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节外生枝
许家誉连夜书写了一份密函,交由卜管家,于天亮时送到了县衙。佟县令得知情况后,异常愤努,责成衙役前去码头捉拿纵火未遂犯荆老五。归案后,紧急审问,虽严刑拷打,那荆老五一口咬定是自己想到海滩上捡个便宜,不慎与许大老爷撞个正着,遂引起误会,确实也没有引燃火灾。佟县令只好大事化小,将那荆老五痛打一顿,投入大牢,关了两天牢役,一并安排汤师爷草书一份安民告示,张贴在石梁镇的大街小巷,要求民众安纪守法,不得坏了风俗了事。
许家大院的人早知道了这件事情。翠枝一整天无心刺绣,便陪着娘在堂屋里一起说话解闷儿。
“娘,俺爹和俺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得个十天八日的。”许金氏刚打发走了厉氏绸缎庄的伙计送过来的几匹绸缎子,并没相中,伙计说回去再选合适花样的送来给她过目。
“等我哥回来,给他好好教训一下荆老王那个泼皮坏蛋。”翠枝恨恨地说道。
“都蹲了大牢了还教训个屁。”许金氏说道:“你当是那县衙大牢是人进去的地方?”
“谁让他干那杀人放火的事的!”
“唉,怨家易解不易结,也许是上次惹下的呢,谁都不好说,连县太爷都断不清,许家是积善人家,自老辈人开始就与人为善,在石梁镇没有人不夸的,可是近来接二连三地出了这么多事,真是蹊跷。”
“我们不给他的颜色看看还不行来。”
“枪打出头鸟,咱们还是低调一些好,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绣花去吧。”
“近来老是犯困,一点精神头也没有。”
“你这都是懒的,像你爹和你哥,哪还有一霎闲空,风里来浪里去的,我这就去菩萨前烧柱香,保佑许家平安吧。”
许金氏送走了女儿,便起身到供着佛像的内室里,点燃了三柱柏香,插在案子上的铜炉里,虔诚地跪在菩萨像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抵住眉心,口中默念着祈福的咒语,心思全飞到丈夫和儿子身上去了。柏香袅袅地升起股股青烟,仿佛仙女的纤细腰身,浓郁的松柏香味弥漫在她的周围。
不知何时,丫环秋玲已站在外间里侯着。
许金氏做完了佛事起身出来,才看到她。
“你高梁杆子似的忤在这儿干什么,也不去厨里房帮着干点活。”许金氏把脸一沉喝叱道。
“太太,有人求见呢。”秋玲赶紧回报情况。
“是谁呀?你怎么不早说。”
“南面栈桥村来的人,刚来不大会儿。”
“栈桥的什么人呀?”
“我不认识哩,一个小老太婆。”
“来的就是客,还不快去请进来。”
“好哩。”秋玲痛快地答应着,返身跑了出去
这几天太太心情不太好,下人们都识趣地躲着,除非有非回报请示的事不可。秋玲是太太的贴身丫环,懂得太太的脾性,遇到不高兴的事,是不会主动往心里去的,太太就喜欢她的这个优点,自然放在身边差使,时间长了,也习惯了。
不大会儿,秋玲领着一个人进门来了,许金氏搭眼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栈桥村许家的一位汪姓的远房亲戚,赶紧迎出屋来。
“嗳哟,原来是汪大妗子来了,您也不提前捎个话来,好让我安排个人接您老人家。”
这边这位快六十岁的老嬷嬷也接上了话,“好腿好路的,哪敢麻烦二外甥。”
许金氏走下台阶,亲手挽了汪大妗子的手臂,进屋在圆桌前坐了,跟着汪老嬷嬷一同前来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引起了许金氏的注意。
“哟,大妗子,这个小孩是?”
“这不是俺三儿子家的垫窝子吗?叫小梁子,今年九岁了。”汪老嬷嬷一边说,一面喊过满脸汗渍的小梁子,“梁子,快叫二表婶子。”
小男孩怯怯地上前打了个招呼,又藏到奶奶的身后自个玩去了。
“秋玲,赶快给小梁子拿桃酥来吃。”
“好嘞。”
“大妗子,您怎么有功夫来走亲戚的?”
