么不太平的事吧?”
“还好,路还好走,都是以前走过的路。”
“我听朋友捎信说东洋人把琉球国给占去了,你们半道上没有碰到东洋的兵船吧?”
“我们的船队贴海岸线行,没有到远海里去,所以不担心碰到东洋船的。”
“姥爷,您在家里也不出远门,怎么知道这些的?”许健林纳闷地问道。
金纪纲笑了笑,拿起那支烟袋锅子抽了两口,笑眯眯地说道:“秦桧还有两个朋友呢,就不兴姥爷有朋友了?省城衙门里也有我的朋友,我的信息可灵光着呢。”
“你姥爷说的可不假,我们金家在济南、烟台等大地方当差的也有好几位,都与你姥爷有书信来往呢。”
“嗳哟,姥爷您真得去干干总理衙门才中。”许健林嚷嚷道。
“唉,朝延里也够可怜的,老佛爷这些年没过几天舒坦日子,圆明园都让洋鬼子兵给烧光了,大清朝被迫开口岸与洋人通商了,仗不打了,可没过几年太平日子,这回东洋又闹起来了。”
“姥爷,我们在吴淞没看到几条东洋船,西洋船不少呢,大兵船也有的是,洋人在吴淞随便圈个地方,立个牌子,就成了租界了,华人就不能进了,清政府也就没有管辖权了。”
“你姥爷说的是实情,琉球国是被东洋给强占去了,吴淞的人都在说这事,政府指望西洋列强调停。西洋还想把咱们全吞肚子里去呢。”许家陆说道。
“无论西洋还是东洋,没一个好东西。”金纪纲有些来气。
“在吴淞的时候,我们大体数了数,有四、五个国家的租界,什么英租界、法租界、俄租界、德租界,还有很多我们都没有转悠到呢,整个南方听说都成了列强的殖民地和势力范围了。”
“唉!古人训:闲谈不论国事,可是我这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实在窝火的慌,这些年咱们的北洋水师不也装备起来了吗,朝延不会拉到南方去跟洋人打一仗?不打仗怎么能把被别人抢去的东西再夺回来。”
“你们祖孙三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一见面就谈论起这些被人听了去要掉脑袋的危险话。”许金氏责怪起父亲,“咱们谈点家长里短不好嘛。”
“是啊,我这是老糊涂了,眼看要日落西山后了,憋在肚子里的话不说出来,就怕带去见了阎王,没有机会说出来了。”金纪纲自嘲道。
“没事的,爹,咱这是在家里说说,出门咱可不能乱说。”许家陆安慰道:“你都知天命了,已经把这个世道看透了,健林跟你们那帮小青年在一起的时候,可不要把话扬出去。”
“如今的年青人眼也不瞎耳也不聋的,不是不说,是时候不到。”健林肯定的说。
“今天可是爹的六十六喜筵呢,再说侄子们也快来了,过一会喝酒的时候谁也不许再谈论这事了啊。”许金氏下了封口令。
金老爷子笑眯眯地点头同意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健林的大舅金昌友、二舅金昌楼及表兄弟们都从外面回来了,喜筵就在金老爷子的堂屋摆开两大桌。
饭后,健林跟着表兄弟们出去玩去了,许家陆就和大舅哥、二舅哥陪老爷子一起说话。
“妹夫,你们的船队都运些什么出去?”金昌友问许家陆。
“第一次下吴淞也算是试航吧,没组织起多少货来,只运了趟茧子去。”
“六条船放在一块儿,差不多能装得下一座小山,得多少货物才能装满它的肚子。”二弟金昌楼红着脸说道,他的酒量不大,只要一杯酒下肚,脸就像块大红布似的。
“是啊,每出一趟门,光组织货源就令人头疼,有时一个地方还没有那么多的货物装,要到好几个地方才能装满载。”许家陆如实回答。
“今年咱们青阁县的苹果长得不错,等秋天收了苹果,把苹果运到江浙一带去卖就可以了。”金昌楼说。
“到时候我们再考虑,要提前在江浙一带组织买苹果的商贩,才有把握干苹果生意。”
“这是个好主意,最起码先定下一门子生意来。”金纪纲风趣地说道,“我看就让老二组织收苹果吧。”
“这个活儿我能干了,不用向外推辞了。这一带种苹果的大户我都熟络,跟他们打声招呼没有不给我面子的。”金昌楼痛快地答应下来。
“多谢二哥帮忙。”许家陆赶紧道。
“都是亲戚家的,还客气什么。”金纪纲哈哈大笑着,一边又摸起烟袋锅子抽起烟来、
“我还忘了呢,健林让带过来几包洋烟给姥爷尝尝,一上午都没有想起来。”许家陆让老婆从包袱里找出四盒花花绿绿的纸烟盒出来,递到他手上,许家陆随手撕开一个纸盒——共有二十支包着黄不拉几的纸皮的棒状的烟卷儿,取出三支出来,分别递到岳父、大舅哥、二舅哥手里。
“大伙儿尝偿这洋烟是啥滋味,从上海带回来的,什么牌子也不认得,都是些洋文。”
金纪纲把烟卷儿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嗯,这烟卷儿闻上去还香喷喷的呢。”
金昌友正往裤袋里摸石镰子打火。
