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孤山孤松孤独人

秦失其鹿，天下英雄共逐之；

周列其鼎，九州豪杰可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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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隆冬。

天大地大，天寒地冻。

一场数十年一遇的大雪刚过，万丈阳光重新照耀在天地之间，给人温暖，更给人希望。让人们即便身在寒冬，也能够翘首以待，相信春天依然能够到来。

偌大天地之间，大雪充塞一切，于是大地如纸，江山如画，方知此造物神工，绝非凡俗丹青可比也。

如此美景，已经足以让人流连忘返，情之所至，兴之所往，忘了今夕何夕，物我非我。

清风山便是这画卷的一部分，此地遍山都是常青的松树，尤其是山顶处，更有一棵巨大的古松，不知它生于何年，也不知它将终于何日，只剩下群山丛中傲立的风骨，不论春夏秋冬，也不论谁家江山，依旧枝繁叶茂，啸傲风月。

松树下有一块空地，由于巨大枝叶的遮挡，空地上并无半点积雪，五个黑衣人，便站在这空地之中，任凭寒风如刀，他们的双目却几乎眨都不眨。

除了这双眼睛，他们的整个身体，便都笼罩在厚厚的黑布之下，也不知他们到底要隐藏些什么，是自己的体貌特征，还是内心的恐惧和孤独？！

其中四个人的左手上，都戴着奇怪的红色手套，手套是用上等的南海鲨鱼皮制成，上面满布倒刺，江湖高手只要瞄上一眼，便会发现，这些倒刺上都泛着微微的蓝光，显然都已经浸过剧毒，交手之中，对手只要被这些倒刺刺破一点点皮肤，便会立刻毒入骨血，不死也难。

众人视野当中，一个大汉忽然出现，他相貌丑陋无比，一道暗黑色的刀疤从左眼下直到嘴唇正中，触目惊心；身高八尺，壮硕无比，看上去竟足有二百二三十斤模样，脚下一双京师名家制作的皮靴，价值不下百两，却已经沾满了脏泥。

壮汉脸色红润，却并不气喘，他从山脚下一路飞奔而来，半点停顿都没有，这样的身材，却拥有这样的轻功，的确已经足够让他骄傲。

而更让人惊讶的是，他的肩膀上居然还扛着一个硕大的口袋，看起来颇为沉重，这才是他的轻功真正让人叫绝的地方。

所谓上山十斤，大过平地百斤，现在这大汉肩上又何止百斤，却如此行走如飞，如履平地，看来此人的轻功功底，绝不在那些江湖成名人物之下。

那大汉跑到空地，轻轻将肩膀上的口袋放到地上，然后向其中一个黑衣人拱手道：“主人，他来了。”

原来口袋之中，装的竟是一个人。

那黑衣人便点了点头，大汉便解开了口袋，如果有懂行的人来看，便会吃惊的发现，这口袋竟是由上等金丝编织而成，刀剑砍刺不破，便是锋利的剪刀，也奈何不了它半分。

而那绑住口袋的“绳索”，也是一样的材质，那大汉将这绳索居然系成了一个“七巧连环扣”，口袋中的人向外拱，只会使这绳索越来越紧。

所以这奇特的绳索扣，必须要靠独门的解绳技巧才能解开，否则就会变成一团乱麻，怕是无人解得开了。

这一个口袋，至少便值个十几万两银子，也不知如此贵重的口袋当中，到底装着什么样的贵人。

贵人马上就要现身了。

一个人的脑袋从口袋里面钻了出来，他支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环视四周，忽然笑道：“各位好久不见！在下忽然想明白，贵宝地尊号的由来了。”

他边说边灵巧的一跳，便出了口袋。这不过是一个身着青布衣衫的中年人而已，白面无须，身材消瘦，脸上却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听他这话，那黑衣人也笑了，道：“在下素闻李总管见多识广，那就请您讲讲我们冷香园名字的由来吧。”

原来口袋中的贵客正是大内总管太监李保，而摆下如此阵仗迎接他的，竟然是天下最有名最危险的杀手组织，冷香园。

按照以往的惯例，李保见他们自然需要先吸了麻药，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只因为李保这一次，要向他们支付谋杀皇太后的半数酬金，交钱这种事，自然应该是明明白白的，即使是用来杀人的脏钱。

这就是做生意的规矩，即便做的是杀人的买卖，也必须当面交妥递到。

可是这一回李保不吸麻药，冷香园的行踪，自然有暴露的风险，但为了如此数量巨大的酬金，这风险，自然是应该冒的。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么简单的道理，数千年来，却有几人真的看破？！

李保挥手指着四顾之内的江山美景，悠然笑道：“冷香园，冷香园，这么大冷的天儿，你们偏偏跑到山顶上来会客，能不‘冷’吗？！”

