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
已是晚上十点多了,整个世界都静了,青山县医院也静了。
孙世有和韩成龙却都没睡,两个一人一张床,躺着说起话来。
孙世有住院已近二十天了,虽然说起话来还有点儿像含着块热汤圆一样不利索,也不能下床行动,却是明显的一天好过一天了。眼下,在病房里监护的大夫和护士都撤了,只留一个家属陪着。今天韩成龙来陪孙世有,让王婷翠和她姐姐回家走一趟去,处理处理那边的事情。
本来,按照韩成龙的意思,让孙世有抓紧休息,可孙世有说睡了一天了,现在一点儿都不困,只想跟韩成龙说会儿话。韩成龙知道孙世有是挂念建筑队那一摊子,便把走马上任这些天来里外外的事,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说了一番。
孙世有听了,半天没有作声。韩成龙以为他已睡了过去时,却听到他重重地叹了一声,说:“韩成龙呀,欠你的情我都不知怎么还了。小时,你就一直罩着我。到现在,还靠你给我撑着。”
韩成龙心里高兴,嘴上却说:“我看你小子是好受了,又放闲屁。”
孙世有说:“这都是掏心窝的话。这一回,要不是你。我就是人没亡,家也破了。我孙世有,多亏有了你这个兄弟。”说到这儿竟是一阵哽咽。
韩成龙怕孙世有激动起来对身体不好,赶紧打住,说:“孙世有,要不看你长着病,我早一脚踢过去了,你他娘的怎么还酸起来了呢?”
孙世有说:“做人不能没良心呀。”
“得得得。”韩成龙赶紧转了话题,说:“还是说正事。你听说了没?你们乡要盖一所中学。”
孙世有一听,一下子抬起头来,问:“中学?什么中学?”
“前几天到你乡里去办个工地上的手续,在那儿听办公室几个小青年在议论,说要建一所初中。”
“具体在哪儿?”
“听他们说,就在你村的西边和口子村东边,离那座小石桥不远的去处。昨天我还去看了一眼。”
“就是靠山的那片荒地?”
“是。”
“唔。”孙世有一下子仰到了枕头上,嘀咕了半晌,才说:“这工程不小。”
韩成龙一下坐了起来,说:“是呀。我想过,建学校,得有办公室、教室、宿舍、食堂、厕所,还有操场、围墙等等一整套,工程的确不小,是块大肥肉。”
孙世有说:“是,光平整那面坡,工程量就不小。”
说到这儿,韩成龙兴奋起来,倒忘了此时不该让孙世有兴奋,高了声说:“咱们手里这个工程快干完了,要是再把这个工程拿到手,那日子就好过了。”
“嗯。”孙世有翻着眼,看着天花板,又咕哝了半晌,说:“这的确是块肥肉。不过肯定许多人都眼巴巴地盯着呢,夺到手得费老大劲儿。”
韩成龙说:“肯定。我听说你们乡里建筑队有好几个。”
“加上咱们一共有四个。”
“他们都会跟咱们争?”
“台庄与东河二个建筑队实力比咱们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他们队伍小,匠人也少。只有南坪村王加才那个队,能跟咱们掰一下手腕子。”
“南坪村这个队还挺厉害?”
“也倒没什么。他厉害是厉害在王加才的表哥在乡上当副乡长,腰杆子比咱硬。咱们眼下干着的这个工程,开始时就他跟我好一场争,要不是当时我下了血本,不用说,就落到他手里去了。”
“那这次他铁定会伸手的。”
“那是。不过,咱们一定得把这工程抢到手。”
两个人一阵议论,不觉间天已是很晚了,一阵困意袭来,韩成龙也怕孙世有累着,便说明天再说,赶紧睡觉,不待孙世有答应,便关了灯,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正做梦呢,就听得有人连声叫道:“韩成龙。韩成龙。”
韩成龙惊醒过来,一激灵坐了起来,只当是孙世有出了事儿,光着脚丫一下跳到了他的床前,急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就听孙世有说道:“刚才你说的建中学的事,我考虑好了……”
“咳。”一听这话,韩成龙松了口气,退了几步,坐回了自己床上,仰面朝天一倒,说:“操,你小子想吓死我呀。”看了看手表,刚过十二点,知道适才只是睡了一个来小时的时间,孙世有却却是一直在黑影里睁着眼睛琢磨事情,便说:“你想作死呀,还不睡?”
孙世有哈哈一笑,还是接着自己上面的话头说道:“你回去时,抓紧时间摸清楚,这事儿是不是板上钉钉了,要是定了下来,何时开工,有没有人伸手,反正打听得越详细越好。”
“这好办。”韩成龙说。
静了一会儿,孙世有突然又问:“你刚才说,从你表姨夫那儿要了四张画来?”
“是呀。”韩成龙答应着,一时心里满是蹊跷:这家伙深更半夜的不睡觉,怎么东一锒头西一棒槌的,中邪了吗?正说着工程上的事,怎么猛一下又跳到表姨夫那边去了?
刚要开口问时,就听孙世有说:“若是打听实了,你马上做这样一件事。”
“啥事?”
“再有三天,就是乡上李书记老娘的生日,你代表我到李书记家里跑一趟,一是代表我给他老娘祝寿,送上二百块钱,不要多送。二是代表你自己,前去认认门。当然,你自己也得表示一下心意,可是一定要按我说的做。别的什么也不用送,就送一张画去。”
韩成龙心中暗暗点头,孙世有这小子真他娘的炮筒里装针——心细,连书记老娘什么时候过生日都知道,出手也算说得过去。不过,让自己去送画,却有些像八月的天气,让人琢磨不透。
“送我表姨夫那画?”
