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索梵微
李弘益心中有千言万语，脑中灵光一现，突然就想起一首词来，当即也缓缓朗声念到：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是宋朝宰相晏殊的《浣溪沙》，本来是宴会即兴之作，表达的是及时行乐的思想。李弘益想起当初和女友闹矛盾冷战的时候，那个文艺少女曾给他发了一条长信息，其中就有“不如怜取眼前人”一句，当时就明白了其中意思。
他的应对算不得应景，康妙妙心思玲珑，在屋内听到最后一句，反复念了两遍，“不如怜取眼前人”，眼前人，难道不就是自己吗？
她一颗芳心乱撞，拨琵琶的手指也不动了，紧咬红唇，突然站起身来，推开了屋门。李弘益正背着手，站在阶下，含笑看着她。
康妙妙小脸一红，她的眼眶发红，显然是刚哭过一阵了。李弘益开口说：“妙妙，我带你去看看长安，好吗？”康妙妙使劲点了点头。
两个人在门口阶下对视了一会儿，只觉得心中甜蜜无比。李弘益笑了笑：“妙妙，我有些饿了！”这话实在是伤风情，康妙妙也忍不住笑了，敛襟轻轻一拜：“奴奴这便去做晚膳！郎君稍等！”
李弘愿来得很快，不过十日，便带着车队，随行数百人，浩浩荡荡地朝福禄县而来。他如今是归义军节度副使，大权在握，自然有这个排场。再加上索家有心靠着此次与李家的联姻，一洗索勋之后的衰微，将整个场面搞得十分隆重。
索家作为从西晋传至今日的六百年世家，底蕴自然是深厚的。他们提前派人，在福禄县购置了一处别院，将李弘益的未婚妻安住在了那里。
古人结婚，尤其是传承数百上千年的世家，严格遵循着周礼制度。河西沦落吐蕃百年，张议潮起兵之后，移风易俗，重新恢复了大唐礼制。
按照周礼，婚姻礼仪分六种礼节，分别是纳采，也就是请冰人即古代的媒人提亲；问名，男方问女方姓名、生辰八字等；纳吉，卜吉合男女双方八字；纳征，男方下聘礼；请期，也就是俗称的选日子看好；最后是亲迎。
前五项母亲张氏已经在敦煌安排人做过，李弘益就只等着最后的迎亲便可以了。
在此之前，李弘益还有一件大事要做，那就是行冠礼、定表字。李弘益的开蒙师父原本是敦煌一位与已故父亲李明振交好的大德僧人，如今已经圆寂涅槃多年，所以这一切只能由大兄李弘愿代劳。
所谓“长兄如父”，在李弘愿的主持下，数十名酒泉、福禄县的官员、士绅见证，二十岁的李弘益加了冠礼，正式成为了一名成年男性。
等待礼毕，曹用行笑嘻嘻地走上前来，装模作样地行了拱手礼，说：“季端兄当面，有礼了！”
李弘益的字是“季端”，他亲兄弟四人，以“伯仲叔季”排序，轮到他就是“季”。古人取字的方式大概有几种，如同义反复，比如诸葛亮字孔明，亮与明同义；再有就是反义相对，比如孔子的高徒，“宗圣”曾参之父曾点，字皙。点，小黑也；皙，白也。还有连义推想，如赵云字子龙，所谓云从龙也。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方式，李弘益的字就是排行加美好的愿望，期望他做个正直的人，所以叫“端”，与大唐开国皇帝李渊字叔德类似。
李弘益也一拱手，说：“见过文藏兄！”曹用行并非“用”字辈，沙州曹家毕竟出自粟特，有些深厚的汉族礼节还是学不全的。他的名字取自《论语.述而第七》：“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大概是当初出生时，正是张淮深在位期间打压沙州各世家，他老爹心有怨气，于是给新生的儿子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古人的名与字互为表里，也称为“表字”，是专门让同辈人等来称呼的。只是唐人的风俗，关系亲密的朋友，更喜欢以家族排行相称。曹用行大笑：“还是十一郎叫起来亲切些！”
他凑过来，笑着说：“十一郎不日大婚，怎么样，是不是心情很忐忑？既有些惶恐，又有些期盼呢？”
李弘益笑骂：“我一点儿也不期盼！”曹用行摇了摇头：“我闻索家姑娘文静雅致，所谓‘娶妻当贤’，这可是贤妻啊！而且咱们在我大婚时远远见过，长得也漂亮，十一郎，你同哥哥我一样，是个有福气的啊！”
