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二)
摁下葫芦起来瓢,上午的事刚算是平息过去,下午又来了事儿。
韩成龙正在工地上转悠呢,高存善急急跑了过来,说是有几个人找上门来要账。韩成龙一听就皱起了眉,问是哪儿的。高存善说:都是往日里给建筑队送沙子、石灰和红砖的那几家。韩成龙一听倒放下了心来。他心里很清楚,钢材和木材之类的物资,眼下像皇帝的女儿一样紧缺,就是拿着现钱能买到也烧了高香了,断不会欠下人家的账来的。沙子、石灰之类的东西,到处都是,是他们求着买主,肯定是因为这样,孙世有才欠了他们的钱。
高存善说:“这些家伙一定是听说孙队长出了事,怕欠他们的钱黄了,这才……”
韩成龙问:“以前这钱都是怎么结算?”
高存善说:“以前都是每回他们送了货来,咱们打个收条,到年底一块儿算清。”
韩成龙又问:“欠他们多少钱?”
高存善说:“一家一户倒也不是太多,不过全部加起来估摸也有一万好几。就怕别人得了消息,也一窝蜂地上门来讨要,那就成了个事了。再说传出去也好说不好听呀。”
韩成龙眼珠子转了几转,有了主意,低声吩咐了几句后,高存善走了。过了一会儿,韩成龙才往工棚那边走去。忽地一下,就觉得这事儿很是有趣,说来自己全是因为讨债那事儿才离开的陶瓷厂,没想到进了建筑队,自己却成了债主,被人家堵上门讨债来了。
高存善正在工棚里跟那四个人吵吵呢,韩成龙一步迈了进去,像没看其他人一样,对着高存善说:“咱们要的那十吨钢材快到县城了,赶紧联系车,准备去拉回来。”
高存善露出惊喜的样子,说道:“好好,这回弄了十吨呀?不错不错。听说这批钢价格挺高。”
韩成龙说:“高点没事,孙队长也不缺这几个钱。有这批钢存在这儿,我们再接工程也不用愁了。”
其实,这批钢材全在镜子里呢,只不过是韩成龙适才想出的一个小阴谋。他与高存善一来一往,是为了演一出双簧给这几个人看看。让他们知道:孙世有的建筑队正准备大干,断没关门的可能。孙世有财大气粗,腰杆子倍硬,断不会欠钱不还。
两人说完“相声”,韩成龙一转身,像是刚看到另外这几个人一样,噢了一声说:“有客人呀?”
高存善上前分别给他们介绍过,韩成龙在凳子上一屁股坐下,问道:“几位有何公干?”
胖胖的砖厂张厂长说:“咱们建筑队上一直用着我的砖,最近我手头有点紧,想把前头这些账结了,韩队长,你看……”
韩成龙没接张厂长的话茬儿,转向另外那三个人问道:“你们也是来要钱的?”
那三个人都说是。韩成龙说:“单子都带来了?”
那几个人赶紧递了上来,韩成龙接在手里,看也没看,就手往桌上一扔,就像丢下一把瓜子皮,对高存善说:“马上给算一下,明天上午让你们来拿钱。”
高存善接过条子去,走了。
几个人适才还眼巴巴地看着韩成龙,生怕他一口拒绝,没想到答应得这么脆快,真是喜出望外,顿时眉开眼笑,连声说好。
这时,韩成龙却不冷不热地说:“不过,咱们有话说到头里,算完账,咱们的情分也就两清了。以后建筑队绝不再使你们一块砖一粒沙子,白送也不使!从此之后,咱们就是张瞎子遇到了李瞎子,谁也不认得谁了。”
张厂长四个没想到韩成龙猛不丁说出这话来,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
韩成龙又说:“还有,我只给你们一半钱。”
张厂长问:“另一半什么时候给呀?”
韩成龙道:“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
这摆明了是想赖账的意思,几个人顿时急了,七嘴八舌地吵吵起来。这个指责韩成龙不讲道理不讲规矩,那个说韩成龙不论情义翻脸不认人,反正咸的淡的,说了许多。韩成龙却不回嘴,只是微微笑着听他们面红耳赤地数落,等他们说得没劲儿了,才不慌不忙地说道:“这事说起来是你们不地道。从前说好了的,也是一直这么走下来的,使你们的东西,到年底一块算账。你们现在为什么就来吵吵要钱?以前你们跟孙队长多好,如今墙还没倒,就要来推,还有脸人前讲什么情义,说什么规矩。你们不就是看孙队长受了伤,怕有什么意外,不还你们的钱了吗?”
韩成龙拉下脸来,开口不拐弯儿,直接捅破了窗户纸,那几个人一时都有些尴尬,可既然扯破了脸皮,就只管钱不管什么情分了,马上来了硬的,对韩成龙作了最后通牒,声言你若不给钱就封路就堵门就拉工地上的东西,等等等等,韩成龙等他们说完,一声冷笑说:“那就没什么说的了,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来。来之前,你们先打听一下,我韩成龙是个什么人?没有金钢钻,这时候敢来这儿揽这瓷器活?你们这么说,我还一分钱也不给了。过会儿我一根火柴,把你们的条子全烧了,有啥本事你们就尽管使出来!堵门封路?很好呀,不敢来的,是他妈的乌龟王八蛋!”