“二外甥,我在家闲着没事,坡里的活也不多,正好小梁子嚷嚷着上城里玩,我便带他来了。”
“哪里是我要来,不是奶奶让我跟了来的嘛。”小梁子立即将奶奶的话纠正过来。
“讨人嫌的,快到一边耍着去吧。”汪老嬷嬷赶紧把孙子支使到一边,和许金氏说起话来。
“大妗子,今年家里的光景怎么样,亲戚们生活得可好,身体还健康?”许金氏问起她家里的情况,因亲戚行份比较远,平常很少上门走动,确实不了解。
“唉!”汪老嬷嬷叹过一口气来,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水,说道:“三年饥荒下来,家景实再凄凉,老大家的得了水肿病死了,剩下老大光棍一条领着三个孩子过日子。老二家的生孩子落下病根,病病恹恹的也不能下地干活,两个孩子还算争气,现在都能干活养家了。老三家生了五个孩子,大饥荒饿死了两个,就这个梁子最小,也累的够呛,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好歹雨水调和了,坡里也见了绿模样,总算能朌着有口饭吃了。”
许金氏被汪老嬷嬷的话给说的眼泪汪汪的,“三年的大饥荒,死了多少人啊,真是天灾人祸。”
“那会子,幸亏许家设了粥棚,救了多少人,真是好心人家啊。”汪老嬷嬷不断撩起大襟褂子擦着眼睛,“我家老大老二也来领了半月的粥食。”
“怎么不见人说过?”许金氏有些纳闷。
“穷了不把富来奔,日子过下流了,哪好意思跟亲戚们说。”
“嗳呀,都是亲戚家的,哪还能见外,怎么不得帮衬一把。”
“说的也是,人穷志短,怨就怨老天太不公平,哪还有脸子见人。”
“大妗子千万别这样说,也怪许家把老亲戚们疏忽了。”
“听人说许家又排了大船扩大了生意?”汪老嬷嬷话锋一转,说到了正事上。
“是呀,排了六条新船,全部的家底都搭上了,还落下了一屁股债,这不,爷俩个带船跑吴淞口去了,刚走了两天,那么远的路,倒让人提心吊胆的。”许金氏道出了心理话。
“外面传得可神奇了,都说是许家成大财主了,富盖全县了。”汪老嬷嬷眼睛发出了光亮,还抡起胳膊在那里比划着。
“哪里有的事,各家的日子自己人最清楚。”
“许家人老一辈少一辈都有志气,又能干,哪像乡下那疙瘩,越穷越死懒不动弹,大男子汉家的,整天围着炕头锅台墙根转,到哪辈子才是个头!”
这时候,翠枝刚好进屋来,在外面就听到了汪老嬷嬷说的话,心想,什么人,怎么说话一套一套的,还真是风趣,于是加快脚步进门来。
“翠枝来了,快来认识。”许金氏赶紧介绍道:“这是栈桥村你表舅爷家的舅奶奶。”
“舅奶奶好。”翠枝赶紧问好。
“好一个俊姑娘来。”汪老嬷嬷撮起皱巴巴的嘴来,不住声地夸赞着,“你看人家眉眼多好看,脸面像桃花似的,那身段怪疼人的,完全像从戏文里走下来的,多大了呀?”
“都十八岁了。”
“说了人家了吗?”
“还没呢。”
“怎么还不说呀,姑娘十八一枝花,人人见了人人夸,好花就得配才郎,幸福美满好人家……”
许金氏和翠枝娘俩被汪老嬷嬷的话逗得哈哈大笑,翠枝笑到最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表妗子把戏文背得滚瓜烂熟了呀。”许金氏笑着说道。
“真事哩,表外甥,你怎么不赶快给翠枝姑娘找个合适的人家,养在家里可惜了。”
翠枝笑的转过了身,忍了好几忍才说道:“表舅奶奶,人家还想多玩两年呢。”
“嗳——有道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二八易早逝,伤者独徘徊’呢!”
