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进香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许金氏便在饭桌上公布了去青阁山进香的事。本来因为昨晚睡得晚,翠枝起得迟,一边吃饭还在蒙登眼,一听说青阁山便像打了鸡血似的来了精神劲儿。
“娘,您要去云阁寺上香?”
“是啊,刚才听到鼻子里去了?”
“这么好的事我也要去,还能顺路去姥爷家一趟,好想吃姥爷家的山栗子。”
“书不想读,针线活也懒地做,净贪玩。”健林一板正经的像个大人似的说。
“明天正好是三月初三,一年才有这么一个庙会,人家就想去嘛,不去看看热闹怎么能行?在家憋出个小病小灾来,还得看郎中!”
“哈哈哈……小姐说得太在理了,太太应该准许小姐去散散心才好。”站在一旁的卜管家被翠枝小姐的话逗笑了。
“那就随她吧,秃子跟着月亮走,反正健林得去。”
“为什么?”正在往嘴里扒饭的许健林听到了娘的安排愣住了。
小时候,娘可没少带他到姥爷姥姥家去,可是自打长大上了船以后,就不再哄哄着去姥姥家了,最疼他的姥姥也过世了,表兄弟们也大了,成家的成家,都干自己的事去了,好几年都不碰一回面,感觉有些生疏了,也不大愿意去了,再说船上活儿多,也离不开。
“不愿意去啊?”许金氏看到健林的神情有些不满。
“我还有事做,脱不开身的,娘。”
“有事明天再做,一年里只有一个三月初三,正是上香的好日子,说什么也不能耽搁了。”
健林知道,娘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家里供着观音菩萨,天天上香拜佛,青阁云阁寺是方圆百里佛事最盛旺的皇家寺院,每年三月三,法事规模宏大,能去上一柱香可是娘的心愿,又可顺路到姥爷家走一趟亲戚,还可以住上几天,因此,娘是必须得去的。
“哥,你就陪娘去一趟吧。”翠枝央求着他。
“你去吧,船上的事有我招呼着,你就带卜管家一起去吧。”许家陆对儿子说道。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嗳哟,哥不想去,娘偏让他去,我想去,娘还不想领,分明是重男轻女吗!”翠枝有些吃醋地嚷嚷起来。
“看你没大没小的,谁重男轻女了,哪一回不是先带你去的,还能少了你的座轿?”许金氏笑着盯着女儿的脸看。
翠枝的脸上早笑成了一朵花似的。
卜尚仪提前雇好了一辆带篷子的两轭马车,车篷子里坐两个人还绰绰有余,正好放得下两个大包的随身行李,还有一些要带到姥爷家的海货,有风干后扎成捆的长梢,脊背上划了井字的晒干了的牙鲆鱼,在另一个竹篮子里,有四尾鲜巴鱼,两只嘴里还吐着白色泡沫的大海蟹,七八只虎口粗的黄海大对虾,把篮子装得满满的。
娘和翠枝坐进马车篷子里,卜管家与赶车的大哥坐在驾车的硬木箱的盖子上。健林骑一匹三岁的枣红马,刚换了金色的马褂,藏青色裤子,脚蹬一双黑又亮的高筒牛皮靴,一手扬鞭,一手挽缰,骑马的姿式娇健优美,时而跑在马车的前面充当开路先锋,时而押在车后当殿军,真可谓来去如风,行走自如,好不惬意。
马车起程,两个车轮子在凸凹不平的沙土路上“轧轧”作响,经过村庄、城镇有人居住的地方,驾车的汉子会行得慢一些,免得打搅到村人,只有在荒郊野外才能让马儿放开了跑去。
在那有节奏的摇荡里,翠枝对沿途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时不时地撩起门帘子向外面张望,把变换的风景看个够,终日生活在深宅大院里的富家小姐,平日里只是躲在绣房里绣花描红,或是读几本老掉牙的书本子,满纸三从四德,满篇三纲五常的封建礼仪,像一张血盆大口一样面露狰狞,让她避之不及,像这样无拘无束的远足真是少得可怜,要知道,这回可是她倾力争取来的成果。
翠枝叽叽喳喳地像只小鸟一样把一些所见所思拿来说与娘听,而许金氏只要马车一走动,在这前后左右的颠簸摇晃里,她就会上下眼皮打架,简直困得不行,幸亏有女儿在一旁跟她说话聊嘴。
“娘,你快看这是到哪儿了?”
