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桃花岛（下）

桂琴早缓过劲来了，翠枝便约上她们俩个姐妹朝东南方向的蔷薇花丛走去。好大的一片蔷薇花丛啊，简直就是一道花的墙。花墙上缀满了红的、白的、粉的、鹅黄色的五瓣花朵，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漂满了整座小岛，就算人在岸上，迎着东南风，也能闻到这花香。那些恋花的蝴蝶，护花的蜜蜂们围绕着这道蔷薇花墙没日没夜地忙活着，今天更是迎来了三位小仙女一样的女孩子，蝴蝶们错把她们也当成了移动的花朵，竟然围绕着她们上下翻飞，还时不时落到她们的花衣裳上面，惹得她们喜笑颜开，采了满把的蔷薇花朵。

这还不够，那曲曲折折的小路通向小岛的四面八方，沿着小路走上百多二百步，绕过几座随意散落着的形态各样的巨石，就能看到那碧绿的海水，小路旁，时不时就会有一棵满把粗细的海棠树。这时节，各色的海棠花盛开的五彩缤纷，争奇斗艳，红颜色的海棠花就有头红、浅红、粉红三个品种，那骨嘟嘟的花朵迎风招展，衬托着刚刚舒展开来的鹅卵形的绿叶，把不大的桃花岛装扮成了一座孤悬海外的神话般的仙山花园。太阳也盛情难却地全程陪送，和煦的东南风从远海而来吹在面上仍觉些些凉意，前来游玩的人并不多，他们这十几个人可以撒开脚丫子尽情疯一回了。

翠枝她们玩累了，便来到了东南海岸边的斜坡上，一块如卧牛状的巨石前，坐在绿草茵茵的天然草坪上，一边观海景，一边说些切己的悄悄话。金国梁他们四五个人正在狭窄的沙滩上追逐戏闹。佟安与丁吾方、范立山正陪一位老者钓鱼。许健林和叶承蕴在一块平整的礁石上说着话，他们的长衫迎着海风飘动，看来，他们相谈已久。

“我家祖辈在这片海上打鱼为生，到我爷爷的时候总算积攒了家业，置办自己的渔船，不再给人做船工了，到现在我们家才有七八条小船，自打犯了与洋人的争战以来，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渔业税水涨船高，那些几辈子下海为生的渔民被税负压得喘不过气来，简直没法混口饭吃了。”许健林侃侃而谈。

叶承蕴把双手背到了身后，抬眼望向大海的深处，几只海鸥在他们头顶翻飞着。“朝廷与洋人打仗回回都是吃亏，只能闭关锁国推行海禁的政策，反倒捆住了我们叶氏的手脚，我们不能去外国做生意，而洋人却可以来我们这儿做生意，还让我们活吗？”

“朝廷打不过洋人也就罢了，自打明朝以来的倭寇闹腾到现在意然养虎为患，要跳起来咬咱们了，可朝廷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天下有志之士在振臂高呼，小日本亡我之心未死，他们正在磨刀霍霍，大清朝再也不能以腐朽的老大自居了，中日之间必有一战呀！”叶承蕴的话音不高，但字字如惊雷一般，两个人抬起头对望了一眼，两双手有力地紧握在一起……

“我们青年人有责任！有担当！”

“哥，你们在谈什么呢？能不能说给我们听听呀？”翠枝虽然离得很近，但风声加上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混淆在一起，他们俩个的谈话别人根本听不见。

许健林回头看了一眼妹妹她们仨个，笑了笑，说道：“不管你们的事。”

“还有啥可保密的，真没劲！”翠枝撅起了小嘴抗议着。自小到大，都有哥哥在她前面罩着，翠枝可以肆无忌惮地跟哥哥提这样那样的条件，哥没一样敢不答应她的，可今天一跟叶承蕴在一块，哥就把她给忘到脑后去了，他们俩分明有事在瞒着她，回去再跟他算帐，翠枝便挽着两个表姐妹的手臂到海滩上加入到金国梁他们那一群玩去了。

佟安的手气真差，钓了一上午，腿都站得酸胀难受，可丁点儿的小鱼没钓到一条，丁吾方还算走运，竟然钓着了一条拃多长的小鲈鱼，通过跟陌生的钓鱼人请教，才知这钓鱼也是有技巧的，并不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那么容易的，佟安便没了兴致。

