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李存孝（三）

从南门涌入的河东军骑兵越来越多，李存孝的兵力原本就不足，若是靠着邢州高大的城墙，还能够坚守，只是如今内外被夹击，顿时没有了生路。

应掌柜领着众人，一面走一面将李存孝一身显眼的将领铠甲除去，又叫众亲卫都脱了铠甲，只穿着内袍，朝城东而去。

一路上已经有一队近百人的骑兵冲到了东门附近，看到应掌柜一行目标显眼，冲杀过来，被亲卫和伙计们死命拦住，好容易退进了一条小巷子，身边只有不到二十人了。

应掌柜对这里的道路很是熟悉，左转右拐，折进了一处小院，然后从后门穿过，来到了一小片菜园。

看守菜园的是两个僧人并几个小和尚，应掌柜笑着稽首：“有劳大师傅了！”说着一名伙计递过去一个小包裹，那两个僧人打开来，入眼是金灿灿的，呵呵地笑了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当先一个僧人双手合十：“施主这边请！”走进菜园，进了一排屋舍中的一间卧室，推开木榻，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应掌柜叫所有人都钻了进去，自己留在了最后，亲卫头领暗自留心，落在了最后，举着火把促弯着腰，慢慢地跟在队伍后面，过了大约五六分钟，听见后面有响动，看到应掌柜举着火把追了上来。

他闻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沉声问：“都杀了？”应掌柜点了点头：“都杀了！”两个人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默契，只觉得彼此都是同一类人。

不知在地道里走了多久，众人钻了出来，进了一处小院。那亲卫头领探头一看，已经到了城墙边上，原来还未出城。

应掌柜见他疑惑，笑着说：“这处院子是大开元寺管理菜园的僧头暗地里购置的，隔壁厢房另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那和尚不守清规戒律，竟在城外包养了个姘头！”

大开元寺也叫东大寺，唐玄宗开元年间，皇帝令天下大州，必须有一座开元寺，于是邢州这一座始建于后赵石勒年间的大云寺便被改建，乃是禅宗二祖传钵之地，向来香火旺盛，为河北之最。

大开元寺的菜园和这处院子以前大概是两处大宅，中间修了密道，也不知是何时为了什么目的修建的。

应掌柜说：“咱们暂且休息片刻，包扎伤口，换身衣服，即刻出城！”在这里另有一名伙计等候，拿出衣物和食物，众人都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李存孝悠悠地醒来，只觉得脑袋还有些疼痛，他睁开了眼睛，恰好看到应掌柜那张笑眯眯的脸。

李存孝晃了晃脑袋，沉声问：“你是何人？为何要救我？”应掌柜一笑：“告诉将军也无妨。在下玉门军都指挥使、游击将军下属亲卫应进思，奉我家游击李讳弘益之命，请将军前往肃州一行！”

李存孝颇为惊讶：“肃州不是龙家地盘吗？我与贵上素无瓜葛，因何救我？”应进思摇了摇头：“我却也不知！我去年初奉命前来邢州，专为等候将军！”

李存孝更加惊讶，他被朝廷任命为邢、洺、磁三州节度使，正是去年三月间的事情，这么一算，也就是说他还在邠州刺史、尚未来邢州之时，李弘益就已经料到他会在邢州了！

他心里越发得糊涂，应进思却从包里掏出一柄剃刀来，说：“将军得罪了！你太过于显眼，只好落发，假扮个僧人！一切官府文牒，都已经备好！”

李存孝原本存了必死之心，被应进思打断，死志也去了，任由应进思给他剃发。应进思手上熟练，显然是练过了，不一会儿一颗崭新的光头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李存孝是沙陀人，面目与中原汉人不同。又有一名伙计走上前来，摊开一个藏在院内的木盒，给李存孝化了妆。

应进思介绍到：“这些都是我的同伴。这位弟兄最善易容之术。”等那人忙碌完毕，应进思递过一面玻璃镜子，李存孝对镜一看，竟认不出来是自己了。

他的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眉毛被染白，下颌一颗大痣，留着一蓬半白的胡须，除了眼神依旧凌厉，看上去倒像是个大德高僧了。

应进思拿出一张官府开具的度牒，说：“以后这位便是大开元寺的法海大师了！我等都是凉州商人，素闻法海大师佛法精深，特意前来请大师前往凉州弘法！”

