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五)
在家里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韩成龙便出了家门,他没去孙世有的工地,而是到城南找到了一个开货车朋友,开着车去了谭明舅舅开的煤井。
韩成龙这是要实施昨天在公共汽车上想出来的计策。
本来,他不打算付诸行动的,可昨晚听表姨夫说刘局长是个油盐不浸的人物,为了给弄到钢材再加道保险,便一咬牙,干了再说!
到了井上,买上一车块煤,拉着去了大张乡的瓦林村,到了张明丰家。一见张明丰,开口就说是李光义老师打发自己来送煤的。
瓦林村是县里有名的贫困村,有的人家买不起煤,冬天里都是烧柴草热炕取暖的,能烧煤的也多是烧的原煤,所以这车块煤的确让人眼热。老师还记得他这穷学生,毕业多年还如此关照,张明丰感动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韩成龙却跟张明丰论起师兄弟来,两人说些当年在学校的事情,全都兴致勃勃。临了,韩成龙把话题引到了李老师那边,说他们敬爱的伟大的李老师,现在退休在家,唯一的爱好就是玩石头。
老师当年对自己多方关照,有旧恩。如今又送这一车煤来,有新情。爹亲娘亲不如李老师亲,心潮澎湃之下,张明丰把自己的宝贝拿了出来,对韩成龙说:“你走时给李老师捎过去,告诉李老师,这是学生的心意。”
本来韩成龙还打算逐步试探,渐渐启发,层层深入,让张明丰明白老师送这车块煤背后的意思,还计划:如果到最后这位师兄还没听出自己舌头后边的意思来,或者故意装糊涂的话,就直接挑明,说李老师要他那块石头。要是这家伙油盐不浸,死活不送石头,那就权当自己倒霉,这一车块煤等于扔给了要饭的。却没想到这位亲爱的张明丰师兄竟是这么实诚,这么重情重义,自己的套路还没使开,他已把石头送了出来,这反倒让韩成龙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送下煤,拿上石头,韩成龙赶回了和祥县城,直接去了物资局,见了刘之呈局长,韩成龙把程知月的“圣旨”递了上去,刘局长看过之后,笑了起来,问韩成龙说:“你跟程部长是什么关系啊?”
“他是我姨夫。”韩成龙有意将“表”字去掉,就像“仿古建筑”去掉那个“仿”字变成“古建筑”一样,成色自然增加了许多许多。
刘局长点点头说:“我说呢!我这老领导,做人一向很正,从不开口求人的。”
韩成龙赶紧说:“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刘局长,帮帮忙吧!”
刘局长说:“老领导轻易不开口,开了口我应该照办的,只是钢材现在太难办了。”
韩成龙听这话走向不对,接下来八成要狗咬尿泡一场空,顿时冷了半截,赶紧说:“我也知道这事难办,不然就不来麻烦刘局长了。”
刘局长说:“我的意思是,程部长交代的事,我能办的一定要办,只是这钢材实在弄不了多少,怕是给你解决不了多大的问题。”
韩成龙听出局长的话里有活口,赶紧表示了一斤也不嫌少,一百吨也不嫌多的意思,一边说着,一边把提来的塑料兜放到了刘局长的桌上,里边鼓鼓囊囊用报纸包着件东西。
刘之呈顿时沉下脸来,说:“韩成龙,怎么弄这一套?是我的老领导教你的?”
韩成龙说:“没有没有。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个小玩意儿,你还不一定喜欢。”
刘之呈脸上带着些不高兴的神情,就手把塑料袋扯开,把报纸扒拉开,先是看到了石头马头,神情顿时一变,咦了一声,接着三下两下将报纸撕开,那块石头全露了出来。他两手一下将石头捧了起来,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咧嘴笑着,掉过来掉过去看了半天,然后,把石头放在办公桌上,又仔细端详了半天,才问道:“哈哈,这块文石,你从哪儿弄来的?”
韩成龙道:“一个同学给我的。”
“好好。”刘局长眉开眼笑,跟韩成龙介绍起这块文石的好来,倒像石头原先就是他的一样,接着又向韩成龙一二三四介绍起文石欣赏的”形”“质”“色”“纹”等要点来,韩成龙虽然只是听懂个大概,心中却是透出亮来:刘局长高兴了,这块石头是狗嘴里丢骨头——投其所好了。
又说过一会儿话,刘之呈从桌边拖过一张纸,写了几行字,递给了韩成龙,说:“老领导的指示,我遵照执行,给你批三吨,抓紧提啊!”
