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一）

李主任一句话，就判了四十余个人的死刑，他却根本不以为然，因为他认为，这只是他的工作，就好像工人做工，牧人放牧，农夫耕田一样，杀人就是他的工作，没什么好忌讳的，就像他根本不忌讳，一边的丁主任脸色很不好看一样。

叶伯言插话道：“主任，那些愿意投诚的呢？”

“还是老规矩，身手好枪法好的，留下几个；没什么用的，留下也是白吃饭，一块解决吧。”李主任道：“上海滩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老李，照你这样子杀人，咱们和军统的梁子，可就越结越深了。”丁主任忽然笑道，看来，他还想再做一次努力，改变姓李的疯狂杀人的决定。

李主任翻了翻白眼，忽然冷笑，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冷冷的看着丁主任，然后用一种奇怪的语调慢慢说道：“现在的形势你们也都知道，皇军正在筹划调集重兵进攻宜昌，而宜昌是重庆的大门，是兵家必争之地。面对着皇军的飞机.坦克.军舰.大炮，就凭老蒋那点破枪烂炮，哪里顶得住？！一旦宜昌失守，老蒋的末日也就快到了，军统又能逍遥几天？！这时候谁还管什么梁子不梁子的？！”

此时他对丁主任说话的语气，竟像是对下属说话一般；丁主任脸上的肌肉猛然跳了几下，傻子也看得出来，他心里很是愤怒。

但他的城府极深，又怎么会继续和李主任吵下去呢；他便忽然转向了叶伯言，还是勉强挤出了微笑道：“伯言，就照李主任的意思办理吧，让东来去办这件事。”

“是。”叶伯言的脸色也很难看，为了掩盖这样的情绪，他便转换了话题：“两位主任，桂明到现在还是没找到，恐怕，恐怕是真的被对方点了名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干我们这一行，应该早就有心理准备。”丁主任道：“伯言，你还要辛苦一下，带人再去桂明的住处看看，好好看看。”

“是。”叶伯言当然知道丁主任“好好看看”的意思，马上离开了办公室。

他刚离开，电讯处副处长宋北辰就敲门进了主任办公室：“报告两位主任，刚刚破获军统B站密电，这是电文。”

“A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还不消停，一定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丁主任笑道。

“念。”李主任却冷笑着说道。

丁主任看得出来，刚才自己委婉的劝了他一下，不要杀人太多，李主任心里很不满呢，这是个从来不懂得饶恕和妥协的人。

“客人已经到达，请做好招待工作，另派人携带礼物回娘家。”宋北辰念道。

“叶桂明叛逃了。”李主任的手拍在了桌子上：“真没想到，重庆马上就要战败了，汪先生的和平政府也很快就会成立，他居然在这个时候弃明投暗！！”

丁主任道：“老宋，你要严格封锁消息，不准向任何人泄露！”

宋北辰一个立正，然后便出去了。

李主任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一堆纸里面挑了挑，挑出来的却是一张侯东来的自述表，上面的字迹很是遒劲有力：“下班后，去老杨湘菜馆吃晚饭，杨老板可以作证；然后回家梳洗打扮换衣服听音乐，公寓门卫可以作证；晚上十点，去机要室副科长刘淑娴家里过夜，早上七点起床，刘淑娴作证；坐人力车回七十六号，中间下车去米露餐厅买早餐，餐厅招待可以作证。”

李主任一反常态的笑了：“臭小子，还敢脚踩两只船，也不怕丁夫人剥了他的皮！”

丁主任接过自述表，看了看，道：“男人嘛，这种事也很正常；我不在乎他的花心，我满意的是他的忠心。比如这样的风流韵事，他本不必写出来的刘淑娴写出来了吗？”

李主任手里拿的就是刘淑娴的自述表，冷冷说道：“她没有写，她也没有东来那么傻！她写的是：晚上在公寓研读汪精卫先生大作，睡得很晚，一直未外出，公寓管理员可以作证；她只要证明了自己没有离开过公寓，便已经摆脱了嫌疑。”

丁主任大笑，道：“这本著作，她一定如饥似渴，彻头彻尾的研读过了。”

他笑完了，忽然道：“让督查处长元修身，立刻组织精干人员，秘密调查叶伯言和侯东来。”

“为什么？”李主任道：“他们两个，可都是你的亲信呀。”

“你别忘了，他们同时也是叶桂明最好的朋友。叶桂明投敌叛变，到底有没有得到他们两个的协助？或者，他们两个人本身，是否就是潜伏在我们内部的军统人员？”丁主任冷笑道：“如果调查证明，他们两个没有问题，那么接下来我们便要重点调查另一个人了。”