“丁兄，你自个儿在这钓吧，我要去沙滩溜溜腿了，都站麻了。”佟安说道。

“那好，我们一起到那边去吧。”丁吾方也扔了钓杆，与佟安一起跑到海滩上去了。

在那片小海滩上，国梁找来了两个小铁爪篱，与国栋挖蛤蜊，健海与健涛在一旁指点。

只见健海往地上一戳，说道：“这里肯定有。”

国梁一爪篱挖下去，立刻从沙子里挖出个蛤蜊来，不多会儿就挖了四五个饱鼓鼓的大个蛤蜊出来，而健海健涛不指点，他们俩个纵然把沙滩翻个个儿，也难抓到几个，这是为什么呢？小哥俩没有闹明白。

原来，健海与健涛自小在海边长大，常在海边赶小海，从小练就了仔细观察的绝活儿，国栋来向他们请教缘由。

“健涛，别告诉他，他们要是学会了这门绝技，我们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呢？”俩个人哈哈大笑着跑开了。国梁与国栋便在后面追他们，巴掌大的一片小天地，还能逃到哪里去，抓到了，打闹一番，把笑声如撒豆子般扔向空中，整个桃花岛的上空就都是他们四个人狂浪的玩笑声了。

玩累了，童大力过来了，“来吧，我教你们，保证一学就会，而且一分钱学费都不用交。”

“真的，有这么容易？”小哥俩又来了精神头，健海与健涛便到北面砾石滩上抓螃蟹去了。

金国泰一个人望向深远的大海，内心满是莫名的惆怅，他没有加入到兄弟们的快乐玩耍中去，一个人融到海洋的怀抱中去了。

“你们看这蛤蜊是不是活的？”童大力在手把手地教国梁他们俩个。

“是呀，是活的呀。”

“活的蛤蜊埋在沙子里它要不要喘气呀？”

“那还要说，肯定要喘气。”

“一寸厚的沙子埋住了它，还让它怎么喘得动呢？”

“是啊，人如果在那样厚的沙子里就算呆一小会儿也给憋死了。”国栋说道。

翠枝她们正走过他们仨个身边，也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因此嘲讽道：“国栋呀，你们就不要在这里白费劲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就算你们学会了，回家还能用得上？”三个小姑娘嘻嘻哈哈地走开了，她们提着裙裾的下摆，脱了鞋，光着小脚丫在浅水线上漫步。海早已退潮了，更大片的沙滩露出来，海水温柔地舔着她们的小脚丫，好惬意呀！

“这里面一定另有蹊跷！”国梁抬起头望向童大力。

“对了，蛤蜊要喘气必须有一个通道通向沙子外面才好，所以只要沙子下面埋着蛤蜊的地方必定有一个小透气孔。”童大力把答案和盘托出，“看看吧，很简单吧，可你们表兄弟就是不告诉你们。”

“回头再跟他们算帐也不迟。”国栋愤愤地说道。

“要捉蛤蜊时只要从沙滩上找小孔眼就行了！”国梁进一步问道。

“差不多就这些了，但沙子下面生长着好些动物，它们有的在浅层，有的藏得深一些，因此，就算找到透气的小孔隙，也不一定都是蛤蜊睡在里面，说不定还有小寄居蟹、海蚯蚓、海肠、海胆什么的，还有的孔隙下面什么都没有。”

兄弟俩一听原来还这么复杂，学习的劲头一下子滑落下去。

“没事的，蛤蜊的个头比较大，它们的透气孔隙要大一些，容易辩认，如果下面是活的蛤蜊，那个透气孔的沙粒会有轻微地松动，还有一小汪活水，一般来说还是最容易辩认的，常赶小海的人都会认这种孔的”

于是仨个人一起在沙滩上找起来，可别说，这方法真灵验，国梁、国栋没走几步就找到了好几个，俩个人的高兴劲又上来了。

“嗳呀，你不用弯这么大的腰身下去，这样子，一会儿就累得走不动了。”童大力看到国栋正九十度地弯下身子，把脸几乎贴到了地面。“像我这样，正常走路，只把头稍低一下就好了。”

童大力亲自作着示范动作，国梁、国栋兄弟俩个仔细地学，成果立竿见影。佟安和丁吾方也加入了捉蛤蜊的队伍。方法简单易学，再说丁吾方也是在罗口镇海边长大，家里的百亩盐池就在丁家湾，这些下小海的决窍多的是，便指点着佟安找蛤蜊，虽然他们俩没有铁爪篱，但收获也不小，半个多时辰下来，五个人挖到了二三十斤蛤蜊，海水越退越远，他们活动的区域也越来越大，简直到了乐此不疲的程度。