许金氏睁开微微闭着的眼睛,从翠枝掀起一角的帘子天空,她辩别清了方位,然后懒懒地说:“到了娄山脚下了,看那大路旁挑着一杆黄旗子的就是刘家楼客栈,那店里的烙饼可是出了名的好吃。”
“真的?我们停车下去尝尝?”
“刚出门你就饿了?叫你早晨不好好吃饭,路还远着呢,忍着吧你。”
“听说那刘家客栈里有位貌美如仙的姑娘,姑娘有一手烙饼的好手艺,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吃服了她烙的饼,宁愿多绕几里路也要在她家店里歇脚,来的客人不光吃烙饼,还要喝酒吃菜,都有一笔不菲的银两进帐,因此,她家店里的生意特别好,惹的好多的同行眼红,便传一些无啥依据的风凉话,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夜里,刘家姑娘莫名其妙地死了,从此客栈的生意一落千丈,到最后实在撑不下去,店主人只好盘了店,挑着行李远走他乡去了。”
“怎么会这样,刘家姑娘是怎么死的?”娘讲的故事把翠枝的小同情心吊起来了,便缠着娘问个究竟。
“都是听来的,谁知道啊,你就不用再问了,听着就行了。”
翠枝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出了一会儿神,隐隐的痛楚袭上心头,思绪被这凄美的故事带到了那幽深的山坳的绿荫里去了。
许家陆早早地来到渔行,人们还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集,自觉得排成了两条长队,眼巴巴地盼着早点开仓放粮。八九点钟的时候,汤修仁出现了,于是前来领救济粮的长队开始动起来,人们的眼里又闪着希望的光芒。
“大哥,健林出门去了,你到刘家小庄把捻船的护工找几个来,把这些船找找工,过个三五天,还得上辽东。”许家陆对大哥许家誉说道。
“一早就安排健龙去找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也不知找到没有。”许家誉有些担忧。
“没事,先干点别的,再等等,正好先让船工们把船上的家什拾掇一下。”
“也好。”许家誉刚走去不久,水生就引领着宋百福、费时运走进门来,在他们俩身后,还有三位不相熟的人,一看那派头,就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乡绅。
“许老爷好,”宋百福趋先跟许家陆躬身作揖,并向许家陆把三位作了介绍,原来是县城的粮商。
许家陆站起身来,向来人一一还礼,并把五人让到了座位上。
大家落座后,许家陆向水生使了一个眼色,水生会意地给来客们渲茶倒水。寒喧几句过后,宋百福首先谈到了正事。
“许老爷,您眼光长远,又有县令大人支持,不远千里地把粮食运了回来,真是海东县人民的大幸啊,您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宋老板言重了,老杇哪有那本事。”许家陆笑了笑,抬起手,示意客人们喝茶。
“许老爷,早就声闻您的大名,今日一见果不其言,真是商界奇才啊。”海兴粮店的方老板,挤出了一脸油光光的笑意。
“贤弟见外了,老杇实在不敢当。”
“许老爷跑这远的路,兴师动众地把粮食运来,一定花费不小啊。”费时通说道。
“三五百两银子不止呀。”许家陆笑哈哈地说道。
“花了这么大的本钱,理应卖个高价,就是按现在的市价,人们也不会说出个不是来。”宋百福接话说。
“按往年的经验,在这样青黄不接的灾年景,粮价一天涨几涨都是常有的。”
“许老板不按现在的市价卖粮食,反而按去年的粮价出售,就让人看不懂了。”方老板跟他同来的奎安粮店的佚老板对了一下眼神,说道。
“方老板你也可能听说了,是官府特意安排的。”许家陆叹了一口气。
“我们一没少交皇粮,又没少交国税,正正经经地做生意,官府凭什么要我们低价销售,让我们看着钱不能赚?”
“许老爷这边一低价销售,我们的一点粮食就压在手里了,谁还来买呀,都跑到石臼来了。”奎安粮店的佚老板说道,长脸上现出不悦的表情。
许家陆心想,这是来兴师问罪的,但根本没必要鸟他们,真是一群黑心奸商,昧着良心赚钱能心安理得吗?