四个人声称动用武力,本来就是坟头上耍大刀——吓鬼,一看韩成龙是个滚刀肉,不吃这一套,顿时气焰消减了许多。你软我就硬,韩成龙啪地一拍桌子,厉声大骂起来:“你们是些什么屌玩意儿!孙队长真是瞎了眼,把你们当朋友!赚了建筑队多少钱?这时弄这事,真不是人养的!我操你妈的!”
韩成龙越骂火气越大,看样子还有蹦起来拼个死活的意思。张厂长几个原先也是种地的,都不是那种不要命的狠角色,也都没经过什么打打杀杀的场面,又加上不知韩成龙的底细,害怕碰到枪口上去,当下就服了软,收起凶狠的表情,说起好话来。
韩成龙这才慢慢收了要钱没有要命不给的架式,就坡下了驴,低了声与这几个套起交情来。张厂长说了一会儿他们四个跟孙世有兄弟般的真切感情,又说了一会他们多年来业务上的愉快交往。韩成龙则讲了一番孙世有身体并无大碍的现实,展望了一下接下来铺开摊子大干,用料更多,合作更能赚大钱的前景。
两下里说了半天,到最后,这四个人全都松了口。他们一来断定孙世有的性命确实没大碍,他的建筑队也没到要倒灶关门的迹象。再看这个新来的韩队长。也的确不是个善茬,他如果真一把火把条子烧了,或者是梗起脖子不还钱了,还真就没了办法。到最后,几个人全把条子收了回去。双方约定:还是按照老规矩办,年底结账。
那几个人走后,高存善进来问韩成龙:“韩队长,他们全走了?”
“走了。”
“不给他们钱?”
“一分也不给。”
“那他们怎么就空着手走了呢?”
韩成龙一声冷笑:“这几个家伙还对付不了,不是白在社会上混了?”
高存善心下好生佩服,伸出大拇指说:“韩队长,你真行。”
韩成龙却是一本正经地微微一笑。
高存善说:“韩队长,你适才提到钢材的事,还真得抓紧准备了,接下来施工就要用了。”
这事不去,那事又来,看来这个副队长还真成了他妈的风车,得不停地打转转才成。韩成龙问:“以往用的钢材,孙队长都从哪儿弄的?”
高存善说:“这事孙队长一直也挺怵头的,都是计划外搞一些——这得花大价钱。计划内也弄一点儿,这倒是便宜,可不大好弄,也弄不大着。反正就是求爷爷告奶奶,这儿抠一吨那儿讨半吨的,孙队长这一出事……”
韩成龙知道高存善舌头后边的意思,那些都是孙世有的关系,而且关系也都不是很硬,寻常也弄不来很多,现在孙世有成了这个样子,他不出面,别人怕是接不上头去,弄不来了,当下点头说:“我来想办法。”
天擦黑前,韩成龙往青山县医院赶去,他到底放心不下孙世有。
公共汽车跑起来,韩成龙才觉得心跳平缓了下来,喘气也顺畅了点儿,想想上任的这第一天,觉得实在有些意思。
自打接到王婷翠的电话到现在,时间好像嗖地一下就过去了。这一日拳打脚踢,斗智斗勇,外加斗嘴,一刻也没停歇过,着实有些疲累,可又觉得十分兴奋。再想想往后的路不知什么样子,也不知怎么走,走到哪儿去,心里头又觉得沉甸甸、空落落的。想来想去,最后定下个主意:孙世有只要还有一口气,自己就尽上全力帮他把建筑队维持下去。要是孙世有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无论如何也替他完成这个工程,也算不枉了朋友一场的情分。
想着想着,韩成龙靠在车窗上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了一片无边无际、晦暗幽深的丛林,丛林里生着各种各样的杂树,弯弯曲曲的藤蔓,一只黑黑的蝙蝠,扇动着巨大的翅膀飞了过来,落到了一片青青的叶子上。突然,一个水珠从半空落下,正好掉到它的翅膀上,发出咣当一声响,像是一个钢珠子落到了铁板上的声音,那水珠晶莹透明,在蝙蝠的翅膀上滚了几滚,掉了下来,落到地上,却又发出嗤地一声响,转眼间变成了一缕水汽,悠悠地在树丛间飘散开。这时,就听到有人喊道:“终点站到了!”
韩成龙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抹了一把脸,知道到了青山县城了,懵懵懂懂地随着乘客走下车去。这时天已经黑透了,街上行人匆匆来去,汽车喇叭尖锐的鸣响,人们的说笑喊叫和录相厅传出的呼喝打斗声交混在一起,世界一片噪杂。
韩成龙又琢磨起适才的梦来,怎么也没想出是什么征兆。“真他妈的蹊跷”,他小声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