“啊哟,翠枝,你听听,你这位表舅奶奶说得多好听呀,都在理呀,还不赶紧谢谢老人家。”
翠枝早羞红了脸,端了茶水送到汪老嬷嬷手上,说道:“谢谢舅奶奶夸奖,还是饶了我吧,我的绣枕巾子洗了晾在外头,这会怕被风刮跑了,我要去看看,舅奶奶在这喝茶吧。”赶紧抽身出来,经风一吹,倒出了一身香汗。
“多好的一位姑娘家呀,将来肯定嫁个好人家。”看着翠枝走出去的背影,汪老嬷嬷还在不住地赞叹。
“表妗子过奖了。”许金氏被她的话逗得合不拢嘴。
“还是你们大户人家的姑娘出脱得像个美人坯子,乡下的那些黄毛丫头,比翠枝小多了,才十二三岁,都急着嫁人了,哪敢养这么大。”汪老嬷嬷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继续说道:“姑娘家的,早晚是人家的人,趁早嫁了,也给家里宽快宽快些。”
“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翠枝她爹疼着她,倒没急着嫁,表妗子的话我记下了,等她爹回来,我会跟他商议。”
“在这里我倒有一个请求,就厚着老脸说了,等俺外甥回来,你跟他求求情,让俺家的几个孙子也到许家船队里干点活吧,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挣些钱娶上媳妇才是正事,外甥你说是不是?”
“表妗子,你可能不知道,船上的活可苦了,一般人吃不下船上的苦哩。”
“苦一点累一点倒没什么,庄户人家出身,啥苦没吃过?有饭吃着,有活儿干着,还能领到工钱,比神仙还好呢,怎么会苦?”汪老嬷嬷说的很在理,许金氏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要这些侄子们愿意来干,我倒是愿意,等他爹回来,跟他说说看。”
“那就麻烦外甥多说两句好话,就当成全一件美事。”
许金氏又被她的话逗笑了,“你看你老人家说的,真是成了什么似的,正经没多大的事,我们横竖都得雇人干活,只要侄子们肯干,咱们又是亲戚家的,不先用咱们的人还用谁?”
“有外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先替我这俩孙子谢谢你们,真是大人大德,许家就得兴旺发达才对。”
“真得好好谢谢表妗子吉言才对!”许金氏转过身对在一旁站了一大会子的秋玲说道:“玲子,到厨房看看,再加两样好菜,今天有亲戚来了,我们得好好地招待。”
“嗳哟,我的姑奶奶,吃顿便饭就行了,还‘还好好招待’呢,我这都成老要饭的了,还望不要折杀我了。”
“表妗子,你这是说哪里的话,反正也到了饭时了,玲子,传饭去吧。”
“是。”
秋玲早把在堂屋里听到的话一五一十的说给那些厨子下人们听了,人们无不捧腹大笑,厨子周大姐说道:“今天来了一位活宝,不用太太吩咐,我们也得好好招待招待。”因此,做的菜里比平时多加了油水料子,份量也足,真是色香味俱全。
“看看这个老活宝对我们的手艺有什么评价,秋玲你可要听好了,回来说给我们听听。”
“当然了。”秋玲一边端盘子往外走,一边说道。
许金氏又陪着汪老嬷嬷说了一会子话,菜便端上桌来了。
许金氏拉着汪老嬷嬷坐在了主座上,翠枝坐在许金氏的右手边,小梁子也洗了手被安排到汪老嬷嬷的右手边的位置,汪老嬷嬷往桌子上一看,不禁脱口而出:“俺的娘唉,四个人上了这么多的菜,多浪费啊。”
“不浪费,十个菜不多,都是些家常菜。”许金氏说道。
“大铜蟹子、大红虾子,还有那大翻盖乌贼,俺这一辈子也没见过几回,只在许家三侄娶媳妇那年上才吃过一回。”
小梁子看着满桌子菜,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伸手便向那大铜蟹盆里摸。汪老嬷嬷眼疾手快地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手,骂到:“没出息的小崽子,还没听大人说话就先动手。”
小梁子受了奶奶的敲打,以为奶奶不让吃,刚想要哭出声来,许金氏赶紧安慰道:“没事没事,管饱的,快吃吧。”
翠枝拿过一个大蟹子一下放到他的小盘子里。小梁子却低下了头,看也不看一眼,不吃也不动,看样子是生奶奶的气了。
许金氏离了座到他的跟前好言相劝了一回,他才放下心,可是一个煮熟的大蟹子,看上去张牙舞爪的,翻来覆去,不知如何下口。
“表妗子,你也吃一个吧。”
“我没有那铁齿铜牙,哪里咬得动。”
翠枝被她的话逗得笑出了声。
“表妗子,蟹壳子是吃不得的,来,我给你扒一个吧。”许金氏说完,便顺手拿过一只来,“秋玲,快过去给小梁子把大蟹子扒开,他太小了,吃不动。”许金氏吩咐。
秋玲上前来,拿过蟹子,从蟹子的后背壳下手,稍用力,“叭咯”一声,把蟹壳子与蟹肉分了家。
汪老嬷嬷都看呆了。
“俺的皇天神,这么个大蟹子怪吓人的,可这小姑娘不费事就把它给收搭了,真不赖呀。”
“头一回吃蟹子都这样,住海边的人都懂得吃法。”
“就是,还是海边的人家富裕,整天有这大蟹子吃。”汪老嬷嬷接话道。
“也不是,一般人家是舍不得吃的。”秋玲在一旁插话。
“你看我这福气,越老越见天意了。”
许金氏也笑了。
那小梁子口里塞满了新美的蟹肉,把两只长长的大蟹钳子拿在手里挥舞着,当玩具玩起来。
“小梁子,那大钳子里面还有肉呢。”翠枝说道。
“小孩子家的,让他随便玩吧。”许金氏只劝汪老嬷嬷多夹些菜来吃,她便向那煮得通红的大肚子的章鱼盘里夹过一只肥肥的章鱼到自己的小盘子里,“嗳哟,这么长的爪子,能吃吗?”