众亲卫迷迷糊糊地看着，目瞪口呆，没想到应进思竟将一切准备得如此齐全。李存孝捧着镜子左看右看，越发觉得神奇。

应进思恭敬地说：“法海大师，咱们该出发啦！”连喊了两句，李存孝才醒悟过来，心想：得蒙这位李弘益将军看重，某便去肃州看看吧！

应进思领众人进了隔壁屋子，打开密道，将遗留的痕迹收拾干净，将被绑了手脚嘴巴的两名小沙弥杀死，埋在了后院，然后带着人钻进了地道。

李存孝将一切看在眼里，对李弘益越发好奇起来。他看应进思行事果断狠辣，更说明这些人对自己的重视。想到义父不信任，义兄不可靠，李存信对自己的陷害，就连丁崇都背叛自己，心如死灰，对于李弘益的看重，越发觉得愧疚。

地道里空气流通不畅，很是气闷，众人走了一阵子，个个大汗淋漓。李存孝已经穿了一身袈裟，扯开来坦露出胸膛，借着前后的火光，看着粗糙的地道表面，心中惊疑不定，若是这条地道为救自己而修，只怕这份恩情要欠李弘益一辈子了。

应进思似乎是看出了李存孝的心思，低声说：“听闻后赵石勒当年在邢州称帝，将都城修得十分宽大。现在咱们大唐的邢州，怕是不及三分之一呢！”

李存孝点点头，看来同那条菜园密道一样，这条地道也是当年留下来的，只是过了六百多年，如何保存至今？看来这六百年间，必然是不时修缮的啊！

等众人从地道中钻出来时，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了。这是邢州东北的一处农庄，属于大开元寺的产业。应进思的三名属下正警惕地守卫在地道口附近，隔壁间绑了一名二十来岁的女子和两名侍女，还有一名男家丁。

这些人想来也是要被灭口的，李存孝一向杀伐果断，不知怎地，他突然有了怜悯之心，或许是假扮成僧人，他却当了真。

地道在一户不大的小院内，旁边不远另有一处宅院。河东军的军纪可不好，这一次李克用亲自前来，好歹严令了手下，这一片农庄才未再次遭殃。

李存孝终未能劝阻应进思的杀人，对于应进思来说，他接到的命令来自李弘益，是要将李存孝安全送达肃州。为了这个目的，他杀起人来丝毫不顾忌。

二十多人乘着夜色翻墙来到了隔壁宅院，这是应进思早早买下来的，平日里只有那三名下属在此看守。院子里已经备好了马车等，众人做了饭吃，洗漱了一番，便早早地歇息了。

李存孝一直未睡，他实在没有这个心思。应进思派出人悄悄出去打探，得知李克用已经领着大军进入了邢州城，不禁大喜，对李存孝说：“法海大师，咱们明日便出发！”

李存孝木然地点点头，起身站在院中，远远地望着西南方向，五六里外，那里就是邢州城，自己昨天还是这座城市的主人！而自己曾经侍奉信赖的义父李克用，此时就在城中！

第二天众人简单收拾了一番，便赶着几辆马车，一路出发而去。沿途遇到了数批河东军拦住检查，应进思教军士一一看过，暗地里塞了银饼，只说这位大开元寺的法海大师受自家主人所请，要前往凉州弘法的。只是这数月用兵，一直呆在庄子里不能成行，昨夜听闻邢州城破，想来是此间事了，要赶在冬月前回到凉州。

那些军士检查了一番，度牒的确是真的，大和尚的相貌也无异，他们知道凉州崇佛，倒也没有多大的疑心，再加上应进思送了礼，也不多阻拦便放了行。

他们自邢州出发，竟然一路向西北，经由李克用的大本营河东道而去，过太原，经朔州，沿着长城一路西去，然后经过灵武节度使所在的灵州，翻越了贺兰山，进入了大漠，朝西北而去。

李存孝很是诧异，他不清楚西北的情况，不知道甘州回鹘的事，只是一路上向应进思等打听，却得不到多少消息。应进思只说见了李弘益便知，他心中更加疑惑，只是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不说话，跟随而来的十余名亲卫更不好说什么了。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李存孝出了河东，经过了定难军的辖地，借道邠宁节度使王行瑜的地盘，然后进入了灵武节度使韩遵的地界。

已经到了十月下旬，贺兰山西北的大漠之内，一行二十余人三辆马车七八匹马，愈发地深入。

李存孝已经彻底接受了新的身份，他甚至还在半路上请应进思买了些佛经，慢慢地研读着。

应进思准备充分，穿过了大漠，便进入到了半荒漠化的草原。不两日就遇到了巡逻的回鹘骑兵，拦住了这一支小小的队伍。

应进思掏出一块腰牌，那支十人的巡逻小队立刻恭敬地护送着，来到了居延海。李存孝诧异地看着眼前这名自称“昭义校尉”的回鹘人特耶乌，听到应进思说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飞虎将军，是李将军请的客人，再看到特耶乌更加恭敬的神情，愈发地想要见一见这位李弘益李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