“不错，就是刚刚进来的宋北辰。”李主任冷笑道：“你不觉得，他破译军统密码的速度有点儿快吗？”

“关键还是他破译的竟如此恰到好处，”丁主任微笑道：“叶桂明失踪没多长时间，军统就开始着急协调他的日程了，这实在有悖常理。”

“高手越来越多，刚刚成立的七十六号，看来真是越来越热闹了。”李主任笑道：“让元修身也一并调查他。”

下午四点半。

日本警卫中队中队部，这是一座红砖二层小楼，就在七十六号的后院当中，楼顶上架着机枪，门前加了双岗，未经允许，任何中方人员不得擅自进入，违者格杀勿论。

此时在二楼，中队长渡边中尉的宿舍里，侯东来却在和渡边中尉一块喝酒，不时从屋子里传出两个人爽朗的笑声；侯东来与渡边有个约定，除非公事，否则他绝不会踏进渡边的办公室一步，所以这“朋友小聚”，就顺理成章的摆在了渡边的宿舍当中。

侯东来已经喝得脸色微红，看来他已经微醉了；他居然拍了拍渡边的肩膀，笑道：“渡边中尉，以后不准你和我说日本话。”

渡边笑了，道：“看来我那两个手下捉弄你的事情，你都猜出来了？”

“哼，我虽然不懂日语，可是我不傻。”侯东来笑道：“他们两个真不是东西，当着张小姐的面说我的坏话。”

“张小姐？据我所知，”渡边敏锐的扫了一眼侯东来，道：“张小姐也不懂日语。”

他的职责就是监督七十六号的大小人员，自然对每个人的底细了如指掌；张采薇是李主任的外甥女，又是李主任的秘书，如此重要的人物，自然更要特殊关注。

侯东来此时心里跟明镜一般，既然连张小姐的底细渡边都如此明晰，那么他对自己的调查，就更不用说会有多详细了。

“女人是最聪明的动物，她们有自己的直觉。”侯东来笑道：“你别忘了，八戒可是东吴大学的高材生，凭她的观察能力，用不着懂日语，仅凭他们的语调，她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好好，我替他们两个向你赔罪。”渡边笑道，然后递给侯东来一杯清酒。

侯东来却一把拿过了他身边的清酒瓶子，看着上面的日本字“小京都メートル家醸造清酒（小京都米田家酿造清酒）”，笑道：“哼，我不会说日语，不代表我看不懂日文，这不就是小京都的酿造清酒吗？”

渡边笑了，连忙道：“对，对，侯兄说得不错，这的确是小京都的清酒。”

他知道这是侯东来在故意找面子，其实日本字的主体与汉字大同小异，能有什么不认得的？不过酒瓶上日语商标的假名部分，侯东来却还是不认得，却只念出了几个相同的汉字，来显示自己认识日文，好虚荣的支那人！他从心底里嘲笑侯东来。

“这还差不多，终于得到了你一句肯定！”侯东来笑了，像是获得了什么了不起的胜利一般。

一杯清酒下了肚，然后他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慢慢说道：“渡边君，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要我看还是快点儿动身吧，就是这么点儿事儿，早办完早好，我晚上还有饭局呢。”

渡边看着侯东来，眼神当中似乎满是诧异，冷冷道：“侯兄，你就这么着急把你的同胞送往刑场吗？”

他的这句话看似是诧异而谈，其实是要打侯东来一个冷不防，看看侯东来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侯东来却笑道：“早死早托生，早杀晚杀还不是一样？！又不是我要杀他们的，他们也怨不得我。”

渡边道：“侯君！有时候我真想不通你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其实你根本不必呆在七十六号，做这些你不喜欢做的事情，以你的文笔，另谋高就并不是很难的。”

他还在试探侯东来，想要知道他对日本人的真实态度这是他的工作。

“另谋高就是一定的，但不是现在；只因为现在我还缺少一种东西，”侯东来忽然做了一个搓钱的动作，然后看着渡边慢慢说道：“渡边君你知道，我这个人其实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我盼着战争早点结束，黎民也少些痛苦。你应该了解，现在的重庆，依靠英美等国的一点施舍苦苦支撑，对了，还能得到一些苏联的援助。现在欧战爆发，我看苏联也很快就会跟德国人打起来，他们自身都难保，对重庆的援助也必然会逐渐减少。于是重庆便只剩下了苟延残喘，没飞机，没坦克，大炮也少，士兵连子弹都不够，实在是撑不了多久的，在我看来，这样的徒劳挣扎，除了增加巨大的伤亡之外，没有任何别的用处你说他们为什么不投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