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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出海(下)
船队行驶得很顺利,只是在绕过云台山的时候,遇到了一股侧风,许健林及时做了调整,多折腾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在天刚擦黑的时候,靠上了此行第一站高公岛站。高公岛属于海州地界,是云台山伸到海里的一个岬角,住有二十几户人家,山坡陡削难行,土地少而盐渍成份高,地块如老太太的针线笸箩般大小,偶尔在低洼处种植一小片棉花,或在高坡上种麦子、高梁之类的旱地农业作物,当地的住民多以下海捕鱼为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拢船上岸,收帆放锚系缆,许健林安排厨子上岸到鱼行里买回几样新鲜海鲜和几样时令的小青菜,在船上埋火造饭,船工们收拾工具,擦拭船板,忙的不亦乐哈。
有山东船队前来靠岸的消息早在小小的高公岛传开了,便有闲来无事的当地的住民出来看热闹,与船工们聊上几句,看能不能与船工们交换一些奇跷的物什。当地的方言已大不相同,说起来语速极快,猫声猫调的,船工们也听不太懂。饭后,健林让老黄去舱里看看乔知安的情况。
“小脸蜡黄的,没有一点儿力气,饭是吃不下了,倒在铺上起不来呢。”老黄回来说道。
“也不全怪他,第一次出海的人谁不这样,不应该让他跑这么远的路。”又安排童大力把乔知安的情况向爹回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带他到岸上住一宿,如果在船上晃荡一晚上,肚子里没有饭,还不得难受死。许家陆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儿子的请求,只是叮嘱不要在外面吃酒惹事。
高公岛巴掌大的一个小地方,有一家小得可怜的客栈,早已关了铺板,歇了业,只从门缝里透出来一缕灯光。
童大力用力拍着门板叫道:“店家,有人投宿。”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颤颤索索地应声开了一角门缝,问道:“是住宿的吗?”
“废话,不来住宿,半夜三更的谁还来敲门?”
老头慢吞吞地开了门,嘟嘟囔囔地说着一些听不清的当地方言,放他们三人进门,推开了一间东屋的旧门板,指着一处大炕铺说道:“就是这儿了,住一晚八角钱。”
“这么破烂的地方还这么贵?”童大力嚷道。
童大力的话,老头也听不太懂,脸上满是惊谔的表情。
“大力,出门在外,能将就一下就好,何必计较?”许健林在大力的身后说道。
“少爷,这样的铺盖你怎么住呀?”
“我怎么就住不下?没事,这儿就好。”
“客官,要先付钱的。”老头儿在许健林的后面叫道。
“好好,大力快把住宿钱付了。”
童大力把乔知安放到铺炕上,撩起衣襟子,数出八角钱没好气地掼到老头的手里。
老头莫名其妙地盯着童大力的脸看去,心想,这个小个子的山东仔倒底是怎么了,谁招惹他来着?
童大力更没好气了,低声喝叱了一句:“拿了钱还不快走?”
老头给吓地打了一个冷颤。
“不许无理!”许健林赶紧制止住大力,向老头笑了笑。老头才一声不响地出去关了院门,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三个人把铺盖铺下,和衣躺了下来,乔知安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大力也不再跟健林说话,劳累了一天,翻个身便睡着了,健林却无论如何无法合眼,扳了一整天舵把子,两个膀子酸沉无力,肩背也隐隐地胀痛,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船劳作了,一整天跑下来,身体也吃不大消,还好,毕竟年轻力壮,又是做惯了船上的营生,还受得住,身体虽无大碍,脑子里把这些时日以来的事情串在了一起考虑起来。
这三船茧子,运到松江,还不知道遇上个什么价,叶承蕴说有海东县的三倍多,谁知道呢,北方的春茧上来的迟,这时节,江南该是二茬茧子都要上市了,老天保佑许家吧,这可是一趟只许成功不能有半点闪失的生意,叶承蕴从小跟着他爹走南闯北地做生意,信息掌握的多,说起来头头是道,顶让人佩服。