黑衣人的身体似乎颤动了一下，也许是他们冷香园还从没有被人这样调侃过吧，江湖人闻之变色的杀手组织，似乎并不在他面前的这个死太监的眼里。

但他终于还是笑道：“李总管算是勉强解释了鄙园名号‘冷’字的由来，那么鄙园名号当中的‘香’字，不知李总管又怎么样自圆其说呢？”

李保大笑道：“如此天气，就应该在一间温暖的房子里，喝酒吃肉，顺便谈谈咱们之间的小生意；我们却偏偏站在这山顶上喝西北风，所谓餐风宿露，如神似仙，能不‘香’吗？！”

一言既出，那黑衣人还未搭话，身边四个黑衣人早已按耐不住，身形滑动之中，已经将李保围在当中！！

四人手按剑柄，对李保怒目而视。

四柄长剑，再配上剧毒无比的四只手套，相信天下任何高手，在这四人的包围圈当中，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四人站位如此巧妙，如果同时出手，三招之内，便可以使出十六种合击方式，即便要将包围圈中的人砍得粉碎，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李保神色却丝毫不变，竟似对这四人的武功鄙夷不屑，还从来没有人，敢对冷香园的人如此不敬。

那黑衣主人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上当了。”

四个黑衣人当中的一个，惊讶说道：“上当？这怎么……怎么可能？！”

黑衣主人道：“李总管以堂堂大内总管之尊，居然故意开了这样粗俗的一个玩笑。目的当然只有一个，便是激怒我们，让我们露出破绽，他好探出我们的底子来。”

他看着自己的四个手下，又补充道：“所以一旦你们四个使用了武功，他立刻便能看出你们的来历。”

李保大笑道：“可惜你现在才想明白，未免实在晚了些。”

他环视了在场众人，然后将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盯住那大汉，笑道：“先不说他们四个。这位仁兄，你背着我的时候，我已经悄悄用了功力，加重你的负担，我的体重几乎增加了一倍；而你却背着我跑了六千三百二十六步，以你的步伐，恐怕已不下十里之遥；然后你又背着我攀登了这冰雪路滑的山道，便是一匹好马，也非得跑得口吐白沫不可，而你居然一无所谓。能有这样高超诡异的轻功，在现在的江湖却无人所知，再加上你的年纪，除了当年的玉面公子慕容城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闻得此言，那大汉大笑，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鼻涕一同流了出来，流得满脸都是，好像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此时此刻他的笑容，看上去竟与十八层地狱里面的魔鬼一无二致，配上无比诡异的笑声，更加匪夷所思，让人恐惧。

尽管在场的六个人都是一流高手，却仍然被他的笑声刺激的哆嗦不止。

李保也不例外。

忽然，那大汉不笑了，用一双死灰色的眼睛，死死的盯住李保，冷冷道：“昔日玉面公子慕容城，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仪表堂堂，玉树临风，一双美目，倾倒多少佳人？！而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却是奇丑无比，体胖如猪，你竟说我是他吗？！”

两人的相貌，体重自然是天壤之别，如果让旁人看起来，李保当然是在胡说。

“一个人，由丑变美当然很难，”李保微笑道：“可是由美变丑，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我曾经见过男人变成女人，女人变成男人，与他们相比，你这点变化，实在不值一提。”

他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放松了一下紧绷的肌肉，接着说道：“此中缘由，却也简单。李某闻得当年慕容公子曾经苦苦追求一位绝代佳人，却被佳人所拒，更与佳人的亲属打赌，以佳人为赌注，比试他最骄傲最拿手的轻功，结果却败得一塌糊涂，心伤如死，从此便绝迹江湖，可有此事？”

大汉面无表情，冷冷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你说的这些风月奇谭，与我有屁关系？”

李保大笑道：“好吧，你如果实在不愿承认，我也不会强人所难。毕竟那莫怜我的的轻功天下第一，你败给他……”

“别说了！！”大汉脸上表情已经突然变成了狂怒，一根镔铁短棍出手，势如疾风，直接扫向了李保咽喉！！

他手中虽是一条铁棍，使用的，却分明是慕容世家的剑法。什么叫不打自招，已经很明白。

李保纹丝不动，不为所动，满眼失望，竟似不屑与他交手了。

这样凌厉的杀招，在他眼中竟似漏洞百出，速度奇慢，已经根本不值得他出手！

剑光一闪！

即将扫到李保咽喉的镔铁短棍已经被斩成了两截！！

“好快的剑法！”李保微笑道：“这一招看似简单直接，却包含着三种变化，每一样，都是昆仑派的杀招。想不到二十年前消失江湖的昆仑四逆之首卓长伟，剑法已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

卓长伟的一双眼睛冷冷看着李保：“你好毒的眼睛！”

李保微笑道：“过奖过奖。其实当四位第一次围住我的时候，我便发现，你们在不知不觉当中，竟使用了昆仑剑阵的步法，还有你们拔剑的动作，虽然在竭力掩饰，可惜十几年在昆仑派严格呆板的训练，这些动作早已深入你们的骨髓，又怎么能改得彻底呢？！再等到你这一剑出手，我便已经可以断定你们的身份了。”

