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

大同，南门外，牢城营。

大同是边防重镇，朝廷自然是倍加重视，为了增强防御力量，除了驻军数万之外，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年秋天，朝廷举行秋决大典之后，那些侥幸没有被御笔勾掉斩首的犯人，便都会被发送到这里，加上各地流配到此的犯人，总人数达到了惊人的一万两千多人，而且其中怕有八九千人，都是重刑犯，这么多“人才”聚集此地，“战斗力”可想而知。

这些人平日里内战不休，关键时刻却也可以用他们来打北胡人，反正他们的命，不值钱。

这些犯人，平日里自然不能白吃白喝，那些家底充裕的，便花钱买些清闲差事，只当花钱出外旅游一般；那无钱的，便只能给驻军做苦工劳役，什么修城墙，筑堡垒，挖壕沟，砍柴喂马，搬粮运草，无所不作，只为了挣些饭食，苦苦盼着熬满刑期，或者朝廷大赦。

偏偏这几年朝廷里却只有坏事，没有好事，两个皇帝，老婆两堆，居然生不出半个儿子来，根本没什么值得庆祝的屁事。

大赦，只怕还遥遥无期呢。

一万两千囚犯，哪里有足够的公差来管他们，于是，大同镇的官府和驻军采取了最简单也最高效的管理方法：犯人管犯人。

六十四座牢城营营地，经过几十回血战之后，便出现了四大龙头，分别划分了地盘，人多势众，俨然已经成为地下官府。

四大龙头，也随着时间流逝不断更新，大多数是被新崛起的犯人干掉，小部分，赚足了犯人的钱财，脚底抹油，不知躲到哪里逍遥去了。

牢城营住的都是这样的社会精英，官府各级官员又忙着贪污受贿，哪里会管这些人的死活？于是，这牢城营六十四处营地，自然是垃圾遍地，臭水横流，苍蝇臭蛆，精神抖擞了。

所以，即便现在是隆冬时节，走入其中，仍然能闻到这浓郁的芬芳之气。

只在第六十四座牢城营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小小的例外。

这是一座很整洁的小院，里面有两间很整洁的屋子，陈设简陋，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墙角有几盆花，吐露着芳华。

侯龙波背手而立，看着墙上的一副对联，不言不语。

“羌笛何须怨杨柳，胡琴不必笑雨风。”

侯龙波微笑，忽然坐回了座位，对面，一个五十余岁的胖子忽然笑道：“侯先生，你看了这么久，就没想评价几句吗？”

“你要我说实话？”侯龙波微笑道。

“当然，”那胖子笑道：“虽然满江湖都知道，让你说几句实话并不容易。”

“那好，我便说实话。”侯龙波笑道：“其实你所有的字画，都在表达一个意思，四个字就能概括。”

他紧紧盯住胖子的眼睛，笑道：“贼心未死。”

胖子大笑，忽然道：“知己，你果然是我的知己！”

“知己谈不上，我来找你，也不是为了做你的知己。”侯龙波微笑道：“闲话少说，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出山帮助我，我每年给你五万两银子，还有你想要的生活；要么，我杀了你。”

“杀我？”胖子冷笑：“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很简单，一柄利器，如果不能为我所用，”侯龙波笑道：“至少也不能让他人所用，所以我宁可毁了它。”

“好霸道的语气！"那胖子笑道:"可惜我这一辈子,已经见过太多你这样的强人了，一个个气势逼人，却又一个个烟消云散，所以你吓不了我的。"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侯龙波笑道:"所以我并不是在吓你,而是在处置你。你现在就像我手里的一只杯子,我如果愿意,打碎了听个响,也是很有趣的."

“我是你的人了?！”那胖子冷笑道:"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能服从。"侯龙波笑道:"在大同北面的草原上，我救了姜总兵一条命,他便将你作为礼物送给了我。"

"不公平。"胖子忽然笑道:"我们两个人的命,并不等价。"

"你这是过谦了,你身为囚犯，命，是一条；姜彪身为朝廷大将,命,也只有一条."侯龙波道：“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你们的命是一样价值的。”

"你误会了。我是说,他的命那么便宜,哪里有资格拿我的命来换?"那胖子大笑道:"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侯龙波大笑,道:"你的性格,我很喜欢!如果没有藐视天下的气魄,又何来撼动天下的计谋!"