“都说洋人比咱们有钱,可是乾隆朝他们还在向大清朝进贡呢,那些生在蛮夷之地的黄毛们来到了金銮殿上,都不知道要行三跪九叩大礼。”
“听说他们吃的是生牛肉,连七浑八素的菜都不会炒,生活可惨了。”有人抢过话头说。
“夷人中有个叫达尔文的,说人是从猴子进化来的,八成他们还没有进化好呢,男人们那把大胡子,看上去都像七老八十了似的。”
“夷人只是到了近一二百年才突然开了窍似的,大开创新之风气,发明了带动力的机器,不但替人们干活,还能把人运到几千几万里远的地方来,他们竟然拿着咱们老祖宗发明的火药,做成长枪短炮,一路打进了北京城,把老佛爷赶到了山西,硬逼着大清朝签下了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大清朝赔了银子,还得开港口让洋人来做生意,行销鸦片,三十年来,弄得民不聊生,银子都被搜刮净了。”
从远处住家传来几声看家狗的叫声,起风了,海风猎猎,吹动着云台山坡上的松涛阵阵,有几只孤狼在嗥叫,声音在旷野里传出很远很远,海浪奋力地扑向海岸,仿佛已淹到了小店的破门边,约摸三更天了,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刚放亮,健林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刺痛,有异物在皮肤上蠕动似的,伸手往衣服里摸去,拿在手里一看,一只黑乎乎的喝饱了血的大虱子,正撅着肥嘟嘟的圆肚子在手心里蠕动呢。
“俺娘唉,这里还有虱子哩。”许健林一声惊叫,顿时把童大力和乔知安惊醒了。
“少爷,你怎么了?有什么东西?”童大力问道。
“这炕上有虱子。”许健林把手递到他眼前。
“虱子?”童大力从他的手里把这个大黑芝麻粒一样的虱子捏起来,放到炕沿上,用大拇指甲盖一用力,“咯嘣”一声,把它给辗死了,满不在乎地说:“一个虱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许健林早把衣服脱了个精光,借着微亮的天光捉起虱子来,童大力也懒的理他,见乔知安也醒了,便跟他说话,“小乔,你现在不头晕了?”
“童哥,我头不晕了,肚子饿得慌呢。”乔知安笑了笑说道。
“撑过来就好,一会儿到船上吃早饭。”
“大力,快帮我挠挠,后背痒。”健林转过身,把后背朝着童大力。
童大力从被窝子里伸出手,在他的脊背上随便抓了几把。
“用力些,不过瘾哩。”
“小乔到船上拿把挠钩来给少爷挠挠。”童大力一边说,一边手指用下力去。
“唉呀,你这是公报私仇,痛死我了。”健林扭身滚到了炕角上去,光滑的脊背上立时起了几道血缕子。
“哈哈哈……”童大力笑得地动山摇的。
“我让你不安好心肠。”健林披好褂子,未及扣紧扣子,便欺身压到了童大力身上,这一百五十多斤的体重可压得他不轻。
童大力赶紧求饶道:“少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压死我了,都喘不上气来了。”
“让你好好消受消受吧。”健林玩得正欢,突然灵机一动,就势一揪住他的被子,猛可里一把给掀了起来,这可好看了。
那童大力本来就有祼睡的习惯,并不是童大力喜欢裸睡,平常人家谁家的孩子不是光着屁股蛋子睡觉,只有富裕人家才有穿一些薄绸衣服的习惯。
童大力还没有反映过来,已赤条条地躺在炕上,“嗳哟”一声赶紧用两手护住裆部,健林哪里肯放过他,早上前用力掰开大力的双手,死死地压在身子底下,一边还叫着:“知安,快过来帮哥的忙,别让这条肥鱼给跑了。”
乔知安嘻嘻地笑着,看俩人纠缠在一起,不知道拉哪一个是好。可怜童大力本来就矮健林一大截,虽然年龄相仿,力气头却差得远,被健林压在身上,竟然动弹不得。
“知安,你快去店家的灶间拿根通红的火钳来,这儿跑出来一条大肥蚕,把它夹到炭火上烤熟了来吃吧。”
乔知安早笑着躲到炕角看热闹去了。
童大力“吭吭哧哧”地用足了力气想挣脱开来,哪抵得过健林这招泰山压顶,他的身子扭来扭去的,那胯下也跟着摇来晃去的,把健林逗的狂笑不止,最后,大力没了脾气,放弃了反抗,喘着粗气求饶:“健林少爷,你就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胡闹了。”
“这还差不多,再反腾让知安拿麻绳把这条大胖蚕拴住去海里钓鱼。”