黑衣主人看到这里，忽然大笑，道：“李总管，恕在下不恭，我看您今天来这里，是显摆见多识广来了。我们的正事，看来你是没心情谈了？！”

“正事，哈，好说的很。”李保大笑，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口袋，随手一抛，那口袋闪电一般射向黑衣主人！

李保出手的速度，果然很快，但却让那黑衣主人很是失望，只因为这速度根本没有达到他想象的程度。

江湖传说这李保武功已经能和四大帮主相提并论，如此看来，也不过是传言而已。

于是，他轻松的伸手一接。

竟然失手了！！

万没想到那飞来的口袋竟然突然间拐了个诡异的弧线，绕过了他的手！！

飞行中的口袋自己会拐弯，如非亲见，谁敢相信？！难道这口袋里，竟然装着魔鬼精灵吗？！

黑衣主人大笑，身体也跟着起了一个奇特的变化，仿佛像抻面条一样，他的身体竟似突然间涨了三寸，另一只手已经闪电般接住了口袋。

昆仑四逆的眼睛都直了，这哪里是人练的武功，这分明是魔鬼才有的伎俩！

李保的脸上，却出现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黑衣主人打开了口袋，从袋中取出了一粒宝石，对着阳光，只轻轻一看，

便点头笑道：“果然是上品，李总管果然说话算数。”

李保笑道：“这是那件事的半数酬劳，请你收好。”

“好说。”黑衣主人道：“冷香园的招牌就是讲诚信，放心好了，你委托的事情，我们将按期完成。”

“按期当然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一定要做得像正常死亡。”李保道，脸色忽然变得严肃无比。

这也是人之常情，顾客一旦付了定金，便是店家的上帝了，提些要求，当然是天经地义。

“你放心，这方面，我们是行家。”黑衣主人笑道，收了定金，店家的服务态度自然也要上个台阶了。

“你让我放心，至少应该……”李保的目光，忽然紧紧盯住了黑衣主人。

“好说。”黑衣主人笑道：“既然半数已经到手，那你当然有权力知道更多些。实不相瞒，我们的人已经潜伏到位，我们足足准备了十二套暗杀方案，每一套，都会得出正常死亡的结果。”

“人嘴两张皮，我凭什么信你？！”李保冷笑道。

“举个例子吧！据我们所知，皇太后最喜欢龙涎香，卧室，佛堂，正殿，所到之处，无不燃香。”黑衣主人笑道：“所以我们的能工巧匠，已经将一种奇特的药粉掺进了专门敬奉皇太后的龙涎香里，我们的内线，可以保证让她天天呼吸这种加了料的香气。”

“只怕未必，皇太后防范严谨，所用之物都要经过三道关口检验，每一道都是行家把关，试问你这加了毒的龙涎香，岂能过关？”李保冷笑，他是后宫太监总管，宫里的底细，他自然是了如指掌的。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李保这样的杀人专家，也要出外寻找冷香园出手相助，而不是自己动手干掉皇太后。

杀人他自然是专业的，但杀了人，却要做得与正常死亡毫无差别，冷香园才是专家。

“如果是毒药，自然难以入宫，”黑衣主人笑道：“但如果不是毒药，谁又能查出异样来呢？！”

“你这话自相矛盾。”李保冷笑：“既然不是毒药，又如何能杀她？！”

“李总管看来武功虽深不可测，却实在不通毒药这一门啊。”黑衣主人道：“须知毒药，其实也和寻常药物道理相仿，讲究的都是君臣佐使，相辅相成。我们能将不是毒药的加料龙涎香送入宫中，自然也能将另一种加了料的莲蓉酥送入宫里。据我所知，皇太后最喜欢吃的点心，便是莲蓉酥了，而且是非山东荣家老店的不吃，这倒让我们省了很多力气。”

李保道：“我不是很明白，按你刚才的说法，这莲蓉酥里面，自然也没有加毒药了？”

“当然，否则，又如何能瞒过宫里那些人的层层把关？”黑衣主人笑道：“可是，大千世界，偏偏就是如此奇妙。万物相辅相生，好像都在刻意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一样。这龙涎香没有毒性，莲蓉酥也没有毒性，但是，当皇太后坐在燃烧着加料龙涎香的房间里面，吃下一块加料的莲蓉酥的时候，奇迹就会发生。”

“等等。”李保抬手道：“会不会有中毒症状？”

“如果有中毒症状，那我们又何必如此大费心力？”黑衣主人笑道：“到时她会出现剧烈心痛，老年人嘛，在所难免；等她折腾一两个时辰，等到所有的文武官员都得到消息，等到皇帝做足了孝心，太医院的那帮蠢货忙足了手段之后，老太后方才安详离世。整个过程，我们可以保证她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