许家陆眼疾手快地掏出一盒洋火,取出一支红头细腿的火柴,往小方盒子的一侧暗红色的皮子上擦了下火柴头,立马腾起一股火球来,把三个人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洋火柴,专门引火用的。”许家陆一边解释着一边小心地为他们三人把烟卷点上了,临了还不忘为自己点上一支,吸起烟来。
“西洋烟香气大,可没有咱们的旱烟有劲头”金老爷子评价道。
“不差,赶觉不禁抽,三下五除二就没了,不过瘾。”金昌友说道。
“这洋烟和洋火柴还是配套的吧?”金昌楼问道。
“也不尽是,火柴用处可大了,干什么也行,只要别把火柴盒子弄湿了就行,挺方便的。”
“西洋人的确带来了不少好东西,连宫里的老佛爷都喜欢他们的东西,带着一帮宫女在皇宫里玩照像子,可别把魂给照去了,就麻烦了。”金昌友说道。
“看来我这火镰石就要进棺材里喽。”
“不至于吧。”许金氏在一旁插话。
“女婿家的家业如今也大了,要有好的计划才行,我这些孙子孙女有能帮得上忙的,你尽可能领去帮你做事。”金老爷子说道。
“爹,您放心,只要子侄们愿意都可以到我的公司来干活,工钱照付,还能学到本领,见见世面。”
“回头我问问他们,看看他们是不是愿意去。”
“妹夫没有听说青阁县山口镇出产的大理石石材很有名气?”金昌友问道。
“我还没有听说过呢。”许家陆如实相告。
“山口镇的刘官庄村有好几家开采石材卖的,生意都不错,听说最远卖到胶县,反应不错。”
“大理石板做什么用?”许家陆问道。
“用处可多了,用来砌墙、铺地面都行,德国人在山口镇建的教堂就是用当地的大理石砌的外墙,里面全是用大理石板铺的地面,进去后富丽堂皇,大清朝的皇宫还赶不上呢?还是外国人识货。”金昌友说道。
“山口镇离这儿有多远?”
“不到二十里地。”
“坐马车用不了两个时辰。”许家陆推算了一下,“我们坐马车去看看?”
“可以啊,”金昌友高兴起来,“如果妹夫看中了,我们金家也在刘官庄买片山场开大理石。”
“走,咱们去看看吧。”
二哥金昌楼还要到田里去跟佃户们商量些农事。
冯槐驾车,金昌友便陪许家陆一同坐马车去了刘官庄。
金昌友路熟,只用了一个多时辰,马车便赶到了刘官庄村,马车停在一家临路边的外面堆放着许多石料的人家院墙外。
金昌友让冯槐找了颗树桩子把马拴了,与妹夫下车来到院落的半开着的大门前,向里面大声问道:“请问司成汉老板在家吗?”
院子里传来一片“叮叮当当”铁器敲打石块的撞击声,把金昌友的问话声给淹没了。
看看里面没有回声,他又提高嗓门叫了一声。这时,从里面传来一两声狗吠声,随即走出来一位身披大青布围裙,满身溅满白色石沫子的中年汉子,见到他们俩个狐疑道:“请问您找谁?”
“我是潮白镇金旺村的金昌友,请问你们家司成汉老板在吗?”
“在,他在,您请进。”中年汉子在前头把他们俩个引进门去。
只见偌大的一个院落里,到处堆放着一块块的大理石毛料石,十几个工匠正在忙活着,有的用铁凿子凿着石块,有的抡起大黄锤在破石材,小石头片子往四下里飞溅开来。
“老板可要当心,千万不能迎着那石匠们看,免的石渣子飞到眼睛里。”那中年汉子告诉他们俩。
中年汉子把他们俩带至北面第二道门前,门前有两尊一米多高蹲踞着的浅灰色大石狮子,推门进去,又是一个新天地——方方正正的小四合院,三间青砖青瓦的正房,东西各两间同样款式的侧房。中年汉子回头向他们俩个点头示意,便先行走进正房的堂屋,许家陆与金昌友站在小天井里看风景。
不一会儿,中年汉子又走了出来,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位身材槐梧,略微有些肥胖的五十多岁的男人。
“嗳哟,真是金老板呢,快里面请。”司成汉立即认出了金昌友,忙不迭的抬起手作揖。
“司老板一向可好,今日冒昧登门拜访,请多包涵。”金昌友也赶紧作揖。
“这是我妹夫,石梁镇的许家陆。”金昌友向司成汉介绍许家陆。
“噢,大名鼎鼎的许老板,欠仰久仰!”司成汉把两位让进里屋喝茶。
“司老板的石材生意可不小呢。”许家陆看着满院的石材赞叹道。
“玩弄几块石头也没有多大出息,听说许老板改行做起了贸易,可真是海量。”
“哪里哪里。”许家陆谦让着。
“司老板还有一片大石场呢,正财源滚滚来呢。”金昌友补充道。
“鄙人从小就跟这石头打交道,人也像极了石头,承蒙朋友们帮衬,才到今天这样的规模,算是小打小闹吧。”
“司老板太谦虚了,您可是这方圆几十里数第一的财主,我们俩可不是来向你讨彩头的。”金昌友哈哈大笑起来。
“金贤弟说哪里话,要是真有事相求,还是鄙人有福气了呢,哪能见外呢,我们都是多年的老交情了。”
“实不相瞒。”金昌友言归正传,“我妹夫新立了贸易公司,业务刚起步,经营的货物品种也有限,做贸易有来有往才能得利,只来不往,怎么能赚到钱呢?”