“怎么不能吃,这是今早才从海里捞上来的活章鱼,一只要三四文钱呢。”秋玲说。
“挺好吃的,你尝尝鲜吧。”许金氏劝道。
只见汪老嬷嬷小心的夹起来,俯下头,把个章鱼的肚子塞进嘴里,鼓动两片腮帮子想把章鱼肚子咬下来,可是,无论她怎么用劲,却无法把那胀满籽的章鱼肚子给咬下来。
“俺的皇天神,怎么像吃牛皮一样嚼不动哩。”
翠枝细看时,一只通红的章鱼,肚子被汪老嬷嬷含在嘴里,可那八条爪子,还露在外面,有条爪子的吸盘粘贴到了她的腮帮子上面,就像从她的嘴里长出了八条粗壮的章鱼爪子似的,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秋玲,快把这盘章鱼端厨房里,用刀切成小块再端上来。”
许金氏又对汪老嬷嬷说道:“表妗子,章鱼的肉太皮条,难怪你咬不动,是我考虑不周到。”
汪老嬷嬷把一个大章鱼重又放回盘子里,说:“嗳哟,俺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后槽里少了几颗大牙,就不办事了,想咬咬不动,想咽又吞不下,可把俺老嬷嬷难为死了。”
“都是我预先想得不周到。”许金氏笑着说道。
秋玲把堂屋里的情形粗略地说给厨子们听了,厨子们无不笑得前仰后合,“汪老嬷嬷土包子一个还想吃大章鱼呢。”周大姐只好把章鱼重新切成小块,整齐地放在盘子里,章鱼肚子被从中一分为二,均匀地沿着盘子摆了个圆圈儿,爪子被切成寸长的小块堆在盘子中央,造型蛮漂亮呢。
“这样多好啊。”汪老嬷嬷小心地夹了块长满了大米似的鱼籽的章鱼肚子,放在嘴里,一边嚼,一边不住地赞叹,“这鱼籽面嘟嘟的,好吃,小梁子,你也来几块。”伸出筷子“叭嗒叭嗒”往他的盘子里夹过去好几块。
小梁子一边玩着手里的大蟹爪,一边吃着章鱼块,更有那烧到火候的面鳞鱼,既辣又香的鸡块,柔滑的文蛤肉炖嫩鸡蛋,凉菜有海蜇丝拌黄瓜……不知不觉,小肚子撑得溜圆,小孩子本来食量小,哪里容得下这些生猛海鲜。晚上,跟着奶奶睡在厨房里间的暧炕上,夜里口渴,不知道往哪里找水喝,只在外间厨房里摸到了一口大水缸,便灌下了一瓢凉水,这倒好,前半夜,肚子胀得难受,后半夜,就开始拉肚子,找不到茅坑,就蹲在厨房的山墙后面,折腾了一夜,奶奶骂了一夜。
“真是不长脸的东西,人家盛情款待,你就吃得没有个系脚了,丢人现眼不说,还吃坏了肚子,回家看不打你个半死,再也不带你出门了。”
第二天,汪老嬷嬷又到家誉、家通的房里去吃了一顿饭,转了一圈儿,直耽搁到第三天方回,带着许金氏的承诺,心满意足的回家去了,谁知到家不足一个月,那最小的孙子小梁子就染痢疾死了,都是这孩子的命不好,享不了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