“捉到这么多的蛤蜊呀。”健林和叶承蕴也被他们的欢笑声吸引过来了。

“表哥，你们也来捉吧，蛤蜊多的捉不完呢。”国栋朝许健林喊道。

“好啊，今天上午咱们的午饭就吃煮蛤蜊了。”叶承蕴说道。

“狗蛋，你到船上挎个竹篮子来，把这些蛤蜊送到那边小酒馆去，就说我今天中午要在这里吃饭，叫老板先把这些蛤蜊煮了。”狗蛋答应一声，一路小跑到船上拿篮子去了。

“这么大个孩子了，你们怎么还叫唤人家小名？”叶承蕴看着狗蛋远去的背影，对许健林说道。

许健林便把狗蛋的来龙去脉简短地跟叶承蕴提过。叶承蕴得知情形后也长吁短叹了一回，“纵然如此，也应该给他取个名字啊，总不能‘狗蛋、狗蛋’的叫到老啊。”

“这主意不错，等跟我爹说了，再定吧。”

“这么多的五角星啊——”桂蓉在东边的沙滩上嚷嚷起来了。

“小心，别让它蜇了手。”许健林听到表妹喊，赶紧往那边走去。

“表哥，五角星太好玩了，我要拾回家去玩。”桂蓉小心地捏着五角星那肉红色的触角，提了起来。

“你看，它还在动呢，那五个角的中心下面就是它的口，口里有牙齿呢，可别让它给咬了。”许健林把一只五角星倒扣在湿的沙滩上，指给桂蓉看。

“要想玩这个东西也行，等把字晒干了，把它口里的牙齿全部拨掉才行。”

“什么时候才能把它晒干哪？”

“像这样日头要晒个十天八天的，正反面都要晒，等把它放海水里泡一会儿，它又活了，它可耐活了。”

听了表哥的话，桂蓉有些打悚，“这么麻烦，也没什么好玩的。”

“不要紧，我家里有现成晒干了的五角星，你们走的时候可以捎一些的。”

“快看你国梁哥，只顾了抓蟹，屁股那儿的衣服被海水弄湿了也没有觉出来。”翠枝把正在搬石块的国梁指给她们看。

“你们看呢，我都捉到两只了。”桂琴她们到跟前，金国梁便向她们炫耀着战利品。

可不是嘛，他们还真有办法，采了茅草来搓成草绳，把蟹的两只前鳌并在一起捆紧了拴在大一些的石块上。

“才捉了三只就在那儿显摆，看我们捉了多少？”健海在一旁说。

三个小姑娘赶紧跑过去看，“哇！还有这么大的。”一齐叫了起来。

健林估计那最大的也不过一两半，比起从海里捞来的一斤多重的大海蟹那可差老远了，不过，那些大个的蟹是不会主动跑到这浅水里觅食的。

“正好，今天中午我们算是又多了一个菜，只要我们自己动手，就会有的吃。”健林鼓励他们。

三个小姑娘听了健林的话，也信心百倍地加入了捉蟹战斗。

“你们可要小心，别让石头尖儿刺了脚心。”

“要是让小蟹子把你们的脚指头钳上了，那就更过瘾了。”国栋笑着嚷道。

“坏小子，回去看我不揍扁你屁股。”桂琴吓唬着国栋，只因国栋比她小几岁，还故意把水往他的身上泼，害的国栋一口一个亲姐姐地叫着讨饶。

狗蛋挎了满满一篮子蛤蜊走过来。

健林估计得有五六十斤，说道：“冯槐，你帮狗蛋一块抬到小酒馆去，先让老板煮了，再回来装蟹子。”

冯槐和狗蛋高兴地答应着去了。

午饭果然很丰盛，就在小酒馆的狭窄的堂屋里，把三张桌子合并在一块，十三个人坐在一起，冯槐、狗蛋与老林在另外一张桌了上吃，饭菜与他们桌上是同样的。

店伙计把三大瓦盆撒着蒜片、香菜茎煮熟了的蛤蜊端上了桌，小伙子们不等招呼便下了筷，蛤蜊肉放进嘴里还烫舌头，来不及细嚼便下了肚，自己的劳动果实，吃起来倍感肥美，鲜味十足，数量也足，都放开了肚子吃，健林还点了几样海鲜，煮长梢、海螺，还有煎昌鱼，因小店太小，客人少，老板没能备足海货，只好将就着吃，好在每样菜都按健林的交待特别加足了份量。