“都是官府在压头皮,老夫其实也是有难言之隐。”
“我们合起伙来采取明降暗升的举措,或关门不卖,看看官府能把我们怎么样。”
“果真如此,老百姓还不得把我们骂死,就是吐口唾沫也能把我们淹死,三年大灾,百里赤贫,饥民遍野,饿死无数,我们作为商人不但见死不救,还故意哄抬物价,实在就是落井下石,官府就算不取缔我们,我们也是把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
“怎么会把自己逼上绝路?”宋百福他们不得其解。
许家陆继续说道:“都说水涨船高,这些贫苦农民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在灾难面前,我们不帮他们一把,更多的人就会饿死,就算灾难过去,能买得起我们粮食的人也少了,我们的生意还怎么做?是自己把自己的店门关了,所以我们要放长眼光,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
“我一家老小十几口子人,都指望我这粮店养活,反正我不能做陪本赚吆喝的买卖。”佚老板摇着头说道。
“我家店里的那点存货,也是高价从别家转来的,本来起价就高,我也不能做赔本生意。”海曲粮店方老板板着脸说道。
“诸位同仁,我们都是同行同业,灾难面前,我们要同心同德,与官府合作,服从官府的调遣,把日照一地的饥荒年景度过去,如果我们各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就会如大海里的一叶孤舟,到头来生意难做,我们不能图一时之利,而坏了官府大计划,就算我许家不卖一粒粮食,外地的粮商也会听闻日照的风情,蜂拥前来,到时候粮价还会大跌,我们还不如提前的好。”许家陆言词恳切地劝道。
“我们只是一条小鱼苗,无法预知大海的风潮,只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自家的小日子,许老板是通四海之人,自然世事洞穿,许家财大气粗,不是我们小家舍比得了的,桥归桥,路归路,还是让我们自便吧。”宋百福说罢站起身来,其他三人也随之起身告辞。
送走这四位客人,许家陆无力地瘫坐在椅子里: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毫无道理?是不是有意想要挟同人的意思?会不会给人以误会?总而言之,许家曾以海起家,并不是专做粮店生意,有强夺人饭碗之嫌?一个一个问题蜂拥而至,挤得他的脑门子生疼。
两个时辰后,马车过棋山店,进入青阁县地界,许金氏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车子沿玉涧河一路西行,她的家就在玉涧河的上游青阁山脚下一个叫金旺的村子。青阁县是一个山地居多的农业县,只有玉涧河流经的一带算是平地,沿岸向两边望去,全是瓢大的碗大的地块,像这样的大旱之年,算是颗粒无收了,许金氏心里有些堵,也就不再想下去了。
可在翠枝的眼里,道路两旁的景致已大变了样:棋山店一带,村子里的民居是黄土为主;玉涧河这边就是石块为主,她纳闷了,这么小的石块像鸡蛋一样大,到底是怎么撂在一起的?
“这些石块都是人们从河滩子里捡回来的,再拌了黄土浆或是石灰一块块垒起来。”许金氏说道。
“盖一座房子得用多少石块啊,多费事呀,不会找些大的石块吗?”