仨个人笑得更响了。笑声把店家老头惊动了,“吱吜”一声拉开房门,伸出头来往这边看个究竟。
“有人起床了,咱就不闹了。”健林收了手,放过大力一回。
大力从炕席上爬起来,满炕上找自己的衣服,那肥圆白胖的屁股把健林和知安俩人逗的大笑不止。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仨个人也闹够了,便告别了店家,走出客栈来。这儿地势还算开阔,背后是黛青色的群山,眼前的大海一望无际,海面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水雾,不用愁,只要太阳跳出海平面,这水雾就会散尽的。许健林知道,船家最忌讳雾天行船,遇大雾天气,能泊在家里歇三天,不到海上走一晌,是有道理的。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顺着曲折的山路下得坡来,一路上也没有碰到几个行人。大船上的船工们早已起床各忙各的,灶上升起青色的炊烟,健林陪着爹把三条船上的货舱检查了一遍,还好,没有受潮湿,没有丝毫变样,这才放了心。
“饭后,咱们还有二百多里的路要赶,尽量赶在天黑前到达吧。”许家陆对儿子说道。
“顺利的话到洋口港也得大黑天。”
“经过昨天一天,船工们的胳膊退儿也都活动开了,好风好海的,不成问题。”许家陆说道:“茧子可等不得人,一旦过了时节,货就砸在我们手里了。”
“爹,这个我知道,三条船都已经检查过了,再加个班,一晚上还能跑到崇明县呢。”
“那么拼命干什么,把船工累倒了,不往回返了,只要今晚赶到洋口,明天就到吴淞口了,不用急,好在船工们都老到,识得水性,省了不少事,那个乔知安怎么样了?晕怔过来了?”
“睡了一晚上好了,今天再看看吧,小孩子挺结实,不会晕那么厉害了。”
“那咱们就分头吃饭吧,饭后还是老规矩,你在前面当前锋,我当中军。”
“爹,我们这是行军打仗呢。”健林笑了。
“可不是,我们可以称得上一支小型舰队呢。”许家陆自豪地说道:“出门在外不容易,一定把手下管好了,不能惹出事非来,遇事多忍耐一下,保证我们行船平安才是正道。”
“是的,爹,我记住了。”
回到天通号,许健林便吩咐厨子开伙吃饭,早饭是玉米糊糊,煎饼卷小咸鱼,很对乔知安的胃口,昨天让晕船折腾得够呛,今天得把肚子填饱才好,一口气喝下了三陶碗糊糊,吃了五个煎饼,看得老黄头不住地巴嗒嘴。
“都说十岁小子吃死老子,小乔这一顿饭,够我一天的口粮,干活还不知怎么样呢。”一边说,一边撇着嘴角。
“嗳,老黄你可别不服,十七岁的时候,我还吃过七八个煎饼哪。”童大力插话道。
“那还算什么稀奇!”左姓船工说道:“我们年轻那会子,一顿饭十二个煎饼,五大碗荞麦稀饭,就着辣菜头子,那个香啊,现在就是吃蜂蜜也没有那么香甜哩。”
船工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忆起自己最能吃的那个年代的有趣的故事。
“唉!现在不行了,那时候干多少活,四百斤的麻袋,肩膀上扛一个,胳膊底下还得夹着一个,一溜小跑,沿着跷板到五六米高的大垛顶都不带腿肚子打转的。”老黄说道。
“可不是嘛。”众人纷纷赞同。
“真是奇了怪了,一旦过了年龄,就算活没少干,但饭量却少了,直到如耗干油的灯,到了坟墓里找阎王爷报到去。”
早饭吃过了,厨子来收拾了碗筷,船工们便各自到了自己的岗位上,许健林一声令下,天通号首先拨锚启航。通红的太阳跳出了水面,微风习习,薄薄的水雾一销而散,操帆手首先升起主桅杆的大帆布,接着升起另两面副帆,乔知安精神焕发,手握红黄两面旗子,按照健林的指示打出了可以出航的旗语,政通号、仁通号也遥想互应。
老黄独立船头,换了一身无袖的短褡裢,高挽起裤脚,挥动着长长的竹篙,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把竹篙深深地插入水底,然后用力地撑船,船身在他的引领下,逐渐调整了方向,健林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的动作,眼疾手快地扳舵,等船离开了浅水区,船工们则躬起身体,奋臂摇浆,天通号平稳地驶离了渔码头,朝前方驶去,政通号、仁通号也紧随其后,三条大船驶离了高公岛,向着下一站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