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

1939.10.17日。

早八点。

侯东来拿着一袋黄油面包和一杯咖啡，慢慢踱进了七十六号总部，门口的卫兵向他打招呼，侯东来一笑。

叶伯言从后面急匆匆进来，突然出手，抢了他的黄油面包就走，侯东来笑骂道：“土匪来了，抓土匪啊！”

“小赤佬，抠门的很！”叶伯言回头笑骂道：“看到桂明了吗？”

“我又不是小月仙，你问我干嘛？”侯东来笑道：“长官怎么这么大个黑眼圈？”

“审讯犯人，一夜没睡。”叶伯言苦笑，突然又看了侯东来一眼，道：“打电话你也不接，昨晚上你去了哪里？”

这就是特工人员的讨厌之处，比如现在就是这样，叶伯言当然知道侯东来昨晚上去了哪里，却还是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他要听的并不是侯东来的答案，而是要观察后东来的表情，人的表情，会提供很多答案的。

“刚提了军统副局长，昨晚上戴老板找我去开会，布置一下明年的工作，我建议第一个就干掉你。”侯东来笑道：“咱们这边赶紧开会，开完会我还要去拜见老头子，别耽误了我的仕途！”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叶伯言笑骂道。

“你提了军统副局长，怎么戴笠不跟我打报告？”身后一个人忽然笑道，两人回头，却是总部督查处长元修身，他四十余岁年纪，皮笑肉不笑的，一看便知这个人很阴险，其实七十六号的人，个个都足够阴险，正常一点的人，也进不了这个门。

侯东来笑道：“长官，升官的事儿一会再聊；前天晚上的麻将，你还欠我八十块。”

元修身道：“发了薪水就还你，小肚鸡肠，太没赌品了！东来，主任有令，你守在会议室门口，让所有来开会的人都交出配枪，你自己不用交，我的人也都归你指挥。”

“我对指挥男人没兴趣，我只要女人。”侯东来道。

“去你妈的！”元修身骂了一声，挥了挥手，六个督查处的人就跟了侯东来，一行人直接去了会议室，守在门口。

除了侯东来，其他人都拔枪在手，如临大敌。

侯东来明白，昨晚上必然有大行动，连夜突审重要犯人，叶伯言才会熬成这个样子；而今天，肯定要有重大的后续行动了，被捕人员一定已经招供，自己竟一无所知，心中焦急，却实在无能为力。

元修身和叶伯言进了主任办公室，半响也不出来，倒是七十六号各部门的头头脑脑陆续到来，侯东来笑脸相迎，然后请他们一一交出武器，此刻他终于明白，一定是最重大的行动，叫这些人来，一是为了防止情报泄露，二就是为了当场捉拿内奸，到底是什么行动呢，是针对军统，中统，还是中共？！

他依然茫然无知，无论抓的是什么人，恐怕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中国的特工人员，落入七十六号张开的大网当中了。

他内心焦急，却不能轻易动作，那样做就太不成熟了；他的老师曾经告诫过他：“你知道情报工作的第一大戒律是什么吗？就是：千万不要认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

于是他只能忍耐，虽然忍耐，是那么的痛苦，甚至还有恐惧，自己也随时都有可能会暴露。

会议室门口的长条桌子上，一时之间，琳琅满目，各种手枪，摆了满满一桌子。

机要室副科长刘淑娴来了，摆动着纤腰，盈盈袅袅，风姿绰约，侯东来含笑看着她，忽然说道：“刘小姐，规矩，缴枪。”

“侯秘书，你好大的权力呀！”刘淑娴笑道：“我要是不缴枪的话，你能把我怎么样呀？”

“那我就要搜身了！”侯东来面色严肃，看着刘淑娴。

两个人对视，忽然扑哧一声，都笑了。

刘淑娴就从自己昂贵的LV手袋里，取出了一支精巧的勃朗宁掌心雷，放在了桌子上：“哼，以后不理你了！”

侯东来笑道：“你真舍得？”