“大些的石块一般都藏在山里或是黄土下面,要用炸药去开山凿土取石,相当费工夫,一般人家哪有这个财力,积攒一辈子也盖不了三间房子。”
一路走来,沿途有不少背着破旧的行李举家迁移的人,无论男人女人还是孩童,无不蓬头垢面,面黄肌瘦,远远的见到他们的马车,便躲到路旁去,只拿那疲惫无力的眼光去看马车和马车里的人。翠枝最怕与他们的眼光相遇,仿佛要被那些漫无边际的痴呆的隧道吸了进去,她宁愿缩了头,放下车窗上的布帘子,藏在马车里想心事,不知不觉中,便头依着车厢睡着了。
“娘,到姥爷家庄上了。”许健林在马车旁对娘说道。
“啊,到了,很快呀。”许金氏受了女儿的连带,正微闭着眼发昏,听到健林车窗边说的话,赶紧一把推醒女儿,叫道:“翠枝,到你姥爷家了,快醒醒吧。”
翠枝揉揉眼睛,拉开车窗上的布帘子向外看去,“可不是唷,真到姥爷庄上了。”
十点钟的时候,马车便拐进了村子,街上一些正在玩耍打闹的小孩子一见到马车,都围上前来看热闹。孩子们都不过十一二岁,还有那开了裤裆的吸屁虫,脸上糊了黏乎乎的鼻涕,跟在大一些的孩子后面,跌跌拌拌地跟在马车后面跑。健林也懒得驱离这群孩子,在前面带路,到小庄子的中央位置,一栋高门大院的黑色木门前,便是姥爷家了。
早有姥爷家的老仆人冯大打开大门迎了出来,他认得姑爷家的枣红马,再说,姑娘早就捎信回来了,这些天也留意着,一听到大街上有车马动静,便出来探望,今天,终于把许金氏娘仨个给朌来了。
“嘘-”驾车人一声轻喝,等马车停稳,下得车来,卜管家跟冯大客气地打过招呼,健林下马问过好,许金氏娘俩小心踏着踏板下车,这时姥爷金纪纲也来到了大门口。
“爹,您好呀?”
“好,好,健林、翠枝都来了?”七十挂零的金老爹眼不花耳不聋,脸色红润,下巴上留着一把半寸长的银白胡须,身板妥妥的,这都拜几十年坚持下来的老习惯,每天都要下地转转,农活不离手,庄上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勤快的地主老爷。
健林抢先几步,上了门前的台阶,迎住金纪纲,“姥爷精神头真好。”
“哈哈哈”
“姥爷吉祥。”翠枝也给姥爷施礼。
金纪纲笑容满面地左手挽着健林,右手牵了翠枝,带他们仨个进了金府大门。
“大舅二舅也在家里吗?”健林一边跟着姥爷向堂屋走,一边问道。
“你大舅到葛城去谈一桩生意去了,明天才能回来,你二舅到庄上的园子转转,中午会回来吃饭的。”
正堂上高挂一幅梅花鹿的画,两旁是一幅题字,系出自名家之手笔,落座看茶,金纪纲问这问那,还向健林问起去辽东运粮的事。
“连这事姥爷也听说了?”健林有些好奇。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知道?”金纪纲痛快地回答,“我还让你大舅陪着去看看呢,他允下过几天就去的,正好你们来了。”
“辽东那儿风调雨顺的,粮食多的是,过几天还会有十几船运来。”
“路上太平嘛?”
“没事,我们的船队沿海岸走,没啥事,只是渤海那一段,要一天一夜的时间横渡,只要不是大风,总是行得船的。”
“都说能上山莫下海,海龙王的脾气谁能摸得着,还要多长个心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好。”
“姥爷说的有道理,海上行船是颇多讲究的。”
“姑姑您好!”大舅家的玉凤、二舅家的桂琴、桂蓉从丫环们嘴里得知消息,都一齐跑来了。
翠枝赶紧迎了出去,四个小姑娘一见面立刻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这四人当中,玉凤最年长,已经十八岁了,桂琴比翠枝小一岁,桂蓉最为年幼,刚满十二岁,还是一个啥也不懂的黄毛丫头。
大舅母二舅母也过来说了一会话,便到厨房里帮厨去了。金家姑娘回娘家,当然饭菜要丰盛些,快晌午的时候,健林二舅金昌楼从青阁山后坡山林回来,一番寒喧过后,许金氏便向二弟打听光明寺佛事的情况。