“是的,我家的贸易公司刚建立,排了六条大海船,运输的能力不小,由于咱们海东县地域小,又遭了三年大旱,货物匮乏了些,运进来的货物多,运出的货少,运力闲了一半,成本费用就高了,组织能运得出去的货源是当务之急事。”
“许老板,你这次到我这儿来算是来对了地方。”司成汉满脸兴奋。
“司老板,此话怎讲?”
“我的石材大多销往外地,本地人用的极少,可石材太重,靠人推牲畜拉,确实运不了多少,因此我的石材是养在深山无人知,干了这二十几年,才积攒下这么点家业,我们两家能不能结个对子,取长补短呀?”司成汉是爽快人不打狂语直说了。
“司老板的想法正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和。”两双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咱们青阁县守着这座宝山,真是物产丰富,特别是秋天,有板栗、核桃、地瓜、花生、还有苹果,多的运不完,地底下还藏着这么多的大理石,我们组织好了,妹夫的贸易公司还愁没有生意做?”金昌友大声说道。
“可不是嘛,青阁县是风水宝地呀,山青水秀人也好,我可要在这里设货栈了。”许家陆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这是个好主意。”金昌友痛快地说,“妹夫,你在青阁县设立的的货栈就交给我来打理好了,我保证组织到充足的货源,让咱们的大船拉也拉不完。”
“这样就好了。”
“我这儿也算一份,我家的石材厂就是你许家的石材基地,我把外地的客户订单全部交给许家来做,我在家里专心组织加工石材,怎么样?”
“好!咱们一言为定!”
眼看太阳偏西,山乡的太阳下山早,许家陆便起身告辞。
“许老板,我们可是一见如故,既然已成为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说什么也要喝杯酒庆祝一下啊?”司成汉的脸上红通通的挂满了汗珠子。
“司老板就不要客气了,许家与司家算是结下对子了。”许家陆说道:“今天我带着家属来走亲戚,家里还有急事,今天下午一定要赶回石梁,待回去确认一下船期,改日我就会前来拜访,把采购石材的事情敲定,如何?”
司成汉还在坚持,金昌友打着圆场。
“司老板,我妹夫说得对,过几天咱们再仔细把这单生意敲定,好酒你先放家里存着,等我们签了合同,再一醉方休不是更好吗?”
“好、好,一言为定。”
从司成汉家出来,许家陆风急火火地往金旺村赶,在马车里,许家陆与金昌友热烈地交流着。
“青阁县的人实在,也好交往,这个司成汉是我多年的朋友了,这个人厚道,值得交往。”
“我早就看出来了,与这样的人合作没有后顾之忧。”
“妹夫,你这次打算从司老板那儿定多少货?”
“我回去核实一下,最多能空出四条船来。”
“一条船一次能装多重的货物啊?”
“能装下一万斤石材。”
“啊呀,真是个大胃王,这么能吃。”金昌友吐了吐舌头,“他一家恐怕没有那么多的数量,我再多联系几家看看。”
“辛苦兄弟了。”
“期限多少啊?”
“少说也得十天半月的,还有茧子没有收上来,会多耽误一些时日。”
“这不成问题。”
“我是第一次经手石材,对这一行的行情还不了解,得多摸索。”
“全县的石材行情我懂,司老板也不会太难为我们的。”
“这样就更好了。”
回到金旺村,许家陆也不敢再多停留,匆匆与老岳父告别,便带着老婆孩子连夜返回了石梁镇。
翠枝与小姐妹们还没有说够悄悄话,硬被娘给带回来了,在回家的马车里一句话也不说,撅着嘴想着小心事。许健林骑马跑得快,早在他们的前头跑得没了影子。
回到家已是晚上,许家陆顾不上马车颠波之累,把大哥他们叫到了自己的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