听了侯龙波这句话，胖子的眼神当中,忽然有光芒闪过,看来是侯龙波的话打动他了，正要说话,咣的一声,他的房门就被撞开了。

一个魁梧的壮汉,罩着一只黑眼罩,头顶门框，低头走进了屋子,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去。

随着他这一坐，整间屋子,好像都颤抖了一下。

他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用一种屠夫看猪的目光，将侯龙波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却依然不说话。

侯龙波并不搭理他，因为第二个人又走进了屋子，这个人身材枯瘦，一双手却白嫩异常，嘴唇上涂着胭脂，单看他这嘴唇，还是很像女孩子的娇艳红唇的。

最可怕的，是他看人的眼神，被他看一眼，会让人从头冷到脚。

即便这间屋子，十分温暖。

他看了看侯龙波，忽然发出一阵笑声，侯龙波忽然很想吐，只因为这个人，长得像女人还不罢休，而他的笑声，竟然就是女人的笑声。

“这位相公，你便一定就是侯龙波大官人了吧？”他说话便让人恶心，身上刺鼻的香水味，更是让侯龙波恨不得一拳打烂他的鼻子，但他没有做。

“我是侯龙波，却不是你的什么大官人。”侯龙波微笑道：“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主人。”

“你这话可就说的太大了，侯大官人。”那人笑道：“我无尾蝎子混了这么久，还没有人跟我这么说过话呢。”

“那是你还没有遇见我。”侯龙波笑道：“大同牢城营四大龙头，怎么只来了你们两个？！”

“谁说的？！”又一个人说话了，一身书生打扮的第三个人走进屋子，向侯龙波拱手笑道：“晚生这不来了吗？素闻侯大侠是江湖枭雄，晚生今日得见尊容，果然仪表非凡，不胜倾慕！”

“三笑书生果然气度非凡，最重要的，你有他们两个没有的优点。”侯龙波笑道：“你对我很尊重，不像他们这么鄙俗。好了，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便说正事。”

三大龙头都笑了，那独眼大汉忽然说话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往墙上钉钉子：“侯大侠果然不是凡人，你刚才说牢城营四大龙头，现在只来了三个，你就说人到齐了吗？这就叫做……”

“这就叫做不识数。”无尾蝎子说道，两人又是一阵大笑。

“你才不识数。”侯龙波冷脸道，忽然走到床边，踢了踢床帮：“谁能想到，杀人无数的赤面鬼，居然躲在别人床下！老兄，你再不出来，我便立刻杀了你。”

“哈哈……”一人大笑，忽然从床底滑了出来，虽然是从床底下出来，几个动作，身似灵蛇，仿佛他身体上每个关节，都涂了油一般。

而他这身法，名字便真的叫做“灵蛇穿丛”，青城派的拿手好戏，谁知道会被一个数千里外的囚犯如此轻易的施展开来。

现在轮到三大龙头尴尬了，这么大个活人藏在床底，他们居然一无所

知，还是被侯龙波先发现了这个秘密，这份脸皮丢得如此轻松，实在难堪。

“侯大侠果然好耳力！”赤面鬼笑道：“现在我从床底下出来了，可以开会了。”

侯龙波看着他，此人的整张脸，竟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又刚刚在葡萄酒里泡过，透着惊心动魄的那种红色。

侯龙波冷笑：“听阁下这么说，你不来，我这会便开不了吗？”

赤面鬼微笑着坐到了那老胖子身边的座位上，点头笑道：“当然，你只知道牢城营四大龙头，却不知道，我赤面鬼，是龙头中的龙头。”

他看着侯龙波，微笑道：“所以你要说什么事，找他们三个没用，我才是说话算数的那一个。”

侯龙波回头看了看其他三个龙头，道：“是这样吗？”

三人都没说话，便是默认。但默认是一回事，这三个人心里服不服气，却是另一回事。

侯龙波一看三人脸色，便明白了很多事，笑道：“如此说来，在下便是失敬了。其实今天的会议很简单，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你们今后为我工作，每年报酬两万两；第二件，你们回去之后，每个人给我挑选出武功最好，智力最高的十五个人，交给我便可。这六十个人，每一个我出一千两银子买他们的命，以后跟随我行动。”

每个犯人一千两的价格信息，是姜彪提供的，这还是武功最好最为强壮的犯人价格，一般的犯人，三百两便可买一条命。

牢城营里物价很高，人的价格却低的离谱。睡一次牢城女营的女犯人，也只要五十文到二百文。

牢城营的命价，比黑龙寨的土匪还要便宜得多，原因很简单，如果这些犯人死了，官府方面根本不用担负任何责任，他们的生命消失，不过是官府公文里“瘐死”一栏里面多了一个数字罢了。

“等等！”赤面鬼突然举起了手，打断了侯龙波的话，他冷笑道：“侯先生，你刚才说什么，只给两万两吗？！”

“怎么？”侯龙波笑道：“你有意见吗？”

“当然！”赤面鬼冷笑道：“侯先生，我们兄弟四个，跟着你做那些随时可能砸掉吃饭家伙的勾当，两万两怎么够？！你当我们四个是什么？要饭的乞丐吗？！”

“那你要多少？”侯龙波微笑道，他忽然觉得事情很有趣。

他本来没打算杀人的。

“不多，每年五万两，每个人。”赤面鬼指了指端坐不动的老胖子：“至少要跟他一个价。”

侯龙波冷笑，刚要说话，那老胖子忽然说话了：“等一等，对不起各位，打断一下，我有件小事要办。顺风耳！”