“今年的佛事格外隆重,山上人挤人,求雨的佛事直到临近中午才草草收场,大旱三年,人们朌雨都朌红了眼,从葛城、吕县、海青、海东县等地方涌来的香客把云阁寺挤得水泄不通。玉阁寺方丈知慧大师也没有亲自主持仪式,由大和尚取代,那些善男信女们都想一睹方丈的尊容,聚在云阁寺不肯散去。”金昌楼饶有兴趣地讲起来。
“今年家里事情多,我们没有提前赶来,来不及烧头柱香了。”许金氏的话里有些婉惜。
“心到神知,有诚则灵,何必太计较头柱香呢?我们住得近见的多了,那些捐了金银的,佛前得福无数,下的山来,还不得照原样子自己出力气讨饭吃。”
“话不能这么说,求神拜佛,内心一定要虔诚,心诚则灵嘛。”金老爷子发表了不同的看法,“午饭后再上山吧,寺里还清静些。”
“也好。”
午饭摆上桌了。大舅没有回来,大舅家的两个表兄弟来了,二舅家的两个表弟也来了,一大家子十二口人围坐在餐桌前,鸡鸭鱼肉摆了一大桌子。老爷子金纪纲坐在背北向南的主坐上,他的左手边依次是二舅,二舅的左手边是健林,挨着他坐的是大表哥国丰,大表弟国梁,二表弟国泰,三表弟国栋,在老爷子的右手边坐着健林的母亲,靠她坐的是两个舅母。翠枝坐在舅母的下手,三个表姊妹分别坐了,仆人丫环们忙着上菜,冯大的孙子冯槐十七八岁,在一旁温酒。金纪纲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笑得合不拢嘴,破天荒的喝了两杯家藏的高梁酒,脸便红的像喂饱了阳光的红苹果,于是众人便不再让老人家多喝了。
“我没喝醉,吃过饭后,我还要跟健林他们上山进香呢。”老爷子满脸都是笑意。
“姥爷在家里就行了,不要上山了。”健林看姥爷已多少带了些酒意,有了些耽心。
“你姥爷身子骨壮实着呢,没事就到园子里去,爬个山累不着。”二舅金昌楼笑着说道。
“这一上午把爹刀扰得不赖,就不要去了,等下回再去吧。”还是女儿心痛他。
其他的人也纷纷劝说老爷子在家歇着,金纪纲也不好驳了众人的面,就大大小小的事咛嘱了一番,酒足饭饱后到自己房间里歇晌去了。
姑姑要上山进香,侄子侄女们是非去不可的了,再加上许家卜管家和冯槐,一共十一个人,女眷分两辆马车坐了,卜管家和冯槐跟马车,表兄弟四个则骑了马,国栋年龄最小,还够不着马蹬子,只好跟姑姑坐在头一辆马车里,看着哥哥们都有马骑,心里痒得不行。临行冯家人再三叮嘱,准备好进香的物品,一行人便上路了,健林和大表兄金国丰在前面开道,两辆马车行在中间,国梁他们兄弟三个分别护卫在左右并殿后,出了金旺村,拐了大道,往云阁山玉阁寺奔去。
大道的左侧就是玉涧河,因干旱,河床全都见底,河底的石块全部裸露在白刺刺的阳光里,只有在河道的中间,一条纤弱的水流时隐时现地在水草间无声地流动着,仿佛在告诉人们,玉涧河还没有死去。车轮辘辘,马蹄得得,小伙子们吆三喝五催马前行,时不时扬起鞭子抽打坐骑,要不是照顾到那匀速跑着的两辆马车,他们早一路绝尘而去。
前行十五里路,一座石灰岩铸成的大山兀然出现在人们的面前,沿一坐石砌的漫水道穿过玉涧河,一条三丈宽的大道直通向山脚,五兄弟急催胯下坐骑,像五只利箭向山脚下射去,结果立见分晓,还是让健林抢了个先头。山脚下有一个松门,两边竖两根一搂抱粗的松树,两丈多高,上面盖了个顶,覆了些长茎的山芧草,说是山门,其实并没有门,守门的是金家以前的一个老仆人。
“老头,俺姑姑上山进香,现在寺里人还多吗?”金国丰打马上前向守门的老头儿喊话。
“回大少爷,今晚寺里放莲花灯,观景的人老多了,一直都见人往山里去,却少见人下山来,能不多嘛。”看门老头儿眉毛胡子全白了,小圆脸,满脸的皱纹,说起话来,一幅老玩童的模样,那身缀满了补丁的浆洗的发了白的蓝土布褂子在他的身上愈显得宽大。
“少费话,只说人多就是了,还罗嗦什么。”国丰回马来到姑姑的车前。
坐在车子里的翠枝早拉开了帘子,“表哥,什么情况?”