“混蛋！”刘淑娴生气的一跺脚，扭着屁股，进了会议室。

侯东来回头，却发现身后督查处的几个人都在笑，笑的低头哈腰，他和刘淑娴的风流韵事，在七十六号当然已不是秘密。

侯东来瞪眼道：“笑什么笑？都给我站直了！”

可他自己也笑了。

主任办公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丁主任，李主任，叶伯言，元修身都走了出来，居然还有一个日本中尉，大约二十四五岁，身着军服，也跟着他们一道走了出来。

侯东来心里一紧，这个日本人是驻七十六号日军宪兵警卫中队的指挥官渡边，也是侯东来的“好朋友”，连日本人都被动员参与进来，行动规模又怎么会小。

说是“警卫中队”，实际上就是监视七十六号的一举一动，必要时将七十六号总部的人一锅端了，以他们的火力和战斗技巧，也不是什么难事；同时，日本特务机关“梅机关”的机关长影佐将军，派出日军宪兵进驻七十六号，也是为了提高七十六号的工作效率，用他的原话就是：“必须给懒惰的中国人屁股上，挂上一条鞭子。”

渡边路过侯东来的时候，还向他一笑，李主任却拿起了门口的签到簿，除了正在外执行任务的情报处长冯南山和机要科长之外，只有一个人还未到，情报处副处长叶桂明。

他看了两眼便皱眉道：“怎么，叶桂明没来吗？”

“叶大哥，的确没来。”侯东来脸上忽然出现了某种忧虑之色，道：“我去打电话催一催？”

“你去吧。”李主任说道，突然，李主任的秘书张采薇跑了过来，她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长相普通，喘着气道：“李主任，一早上我给叶副处长家里和外宅打了好多个电话，都没有人接！”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这时候才报告？”李主任看着张采薇，冷冷说道。

张采薇是他的一个远房外甥女，否则又怎么会做他的秘书，但李主任向来六亲不认 ，对属下要求格外严厉；张采薇喘着气，道：“报告长官，刚才你们正在进行绝密级会议，按照规矩，我不能进办公室的。”

“这……这可不太正常。”叶伯言的目光一凛，向丁主任道：“主任，是不是派人去找找他？”

“把阿四叫出来，让他派人去。”丁主任微笑道：“叶桂明正在负责两个秘密行动，不在家里也很正常。”

“长官，卑职认为确实有点儿不对劲。”侯东来脸上忧虑之色越来越重，道：“就算是叶大哥不在家里，嫂子和那个……那个小月仙也一定是在家的，怎么会没人接电话呢？”

七十六号的直属警卫大队长吴阿四出来了，这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见到两位主任，立刻低头哈腰：“长官，找我什么事？”

“阿四，你立即派得力人手，去寻找情报处副处长叶桂明，还有他的家属。”李主任说道：“把他秘密带回来，不要告诉任何人。”

“长官，我也想去。”侯东来道，现在他脸上现在已经满是焦急了，看得出来，对于这个结拜兄弟，他很是关心。

叶伯言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众人，看来，他比侯东来沉得住气。

丁主任道：“我怕的是桂明被军统点了名，这些日子在上海，这样的事情可太多了。”

“点名”就是被干掉的隐晦说法，这种说法现在连老百姓都已经知道，好多上海人早上买报纸时候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昨天又点了几个名字？”

自从汪精卫公开叛变投敌，上海的军统和中统，就好像开展竞赛一般，开始加大对汉奸和日本军人的暗杀行动，每天都会有至少一个此类目标，会被干掉。

这在上海，早已经不是新闻，如果某一天居然没有此类事件，反而是大新闻了。

侯东来的眼圈都红了，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叶伯言看在眼里，颇为感动，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东来，桂明身边有保镖，而且今早的报纸已经出来了，昨晚发生枪战的地点都不在他的两处住所附近，你不用担心的。”

侯东来忽然笑了，尽管笑得很勉强：“对不起长官，我还是没学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我，我实在不太适合做特工的。”

“你算了吧，现在你也不是什么特工啊，”李主任忽然笑道，却突然一伸手：“东来，把我送给你的左轮手枪给我看看。”