韩成龙千恩万谢地出了门,上了公共汽车赶回青山,准备找到王婷翠拿上钱,马上过来提货。在车上,韩成龙把刘局长批的宝贝条子拿出来一看,不由一愣,条子上清清楚楚写着:五吨。
韩成龙差点儿跳起来,原先说的三吨怎么就成了五吨了?稍一愣,明白了,程表姨夫的面子给三吨,那块石头顶两吨。韩成龙心中叫起好来,刘局长真会办事。
这五吨宝贝解决了工地施工用钢不说,还少花了几千块钱,这无疑给孙世有结结实实办了件大事儿,韩成龙着实高兴。这事儿本来想着很难办,也用了不少心思,拐了许多弯儿,却没想一路顺顺溜溜办成了,着实有些得意。到最后,韩成龙想到:这么做忒对不起班主任李光义老师了,盗用了老师的创意不说,还冒用了老师的名义,骗了自己的师兄。韩成龙觉得耳朵疼起来,像是当年自己调皮捣蛋,让李老师揪住耳朵斥骂一样。
韩成龙挠着头皮。不能管头不顾腚,这事儿得赶紧给老师个交代,也给张明丰一个交代,关键是要把这个谎给圆起来,不然事儿漏了,再见面时就不好说话了。
下车时,韩成龙有了打算。
到了青山县医院,韩成龙对王婷翠说明了情况,王婷翠听了更是高兴,两人正商量怎么付款呢,就听孙世有嗯了一声,醒了过来。两人赶紧凑上前去轻声询问怎么样,孙世有定定地看向韩成龙,韩成龙懂得孙世有的心思,大声告诉他:建筑队那边一切正常,让他放心。王婷翠在旁抹着泪说:“今天,成龙兄弟给你办下钢材来了,计划内的。五吨。这就准备去车拉。”
孙世有咧了咧嘴,露出些笑模样,放在肚子上的右手大拇指挑了起来。
备办停当,韩成龙带着车跑了一趟和祥,顺顺利利地提上了钢材,顺顺利利地运到了工地,卸下堆在院子里,不小的一堆。一下弄来这么多钢材,还是计划内的,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对韩成龙更是刮目相看了,都小声嘀咕:咱们这个韩队长到底什么来头?
过了一天,韩成龙给他的李光义老师打了电话,问明了他女儿家的住处,然后买上一身小孩衣服、一箱鸡蛋、一箱酒、两条烟,找上了门去。
进了门,先说明来意,一是给李老师的女儿贺喜,二是来看看老师。
李老师很激动、很高兴,没想到当年让他三天两头骂个狗血淋头的学生竟然如此重情重义,连声感谢。
说过几句话,韩成龙就转到了正题上,开口说:“李老师,我得向你道歉。”
李光义顿时愣了,这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说起?
韩成龙严肃认真地说道:“那天,在车上听到老师说喜欢石头,我就按老师说的,拉了一车块煤去找张明丰,我想把那块石头给老师要来。我在学校读书时,让老师费了不少心,现在我有条件了,也算是报答一下老师。”
李老师又一阵激动,说:“我那只是随口说说,你还当了真了。”又说他有个经验,当年在学校那些最能闹、挨批评最多的淘气学生,大了之后往往跟老师最亲,而那些学习尖子,在学校里最听话的,毕业后却常常连个信儿也不来。
韩成龙继续说:“到了那儿,把煤给张明丰卸下,我说是老师送给他的,张明丰很感激老师。说在他当学生时,老师对他就格外关照,他一直记在心里。听我说老师喜欢石头,他二话没说就把石头给了我,让我捎给老师。”
李老师又是一阵激动,夸张明丰也是个好孩子,也感激韩成龙替自己送炭,说着,便站起身来要拿钱给韩成龙,说那一车煤的钱应该自己来出,韩成龙死死把老师按住。
说完了真事,韩成龙又启动了虚构模式,显出懊悔万分、痛不欲生的神色说:“哪知这事办瞎了。”
这转折来得太过突然,李老师不由问道:“怎么了?”
韩成龙唉了一声,说:“我把那块石头带回家去,原想瞅个空儿给老师带过来的。没想到,那天晚上我出去跟老同事喝酒,我的表姨夫到我家去玩,他一见那块石头就摘不下眼珠子来了,二话不说拿着就走了。我父母不知道底细,他们也不懂这是个好玩意儿,以为是块石头,也没挡他,就让他拿走了。”
“噢,是这样。”李老师语气里带着些惋惜。
韩成龙说:“我回到家,一听就急了,立马就要去把石头要回来,我爸妈死活不让。”
李老师通情达理,说:“你爸妈做得对,人家拿走了就拿走了,哪有要回来的道理?你做得不对。”
韩成龙满脸的愤怒:“我那是给老师你要的,他拿走算啥?”
李老师还是当年教育韩成龙的神色模样:“成龙呀,你怎么还是小时候的脾气,就沉不住气呢?石头说到底,就是块石头,一个玩物,人家拿走就算了,急啥眼?再说,我虽然喜欢石头,也是为了玩。石头没到手,能是什么大事?只是,让你白花了一车煤的钱,我实在过意不去!不成,我得给你钱。”说着又起身要去拿钱。
韩成龙又急忙将老师拉住,两个人撕扯了半晌,韩成龙却反过来对老师循循善诱了一番,说了一番师徒如父子,师恩难以报答的话,李老师又是好一阵感动。
经了这一番对话,两人更觉亲近了很多。临了,李老师执意要留韩成龙在家吃饭,韩成龙推说晚上还要照看病人,过几日再来看望老师,这才出了李老师女儿的家门。
走在青山县城的街道上,把事儿在脑子回放了一遍,韩成龙觉得自己的确有些不地道:竟是诳了一圈,最主要的是还把师兄跟老师都骗了,着实说不过去,可转念又想:张明丰得了一车块煤,算是赚了便宜。那车块煤是顶着李老师的名义送的,张明丰知的是李老师的情,李老师也没吃亏。孙世有虽然损失了一张画和一车煤,却得到了五吨钢,赚了不小一笔钱。刘之呈得了一块好石头,虽是批出了五吨钢,可那是公家的,给谁也是给。程知月费了心,但也得了一张好画。自己动了动心机,跑了跑腿,帮兄弟干成了一件大事,也没少半两肉。想来自己做的这件事,没一个人吃亏,反而是皆大欢喜。
韩成龙这么一想,又觉得浑身畅快起来。
这时,不远处一家商店门口的大音箱,正传出欢快的歌声,韩成龙也随着唱了起来: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