“姑姑,今晚寺里放莲灯祈福,上面人不少呢。”国丰对姑姑说道。
“还要放莲灯呀,我要去看看,娘,快快上去吧。”翠枝激动地拍起了小手嚷着。
“好了,不要吵,既然上来了,我们就去吧,记住,不要大惊小怪的,打搅了别的香客。”显然她是怕这十几人的大队伍太过招眼,还是小心一点好,人多事非多嘛。
“姑姑,我知道了。”国丰痛快地回答。
毕竟国丰在这个兄妹八个人当中年龄最长,性格敦厚,最得金家遗风,办事牢靠些,让人放心。
国丰把国梁、国栋他们叫到跟前,小声说道:“你们小心保护着姑姑的马车上山,我快马先行到寺里告知,要人家拨出几间僧房给姑姑打尖,你们可要听好。”
“行,大哥去吧,稍后玉涧寺见。”三个兄弟齐声说道。
金国丰调转马头,双腿用力一夹坐骑的两肋,一手提缰一手扬鞭,照马屁股上就是一鞭子,那条黄稞子马扬蹄朝山路上奔去,一个转弯,便不见了影踪。健林本想打马跟上大表哥,只因娘在后面的车里面看着,也不好太过放肆,只好跟国梁他们一道爬山。
进了山,山道陡然难行起来,只有丈多宽,全由大大小小的石块铺就,经年被雨水冲刷人踩马踏,石块的表面变得光滑,还要爬坡,马蹄子踏上去,总有些要打滑的样子,骑在上面的人,身子前仰后合,遇到难行的地方,只好下了马,牵着马缰绳走,还要提防着规避上山下山的人,冯槐和卜管家早下了车,跟在马车旁,小心地伺侯着。
从山门到玉涧寺直线距离不过一里多路,越往上走,道路越是难走,路更陡,两旁多是些松槐,可见形态各异的巨石如虎狼般蹲踞在树荫草丛里,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跳出来伤人。健林小的时候曾跟着表兄弟们爬过几回山,到现在印象也不大清晰了,后背的衣服早被汗水湿透了,才知爬山不易。
“大姑,这山上会不会有大老虎?”国栋怯生生地问道。还不到十三岁的小小年纪,身体还未发育,满脸的稚气,坐在大姑与表姐的中间,随着车子的摇晃而前仰后合,他看着窗外密匝匝的松槐树林,山风过处,树枝摇晃得厉害,树叶唰拉拉横飞,似有大虫深藏其中,想想都后怕。
大姑和表姐翠枝一同哈哈大笑起来。国栋不悦,只好憋在心里。
“有大老虎也不怕,有你的四个哥哥护着你呢。”许金氏轻声安慰这个最小的侄儿。
“还有我们呢,再加上一群狼也不怕,我们几个姐姐就对付了。”翠枝拿手做刀下切状。
“哼,有俺健林哥在,我才不怕呢。”国栋有些不服气的回答。
“健林哥怎么了,好虎还格不住一群狼呢?”翠枝故意逗小表弟玩儿。
“俺健林哥可是个大英雄,海龙王都敬得着他,还怕虎狼吗?”
“咦?你健林哥是个大英雄?我怎么不知道?”翠枝一听表弟的话更来了兴趣,决心狠狠涮涮他。许金氏在一旁看热闹,也没有要制止的样子。
“爷爷说俺健林哥是个大英雄,小小年纪就在海里行大船,鱼精蟹将护佑着他。”
“你说的是哪叱三太子吧,你是‘封神榜’看多了吧。”
“不合你犟了,反正俺健林哥就是大英雄!”国栋说完这句话,把头扭到另一边,有些生气的样子,不理会翠枝了。
“好、好,你健林哥就是个大英雄!”翠枝没有讨到小表弟的便宜,就地软了下来,免的惹烦了人家。
听到表姐弟俩个的对话,许金氏的心里暖烘烘的,他知道,这是爹拿健林教育国栋从小养成勇敢的个性,同时,也是外孙在姥爷心里的地位,这证明爹以健林这个外孙为荣呢,为娘的,儿子得到了这般殊荣,怎么不打心眼里高兴呢。
翠枝侧目看到娘的脸上一副陶醉的表情,醋意立马上来了,随口哼了一声:“偏心眼!”
许金氏哪还能听到女儿的话,心早飞到儿子穿洋过海运粮回来的壮举里去了。
“娘,我们到了。”是健林的声音。
许金氏打了一个愣怔,啊呀!差点睡着了。
“大姑,我们到云阁寺了?”