“这儿的蛤蜊真多啊，要是我们那儿也有这东西就好了。”金国栋一边往嘴里放蝓蜊肉，一边说。

一桌子的人都被他的话给逗笑了。

“秋天的时候，咱们家地里落花生比这还多，也没见你去拾几回。”桂琴说道。

“落花生和蛤蜊怎么能比昵。”

“爱吃海鲜还不好解决，跟你健林表哥一块下海捕鱼不就得了。”叶承蕴笑着说道。

“等我长大了，我就来下海当一个船工。”国栋还当真了。

“那好，一言为定，当着大伙的面，把你卖到许家来作长工，不干满二十年不准回家，中不中？”国梁高声喊道。

“那敢情好。”

“一桩好买卖。”

国栋知道大家是在拿他开玩笑，便低头往嘴里扒饭不说话了。

饱餐一顿后，许健林便对大家伙说道：“饭后大家再玩会儿，把小岛上没有看过的风景再看看，一个时辰后咱们再起帆回程，怎么样？”

“好。”

“国梁哥，咱们再到沙滩上捉些蛤蜊吧，等明天回家捎回家去给家里人尝尝。”

“你今天是上了蛤蜊的瘾了，小心吃多了拉坏肚子。”许健涛吓唬金国栋。

“没事，爱吃海鲜还不好办嘛，今天晚上咱们再来一顿全海鲜，保证让你吃个够，甚至不打算回家了。”健林笑着说道。

“咱们绕小岛转一圈吧，来了一回，怎么也得看个遍才好呀。”桂蓉说道。

桃花岛本不太大，一行人不到一个时辰就转遍了，看看再没有什么好玩的，便纷纷跳上船，升起帆，摇船的摇船，掌舵的掌舵，不多会就回到许家渔港，这回桂琴没有晕船。

上岸后，大伙到粮店里玩了一会儿，便回到许府，许府的厨房早忙活开了，翠枝陪着桂琴、桂蓉俩个到娘的屋里说话，正好健龙出海回来了，健林他们都到他屋里说话去了。

龙大嫂子见来了这么多的小伙子，一时也认不出来了，急着招呼丫环们泡茶倒水。

龙大嫂子是年前的腊月才过门的新媳妇，模样长得俏，待人又和气，三个小兄弟就喜欢到龙大嫂子屋里说话。

国栋自打进门的时候，就看到那堂屋正中的方桌上有一个大号的海螺，便拿在手里把玩，摸着挺滑溜，黄铜色的花纹，把它放到边朵边，就会听到呼呼的回声，仿佛大海的波涛声。

“表弟觉着好玩，嫂子就把它送给你好了。”龙大嫂子爽快地说。

金国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不知说啥是好。

“还不快谢谢龙大嫂子。”国泰提醒他。

别看金国泰一上午并不多言多语，原来他是在沉吟作对呢，心中早有了一首七言绝句：昔闻桃花美名声，今日踏岛浪中行。珍珠翡翠俏海棠，最是国栋真性情！

仆人们早把许府最大的红木大圆桌摆在了堂屋里，另一边摆了一张小一号的餐桌，许家陆亲自坐陪，大哥和三弟也应邀出席，小伙子们按照长幼次序就座，菜端上来了：红烧鳗鱼、清炖文蛤、圆盘状的比目鱼的背上洒了碧绿的香菜，一只就放满了整个盘子，通红的大对虾弯曲成了钩状被厨子们细心的头顶头地排在盘子里，那长长的触须像唱京戏的头上戴的两根花翔子，更有黄海特产刀鱼、黄姑鱼、大乌贼肉片炖白菜……

许家陆喜笑颜开，频频举起酒杯与这帮小辈们对饮，他笑哈哈地跟大哥和三弟说道：“别小看这帮小年青们，未来世界是他们的，咱们就好好看着吧。”

叶承蕴带头，小伙子们纷纷向三位长辈敬酒，不善酒令的金国栋吃得放不下筷子，每一个菜他都喜欢，都合他的口味，都不知道吃哪一样好了。

国泰自告奋勇即席把他早已想好了的七言绝句朗诵一遍祝酒，游学江南满腹经纶的佟安哪里肯示弱，即席赋诗一首作为回应，诗文如下：

桃花岛上彩霞飞，才子佳人喜相随。涛声帆影空自远，堪似蓬莱洞庭水。

众人纷纷击掌叫好，宴会的气氛被推上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