他嘴上开着玩笑，却首先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了侯东来，侯东来却很是高兴，李主任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自己，而且公开查他的枪，等于表明了，自己的可疑程度是最小的，自己的深情表演，看来效果不错。

“是。”侯东来小心翼翼的掏出了枪，又将枪柄翻转过来递给了李先生。

李主任接过枪，先是在枪口轻轻一闻，然后潇洒的一抖手，便将转轮取了出来，将六颗子弹倒在手中，只是扫了一眼，便又将它们一一放回了转轮，递还给了侯东来，冷笑道：“东来，这把枪都送给你一年了，你一发子弹也没打出去！我看让你带枪就好有一比。”

“请主任指教。”侯东来道：“比什么？”

“就好像是太监娶老婆。”李主任笑道。

几乎所有人都笑了，除了两个人，侯东来和叶伯言，两人都很是尴尬，表情严肃甚至有些恼怒：现在叶桂明生死不明，这些人居然有心思开玩笑。

“李主任，我求求你，别开玩笑啦，让我带一票兄弟，去找我大哥！”侯东来又转向叶伯言：“伯言哥，你行动处人多，抽出一百个弟兄来，带齐了家伙，咱们两个把上海滩翻过来！”

“啪！”他脸上已经挨了一个耳光！

是丁主任打的。

“东来，你都在胡说些什么？！”丁主任冷笑道：“你看你这不成器的熊样，还没准确消息，你就急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阿四，你赶紧加派人手寻找叶副处长；你们都不许私自参与，今天有重大行动，每个人都得给我拿出表现来！！”

侯东来便不敢言语，一行人走进了会议室，会议室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七十六号各部门的头头脑脑和中层干部都来了，有五十多人，见到长官进来，立即纷纷起立。

丁李两人落座，李主任先讲话道：“各位，先通报一件重要事情：我们昨晚行动，破获了军统上海区A站联络点，抓获副站长袁克让，他已供认不讳。今天，我们就要对军统A站十六个重点目标进行抓捕。兵在精不在多，我这次不想用那么多人；所以，这次的行动计划是这样的：行动处精选出来的一百个弟兄，由叶伯言处长亲自指挥；总部直属大队的六十个弟兄，由吴阿四大队长指挥；督察处所有人员，大约四十个弟兄，由元修身处长指挥；每队配属皇军一个作战小组，配备轻机枪，掷弹筒，务必摧毁对方目标，尽量多的活捉敌方目标人物！秘书科侯东来，张采薇，与皇军渡边中尉，率领一个小队的皇军，担任机动支援与督查，确保行动成功。我强调一点：战场军令如山，无论哪一路，无论哪一个人，如果惊慌怯懦，畏敌不进，甚至临阵脱逃，渡边中尉有当场格杀的权力！！明白了吗？！”

“是！”听到名字的人立即起立，包括渡边在内，一同回答道。

“其他人，都留在会议室，一直待到行动结束。禁止交谈，可以睡觉，咖啡和点心管够，香烟和报纸杂志应有尽有，上厕所去会议室旁边的卫生间，有专人盯着的。如果发现有异常表现的人，立刻单独禁闭。”李主任道：“我知道，你们中间可能有军统的人，中统的人，还有共党的人，甚至可能还有什么共产国际的人，千方百计各显神通的打进来，也着实不容易！今天你们都可以拿出你们的本事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把这消息传出去；不过我也给你们一个机会，在你们的同事出卖你们之前，抢先投诚，立刻就可以官升一级，既往不咎。”

丁主任耐着性子听李主任说完，然后说道：“各位，抓捕的事情我一概不加过问；我只强调一点，如果消息泄漏，大鱼都跑了，我会拿你们这些人来凑数的。”

会场立刻陷入了可怕的沉静，每个人的心跳，旁边的人仿佛都能清楚的听到。

丁李两人的狠毒，他们实在太了解了，没有这两个人下不去的手，姓丁的说了拿他们凑数，就一定说到做到，这就是个混不吝的畜生。

“各路人马行动的目标，都在发给你们的信封里，出了七十六号大院，才准拆开。”李主任道。

“开始行动！”丁主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