“是啊,到了,下车吧。”
马车停住,卜管家在前头掀开青黑色的软布帘子,国栋一个跳蹦下车去,卜管家没有防备,刚伸手想去抱国栋,人早已跑开了,到是把他闪了一下,赶紧扯一下青蓝布大襟褂子上的褶子,小心扶太太下车,再搭把手,请小姐下车。桂琴三个小姐妹从后面的马车里下来,都簇拥到大姑的身边来。
“云阁寺”三个溜金大字镶嵌在青砖门楼的门楣处,非常显眼,健林他们早在半里路的山道上等她们。
国丰从寺里走出来,在他的身旁跟着一位披红格子袈裟的和尚,正是云阁寺的主持世能大和尚。世能大和尚是个大块头,身高与国丰差不多,但体态肥胖,满面油光,那宽大的袈裟随着山风飘动,恍若仙人。
“太太远道而来,小僧有失远迎。”世能主持下得门前的石级,一边拱手作揖,一边笑哈哈地说道。
“民妇冒昧前来惊扰贵寺,望师傅海量。”许金氏赶紧还礼。
“哪里,哪里,施主肯前来布施,真是小寺的万幸,请施主移步禅房相叙。”世能主持说完,微微侧转身,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恭敬不如从命。”许金氏也不再客气,与众人一起走上台阶,走进玉涧寺那未施油漆的松木大门。
云阁寺是一处皇家寺院,于宋元年间在青阁山兴建,明嘉佑年间曾毁于山火,后又经官民重建,清代一来,政通人合,鲁东南一带民风敦厚,寺产渐呈扩大之势,建有大雄宝殿、圣母娘娘殿,山顶处依山势开凿有一座二十几米高的如来佛像,僧舍二百余间,常住僧客一百五十六人,俗家弟子无数。云阁寺是周围几百里范围内惟一的一座名刹,香火盛旺,盛名远播。金家就是青阁县最大的布施家族,每年的三月三、九月九等重大节日,金家都有丰厚的布施供奉,寺庙住持与金家相交甚好,早有金家人将消息提早报告到寺里来,说是金家姑娘要来进香,寺里已备下了僧舍五间,以备金家人歇息之用。
世能主持亲自把许金氏一行领到僧舍,安排小沙弥上了茶点,并在斋堂备下了粥饭。
“敝寺条件有限,请施主将就安息,有什么不当之处,请施主多多担待。”世能主持双掌合十,向许金氏作揖。
许金氏赶紧还礼,“民女打搅师傅们了,请师傅先忙别事,待民女洗漱后,去进香拜佛。”
“贫僧告辞,请施主自便。”
主持走后,国栋才吐了吐舌头,悻悻地说道:“一个大胖和尚呀,头顶上还有那么多的圆点子。”
许金氏赶紧制止道:“寺里不比自家,有一些清规戒律,小孩子可不要乱说。”
“再乱说小心你的舌头。”桂蓉年龄与国栋相近,故还能与他多说几句,并做了一个掐脖子的手势。
看看所有的人都不理喻的样子,国栋扭身进了房间,一下扑到洁白的被单子里去了。许金氏便对国丰他们兄妹说道:“咱们稍稍休息一下,换换衣服,洗潄完毕,再到佛前进香,进香完毕后,我到方丈室与世能方丈听禅,你们可在寺里到处转转,这山高林密的,可要注意安全,不能到处乱跑,佛家禁忌多,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咱们住一宿,明早再做一番早课,随后就下山,国丰,你是老大哥,可要管住这些弟弟妹妹们,尤其是晚上看莲灯的时候,一定安分守己,不能惹出乱子来,佛门净地,不能让人见笑了。”
“是,请姑姑放心,我会管好他们的。”国丰拍着胸肺腑子说道。
“那就好,咱们分头行动,一会儿,前面大殿里集合进香。”许金氏说道。
孩子们分头行动了,国栋与姑姑和表姐住东首第一间;国丰、健林他们表兄弟四个住了两间;玉凤、桂琴、桂蓉姊妹仨个住当中一间;卜管家和冯槐住在最西头稍小的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