他言语之间，绝口不提康妙妙，因为在所有人看来，康妙妙最多也不过是个侍女，连妾的身份都混不上的。这是这个时代大唐男子的大国沙文大男子主义，除了普通百姓，还没听说过有多少有身份的唐人，愿意纳胡姬为妾的呢！
李弘益心里叹气，他已经得知自己那位未婚妻名叫索梵微，一听就知道家中是信仰佛教的。
唐朝女子起名很有趣，多喜欢用佛经。比如隐太子李建成的妻子出身荥阳郑氏的郑观音，太宗李世民的皇后长孙氏小名观音婢，李弘益还听说过李璎珞奴、杨无量寿、范如莲花、董菩提心、吴波奈罗等等。
李璎珞奴是他的伯父李明达的女儿、自己的堂姐；董菩提心是董一元的姐姐；吴波奈罗则是敦煌另一个官宦世家、出了著名僧人洪辩的吴家的女儿。
至于民间女性，更喜欢用叠字。比如太宗时期著名的善舞琵琶的宫女罗黑黑，还有身边的康妙妙。李弘益听过最令他浑身一震的女性名字叫张买买，其他诸如高来来、令狐整整，他已经是彻底无语了。
在他看来，梵微这个名字起得有点儿怪怪的。《道德经》云：“搏之不得，名曰微”。若是从此意解，佛、道两家就合在一处了。
就在曹用行拉着李弘益，叫来了董一元等人，用从李弘益那里学来的名词，要搞个什么“单身派对”的时候，福禄县西面的索家别院，索梵微正端坐在几案前。
她今年十八，比李弘益小两岁，在同辈的女孩子里面，是出嫁得最晚的一个了。若不是李弘益一直推脱，只怕两年前她就要成婚为人妇了。
只是索梵微心里一直不高兴，她看得出来，李弘益并不期盼这场婚事。尽管李家的理由很充分，再加上这几年敦煌的传闻，她知道李弘益一直在外带军打仗，把回鹘和龙家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自幼性子文静，平日也很少交游，跟曹用行的妻子谢氏倒还算是闺蜜。大唐风气开放，女子也常常出门游玩的，只是她太过于恬静，是以一直到曹用行大婚，李弘益才远远地偷偷看了一眼。
平心而论，索梵微不算是个美女，以唐人的眼光来看，她有些偏瘦，不够丰腴；以李弘益的眼光来看，她又有些婴儿肥，看上去又不够活泼，实在有些木讷。
李弘益甚至充满了恶意地想过，是不是新婚之夜，两个人不得不行周公之敦伦礼节，这个妹子怕是哼唧都不会发出一声来的！
以前的李弘益，是敦煌有名的书痴，哪怕他是出身凉州李氏，地位显赫，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也实在有些困难。
毕竟西北不同于中原，这里最重武功，男儿太文弱，不能保全家族，是没有什么大用处的。好在李弘益突然开了窍，不再是以前那般死读书，学会了做事，而且相当不错，这才渐渐有了好的口碑和名声。
也正因为如此，母亲张氏才下定决心，与索家结亲。敦煌的大小世家很多，四大姓五大家，张家是自己本家，血缘关系不便；另外一个张家，又得罪了张怀鼎；至于曹家，这可是胡人后裔；其他如阴家、吴家、马家等，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因此最后的人选也就只能是索家了。
李家的聘礼很丰厚，不过索梵微最喜欢的却是其中一面玻璃镜子。受工艺限制，李弘益名下的玻璃作坊，生产最多的还是巴掌略大的小镜子。
阿多和佛奴苦苦研究两年，总算是能够早出脸盆大小的来，然后费劲了心思，浪费了无数的原材料，也只造出一面近一米的长镜子来，然而也仅此一面，被当做聘礼送给了索梵微。
以索家的名望，李弘益制造出的玻璃镜子，第一时间就给各世家送去，索梵微之所以对这一面最大的爱不释手，不仅仅是因为女人天性爱美，还有就是镜子背面的一行金色小字。
那是阿多背着李弘益请李珽帮忙写的两句诗：“昔岁相知别有情，几回磨拭始将行。”他还特意留了一个“李”字，想要讨好未来的郎君夫人，自己的主妇。
索梵微同李弘益一样爱读书，不过她和康妙妙不同，不喜欢那种伤春悲秋的小家子气概的诗，但是这一句她却一眼看出，是唐僖宗时有“诗虎”之称的余杭人罗邺的咏镜诗。
下两句是“如今老去愁无限，抱向闲窗却怕明。”只是镜面只提了前两句，便是只想表达前两句的意思，她心中有些欢喜，或许李弘益反对的仅仅是与索家的联姻，而不是因为自己这个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