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小舟与蒿

那年他将苏木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曾与洛武比过毒，在洛武败北之后，他将苏木带离辛烈堂，但沿途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多遭阻拦与逼杀。

也正是那一次沿途，他身中数刀，血红染身，却还是护着苏木。而后所幸有剑哲与琴凝赶来，这才保住一命。

便是如此，所以在他们见到自己受伤的时候才会那般紧张，尤其是苏木，更是不愿意看见自己身受刀剑之伤。

当年的那次拼杀，或许在他年幼的心里留下来最不愿意回想的记忆。所以苏木宁愿看见自己是中毒受内伤也不愿意再想一刀一剑落下自己身上，留下斑斑血迹。

他在进屋之前本该掩饰一番，但是因为总是被他们三人保护，又入朝为官鲜少有动武的时候，再加之此伤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渐渐不感疼痛，着急着他们的安慰，这才疏忽大意，让苏木瞧见了。

因为自己曾经答应过面前的这个孩子，绝对不会让自己受伤，所以在苏木生气的时候，他只得顺着他安抚着。

小孩子的脾气都很大，但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是如果一直不顺毛安抚的话，让他们生着闷气，总归是不好的。

苏衡又同苏木多说了几句，接着便是伸手揉了揉苏木的脑袋。苏木撅起嘴，又是一声轻叹，好似将积聚起来的闷气吐掉一般道：“呐，下不为例哦。”

“嗯。”苏衡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地又摸了摸苏木脑袋。

苏木面带迟疑，犹豫了一会儿，伸手微微弯曲起来的小拇指，道：“我要你跟我拉拉勾。”

苏衡一愣，笑道：“好。”

他将自己的小手指伸了出来，勾住苏木的小拇指，随后就听见苏木碎碎念般说着：“先生不受伤，受伤先生是小狗。拉过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苏衡轻笑地问道：“这下可以了吗？”

“嗯！”

“那，”苏衡抬眼便见到琴凝站在门口，于是低头对苏木说道：“那你是不是要回去接着抄医书了？现在抄到第几卷了？”

“嗯……第十六卷……”苏木一听到苏衡说起抄医书这件事，忽然就变得垂头丧气起来。苏衡憋着笑道：“我记得还有二十卷就结束了。没事的。日月如梭，白驹过隙，很快就能抄完的。”

苏木低落地站了起来，嘴上说着：“可是这只是第五册，还有三十三册呢……”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抬头委屈道：“先生，我能不能……”

苏衡微笑着点了点头，苏木一见好似看见了希望一般，炯炯有神地望着苏衡道：“真的吗？那我就不要抄医……”

“不抄医书的话，那就改抄佛经吧。修身养性，挺好的。”苏衡轻声而温和地说出这句话，却见苏木惊慌地“啊”了一声，直摇头道：“我年级尚小，不能当小和尚的。我现在就回去抄医书了！”

说完，他迅速收拾了一下桌子上方才拿出的东西，一股脑儿尽数塞进了药箱子里，然后提上药箱一溜烟就跑回药房去了。

苏衡见状低头轻笑，琴凝在苏木走后这才上前，道：“公子，你的伤势如何？”

“并不大碍，无需挂心。”苏衡示意这琴凝坐下，而后关切地问道：“你们当真无恙？”

“嗯。还好有苏木在，也幸亏剑哲回来的早。”琴凝说完之后微微一顿，她犹豫片刻道：“公子，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他会来的。”

“你是说……”琴凝闻言，便知道苏衡虽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有些疑惑不解。

为何苏衡会如此肯定洛品回来？

那么来的时间又是什么时候？

琴凝沉思片刻，刚要再问，就见苏衡开口问道：“夏星如何了？”

琴凝一顿，回答道：“尚未清醒。”

“嗯……”苏衡沉吟片刻道，“那我先去书房，若是待会他醒了，便来通知我吧。”

“是。”

话语方落，苏衡便转身去了书房。

琴凝心里虽然疑惑且担心，但还是决定不再多问，于是转身进屋继续照顾着夏星去了。

书房内，苏衡捧起一本医书看了许久，未察觉到外界的时间变化。

两个时辰之后，门外传来一道轻缓适当的敲门声。

苏衡放下手中的书，抬头道：“进来吧。”

随后门被轻慢退开，琴凝缓步走了进来。

“是夏星醒了吗？”苏衡关切地问道。

“不是。”琴凝摇了摇头道：“是言姑娘来了。”

苏衡一愣，起身，又是一顿，他问道：“她，怎会过来？”

琴凝看了苏衡一眼：“言姑娘说她想公子你了，所以前来见见你。”

“这……”

“怎么了？”琴凝第一次见到苏衡会有这样犹豫的反应，不禁有些好奇，她目光流转，心中有所明白。

或许是因为现在有洛品这样一个麻烦在，苏衡不想言弭卷入其中，所以才会在要不要去见言弭的这件事情上面有所迟疑。

她思忖片刻，故作疑惑地问道：“公子不想见客吗？那琴凝便去跟言姑娘说一声吧。”语落，她缓慢转身。

“等等。”苏衡喊住了琴凝，“让阿弭在后花园等我吧。”

“是。”

琴凝出去后，苏衡在原地沉思了好一会儿，脸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过了一会儿，他将桌子上那本摊开的书合上，并摆放整齐后就出了书房。

言弭被琴凝引至后花园的途中听琴凝说起夏星的事情。关于那个名唤夏星的少年她虽然并不了解，但是从琴凝的口述之中感觉那名少年实在是有些凄惨可怜。

而关于苏衡近来的情况，琴凝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让言弭待会自己去同苏衡聊聊。言弭想着反正自己待会也要见到苏衡，问与不问似乎也没有什么。