门开了，一个军官走进屋子，正是姜彪手下的旗牌官，侯龙波的老相识，顺风耳。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为何会听这老胖子调遣？！

侯龙波不明白，但他知道，很快他便会明白。

顺风耳居然对那老胖子一笑，拱手道：“孔先生，您有何吩咐？”

原来这老胖子，就是侯龙波此次赶来大同要寻找的主要目标，孔维范。

他一笑，道：“吩咐不敢当，烦请大人请我那四位朋友过来，凑个热闹。”

闻得此言，顺风耳一怔，居然又环视了在场众人一遍，如果说人的目光像刀子，那么他此时已经被连插四刀了。

顺风耳没敢动，因为四大龙头并没有开口，他们好像各自都不关心此事，偏偏一个堂堂的朝廷武官，在他们面前就是不敢动一步。

孔维范笑道：“怎么，你还不去

吗？！”

顺风耳的脸上，居然慢慢冒出了冷汗，侯龙波清楚的记得，那一晚在草原上，众人遭到脱脱五百精骑的追杀，他也没有这么害怕过。

也许是因为，那一晚他面对一个脱脱，而现在，在这间屋子里，他居然要面对六个脱脱，其中一个脱脱，让他办事，而四个脱脱，让他别动。

顺风耳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阵紧张之后，他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他将目光转向了侯龙波。

他是这间屋子里最后一个脱脱，而且是最厉害的一个脱脱。

现在整个大同驻军，都知道姜总兵有一位神功盖世的师弟，弹一下手指，便能要一个人的命。

这传言如此广泛，这也是为什么，

侯龙波今天邀请四大龙头开会，他们四个居然就听话出席的原因。

当然，他们肯来，并不代表他们就

一定会对侯龙波俯首帖耳，他们才是这里的地头蛇。

侯龙波看着顺风耳，忽然笑道：“你犹豫什么？孔先生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

“标下遵令！”顺风耳瞬间便不再犹豫，直接出门而去。

四大龙头居然都露出了微笑，看得出来，他们对顺风耳很不满意，而在这大同镇和牢城营里，除了总兵和监军御史大人，不论是几万镇守官兵，还是一万两千多名流放发配到此地的囚犯，他们四个不满意的人，只会有一种结果。

死。

侯龙波看着赤面鬼，忽然笑道：“这位先生，侯某纵横江湖，还没有人敢和我讨价还价，你就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用考虑了，在商言商，大家合作，自然要双方满意。”赤面鬼眼中锋芒毕露，冷笑道：“侯先生，你要明白，牢城营是我的地盘，我说了五万，就是五万。即便是姜总兵……”

“等等！五万就五万。”侯龙波忽然笑道，目光慢慢转向了其他三位龙

头，悠然说道：“你们替我杀了他，每个人五万，我说的。”

三大龙头脸色大变！！

赤面鬼大笑：“哈哈，侯龙波，你说什么屁话，他们都是我多年的兄……”

话音未落，无尾蝎子已经闪电般出手，两根手指点向他的咽喉！

这一招竟分明是少林指法，如此卑鄙的一个歹徒，从哪里学来的少林罗汉指？！

三笑书生抄的却是他的下盘，一脚狠狠的踢向他的裤裆！

能把最正宗的北派鸳鸯腿，使得如此歹毒不要脸，也真是难得。

看来三笑书生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

赤面鬼大笑，身形如电，左手架过无尾蝎子刺过来的手指，右腿居然一下便勾住了三笑书生的支撑腿，一勾之下，三笑书生便倒在地上，好不狼狈！

这一招即便侯龙波也会叫好，他已经看出，这赤面鬼用的，是沧浪派的武功，和自己的武功，竟是同出一脉。

在这闪电般的一招当中，沧浪派的心法，掌法，腿法，瞬间三合为一，而且一心二用，毫不拖沓，这赤面鬼绝对是个一流高手，如果单打独斗，三大龙头每一个都过不了他十招，怪不得他们如此怕他。

可惜今天他们是三个人联手，而且那侯龙波随时可以伸出援手。

那独眼大汉突然暴喝一声，猛扑过来，不等那赤面鬼有任何动作，闪电一般就将他扑倒在地！！

这竟然分明是东瀛相扑的招法！

侯龙波大笑：“一力降十会，果然

不错，明天我也要吃胖些！”

赤面鬼已经被大汉压在身下，还没等他有什么反应，三笑书生闪电一般封住了他几处穴道，这分明是武当派的点穴手法！

无尾蝎则直接掐住了赤面鬼的喉咙！！

好一招反手擒拿！

赤面鬼的上身已经被点住，两条腿却仍能活动，不住的踢腾，踢腾，但在这三个人合力面前，一切都是徒劳的。

慢慢的，他的脚不动了，然后，一股液体从他的两腿中间，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屋子里立刻充满了难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