“正是。”
“孙世有,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我表姨夫那画能当礼品送书记?开玩笑!要送也得王婷翠娘家哥哥的画,那才拿得出手来。”
孙世有轻声一笑说:“就送你表姨夫的画,而且一定要说是你送的。中学这个工程咱们能不能夺到手,兴许就全这幅画上呢。”
韩成龙说:“孙世有,你又使什么贼心眼?”
孙世有说:“你且等着瞧吧,过几天就明白了。”
要在小时候,孙世有装样玩把戏,韩成龙肯定二话不说冲上去抡起拳头就捶,眼下虽是心里有些不大得劲儿,却也没别的办法,只得说:“这事只在书记一个人那儿做工作怕是不行,还有乡长呢。”
“乡长?赵君承呀。他那边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只要一张嘴,他就点头。”
听孙世有这般吹牛,韩成龙揶揄道:“人家都说领导一扒嘴就是决定(撅腚),难道你孙世有也这样了?”
孙世有却有些得意地说道:“真是这样,你不知晓内情罢了。前些年,赵君承还在乡里干副乡长时,分管建筑这一块,我跟他常来常往,关系算是不错,后来之所以成了铁哥们儿,全因为一件事。”
“噢?”韩成龙顿时有了兴趣,在床上盘腿坐了起来。
孙世有继续说:“那时,赵君承跟一个理发的年轻女人暗里来来往往。这女人家是南边的,长得漂亮,能说会道。赵君承本来想沾人家点便宜得了,可没想到让人家粘上了。那女人直接对赵君承挑明,要么嫁给他当老婆,要么就闹到乡政府弄他个身败名裂。那时赵君承已结婚好几年了,岳父在县上还是人大副主任,不是吃素的,而且他的孩子都两三岁了,还正想争正乡长的位子,这事闹起来还了得?赵君承就想赶紧把这女人打发了,可那女人就像狗皮膏药,贴上还揭不下来了,就是要嫁给他,其它的都是二两棉花——免谈(弹)。咱们这赵乡长当时就像怀里抱了个刺猬,打也打不得,亲也亲不得,扔还扔不得,没了办法。当时,他悄悄找到了我,是孙某人替他把这事给抖落利索了。”
“噢。你小子本事不小呀,还能干这事?”韩成龙很有几分惊奇。
“也没什么本事,我就使了个小计策。这女人每日里出门吃饭,必定骑车子走一条路,我早打听好了,就吩咐个老太太在这条路上候着,在这女人到了跟前时,突然往前一走,两个就撞到了一起,老太太当下就躺倒不动了,送到了医院。老太太家里人不让了,对着那女人连打带骂。我又找了几个当地的痞孩子,三天两头上门去闹腾。派出所的人,也去找她。眼看要出人命,事儿闹大了,就是乡长也保不下她来了,这女人再也撑不住。最后,向赵君承要了五百块钱,脚底下抹油——跑了。”
“哈哈,你小子真够黑的。”
“当然,赵君承这五百块钱也是我给他出的。打那之后,他便拿我当成了亲兄弟。要不,咱们现在干着的这个工程,怎么争得过王加才?”
“这层关系的确挺铁的,你小子在乡上有个硬靠山。”
孙世有轻轻地叹了一声,说道:“老弟呀,现如今,像我们这样的人,头上又没点纱帽翅儿,也没有个能爹依靠,要想成点事,就得跟当官的搞好关系。不这样,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水缸里打拳——施展不开。弄不好还会石头地里摔跤——弄个头破血流。”
韩成龙连连点头说:“我看你小子修炼得尾巴都白了。”
孙世有说:“你说的这个工程,各方面肯定要争个血头血脸。不过,咱们一定要拿下来。”说到这儿,却又一声长叹,“真他娘的凑巧,我这一出正好弄在火候上。”
韩成龙劝道:“钱都是身外之物,安心养病要紧,只有命才是自己的。”
孙世有垂下头,寻想了半晌,突然说:“不成,我得尽早出院。”
韩成龙骂道:“你真是不想要狗命了。”
孙世有没再应声,韩成龙也寻思起事儿来,突然就听到孙世有传来了鼾声,已是睡着了。
韩成龙心中笑道:这小子真有本事,想事时说不睡就不睡,想完了事说睡就睡。看看天真是不早了,也闭上眼要接着睡下半场,可睡意却是一点儿也没了,韩成龙像烙锅饼一样,翻过来翻过去大半宿,浑身难受,看孙世有却一动不动,睡得那个香。
这家伙把自己捣腾起来,说了一通,却睡了过去,让自己在这儿难受。“操。”韩成龙轻声骂道:“真他娘的没心没肺。”这话一出口,倒想起在陶瓷厂里工作时听到的一个笑话。
一个厂长到了一座岛上,这岛上住的是食人族,市场上摆的全是人肉。这厂长到了专买人心肺的摊子一看,只看那儿明码标价,写着:工人心肺:1元/斤。组长心肺10元/斤。车间主任心肺100元/斤,厂长心肺10000元/斤。这厂长一看自己同类的心肺卖这个高价,直当是食人族看重厂长,很是高兴,便向那卖主打听是否如此。卖主摇头说:“不是。是因为厂长大多没心没肺,缺者为贵,因此才卖出这个高价来。”
韩成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决定,抽空一定要把这个笑话讲给孙世有听听,只是要把里边的“厂长”换成“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