如果琴凝碍于什么不能直说，那么就让她当面去问苏衡也是可以的。

到了后花园，苏衡尚未前来，言弭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绕着花卉走了一圈，然后停在一簇蓝色的花朵面前，低头细闻，鼻间满是幽香缠绕，令人心旷神怡。

“这个是什么花来着，忽然有点儿记不起来了。”言弭一边闻着一边疑惑地喃喃道。

这时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那是外来的风信子。”

这句话说的极轻，又是忽然出现，即便言弭在声音飘进耳朵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了自己身后站的人是谁，但还是忍不住给吓了一大跳。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向风信子中，好在身后的人迅速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一个转身，她便落入那人的怀里。

还没等她感觉到那人怀里的温暖之时，她的身子就被松开了。

“抱歉，是我吓着你了。”

苏衡稍稍低头看向她，眉目依旧温和，声音仍是轻缓，令人如沐春风。

“我没事。你什么时候来的？”言弭朝他笑了笑，“我都没察觉到你的到来。”

“见你赏花那般入迷，我便没出声唤你。走至你身旁，听见你询问花名，这才开口，却不想是吓到了你。”

言弭说道：“没有啦，是我自己太入神了。其实如果我留意一点，我应该是能够知道你的到来的，毕竟我现在也是有学武的人，嘿嘿~”

“嗯。”苏衡嘴角稍稍上扬，带着让人看了就觉得十分舒服的弧度，轻声应答。

言弭笑了笑，忽然觉得不知道要跟面前朝思暮想的人说些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你，上次让琴凝送给我的糕点很好吃。”

她说完之后就想咬自己的舌头。这句话上次跟苏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虽然说琴凝的糕点确实做得很好吃，但是跟苏衡在一起不应该谈论食物啊，他又不是一个吃货！

昨日练完刀，同言弗坐在石桌旁吃甜点，听言弗夸赞自己这几天进步很大，她便趁机向言弭提出奖励要求，让她给自己一些空余时间。

言弗知道她想做什么，但原本似乎并不答应，而后在她不断请求之下，这才勉强同意了。

所以她才会到丞相府来，只是心中的千言万语在见到苏衡的时候一下子就憋不出来了。或许是因为想说的太多，所以未能理清到底要说哪一句，到底要从哪儿开始说起。

她从来不是一个扭捏的人，一直随性而来随性而去，从来不会顾及什么。但是每次遇见苏衡的时候，一旦认真起来，自己也变得不知所措了。

这让她自己也有着烦恼。她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能太紧张，不然回去了是要后悔的。

于是在苏衡应完“嗯”之后，她立马笑着说：“你知道吗，我的刀法好像有进步了。我很高兴，所以就来告诉你。你会为我高兴的吧？”

苏衡道：“这是自然。苏某知晓言家子女各个骁勇善战，武艺非凡。你学武尚晚，虽是可惜。但好在武骨尚佳，习之勤矣，必有所成。”

言弭点点头：“我会很勤奋去学习的。”她一顿，笑着说：“等我学好了，我就来保护你。”

苏衡神色一滞，忽而神情一变，严肃道：“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你且须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言弭一愣，许是第一次见到苏衡这般严肃的模样，不禁有些傻眼。

是因为自己想保护苏衡的这个想法让苏衡觉得这样子的他太过懦弱，而使他误以为是自己在看轻他吗？

她思及于此，不禁有些委屈道：“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

苏衡一顿，见到言弭这幅模样，心头微动，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言弭的头发，想要安抚一下她。

然而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一做出来，就让他们二人皆是一愣。

两人对视两秒，苏衡率先回过神来，正要收回手，就被言弭迅速伸出的两只手抓得紧紧的。

“你……”苏衡望着言弭，见言弭一副不肯放手的模样，也不打算挣扎了。他轻声解释道：“我并非认为你也有看轻我的意思。只是觉得，你需要保护的应该是你自己才是。”

言弭摇头：“目前来说，虽然我对你仍是知之甚少，但我明白，你的身边，风雨未息。我知晓自己或许不会成为在风雨中护你远航的大船，也不会是那为你把握方向的船帆，但我希望能够成为在紧要关头送你安全离开的小舟，或许你所乘的舟上的那支长蒿。我也希望能够守护在你身边，与你共进退。”

“阿弭……”

“所以，我只是想保护你，而已。”

苏衡望着言弭好一会儿，言弭见他不说话，心里慢慢紧张起来，抓着苏衡的手也不自主地抓得更牢。

这一小举动被苏衡察觉到，他忽地轻笑一声，道：“我知晓。只是你若不能保护好自己，又如何保护好我？”

言弭一顿，知道苏衡这也是在关心自己，就开心道：“那我保护好了自己，就能保护你了？”

“嗯。”苏衡到底是应了一声。

“哈哈！”言弭听完，大笑两声，然后想起自己手里还抓着苏衡的手，就轻轻放开，在放开之前，她偷偷在苏衡的手背上迅速一摸，然后低头去看那些花朵。

苏衡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但并没有说什么，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背，而后看向那些风信子，目光在花中流转，随后落在言弭的侧脸上，他说：“这些花儿是云国的国花，当年云国与虞国联姻，陛下迎娶云国的云静郡主，也就是莲妃娘娘之时，由云国使者进贡而来。”

“风信子的花语是生命，幸福。”言弭抬头看向苏衡，轻缓地吐出这句话。

“你知晓？”

言弭回答道：“以前有见过，刚刚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苏衡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可喜欢？若是喜欢，便带些回去吧。”

“不用了。”言弭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养的花卉都存活不了多久。”

苏衡闻言，轻笑两声。

言弭目不转睛地盯着苏衡，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笑道：“其实你知道将它的花语送给我就好了。”

“嗯？”

“就是，你给我幸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