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眼瞎
那人走了，长水一个人了无意思。而那时的我，毕竟也还只有十六岁，正处在一个没有忧愁、而又热情高涨的年龄，很快就把他们带给我的困扰从心中给踢出了。
但就在我志得意满，准备快点完成学业，进入政坛大干一番的时候，恰巧我的父亲也去世了！
父亲是突然离开的，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给我留下了这把传说中师旷用过的琴，他一辈子老实本分，这样安静的走了也符合他的性格。
我在齐国无依无靠，又没有任何的亲人，父亲一走，我除了极度的伤心外，还不得不面对着一个极度尴尬的问题，那就是我失去了生活的来源。从小到大，因为父亲对我寄语的期望，我只学会了读书和弹琴，弹琴那是我家传的手艺，而读书，以我那时的水准又不能拿去当饭吃。
为了谋生，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就拿着那把师旷的琴到街上一边去演奏，一边沿街要饭。我的琴艺还没有达到父亲那样的程度，还不能去给那些大老爷卖艺，但是当饭吃是完全够了，一天下来，惊奇的发现，每吨吃完了居然还能有余粮。
那一天，我遇到了那人！
此时的我，穿的破破烂烂的，是很想避过去的，偏偏那又是一条小道，怎么避也避不过，要是掉回头的话，反而显得我心虚了，只有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隔着的一段距离，他热情的冲着我打招呼，“嗨！师庆好久不见，这段时间你跑那里去了。”
我已经三四年没有见到过他了，被他话中的热情所感染，或许也是他现在的高贵身份吸引了我，不知为何，一下子把过去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他关切的问着我近来的情况，我说我正在学弹琴，并且感觉越来越是熟练，有朝一日希望能够得到别人的赏识。
从那日以后，我们二人的接触越来越是频繁了，并且我也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告诉了他，我的希望已经不在仕途了，而是希望成为一个伟大的琴师。甚至，我希望他能把我引荐到邯郸去，然后他给我留下了一个沉思的身影，离开了。
你们以为我是把曾经所遭受到的那些苦难的背叛忘记了吗？没有，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但是我对那人说的那些话也是真的。小民有小民的思考方式，正是因为他曾经伤害过我，我才重新与他交往，并且也真诚希望他能帮到我，因为我一直觉得，那是他欠我的。
没错，因为我觉得那是他欠我的。
他应该为他曾经对我的伤害而感到自责，应该不惜一切的来弥补那些过错。当然，现在的我回想起来，才知道那是一种多么幼稚的想法，我这种人应该属于常常被自己欺骗的那种吧！
几天过后，那人又来找到了我，他告诉我，“当今的齐侯极为喜爱音律，王宫中正在招乐师，如果我有意愿的话，他可以想办法推荐我。”
能够成为宫廷乐师，为王侯演奏，那是一条相当不错的道路，不然，纵然有再大的才华，也没有人家活的那般潇洒，每天演奏一点“阳春白雪”那样的小调，过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在好的天赋也会落入低俗。如果成为宫廷乐师，运气不错，如师旷那样，威震诸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再不济，也不用担心吃穿。
在内心激动的同时，我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斤两，离传说中宫廷乐师的水准差的太远了，别说我，估计我爹都不行。当年师旷的琴艺确实独步天下，能用音律辨别吉凶、描绘飞鸟飞行的优美姿态和鸣叫之声，故被后人尊为琴圣。但传到祖父的手中，实力就大打折扣了，爹爹与祖父比起来，怕是又差了些。
那人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已经知道你就是师旷的后人，你有没有想过，师旷在琴艺方面之所以能有那么大的成就，是因为他是个瞎子，只有靠耳朵辨别一切，因为他的听觉敏锐，所以对音律的辨别十分准确。”
“所以？”对着那人，我睁大了一双眼睛，不知为何，心中竟然开始后悔对他提出那个要求了，但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停止，只有顺着他的话语，在那股惯性中，手足无措的继续下去。
“有传言师旷并不是天生的瞎子，而是为了弹琴，自己用药物把眼睛熏瞎了的，他自己曾说过，技能之所以不精通，是因为无法专心一致，心无法做到专心一致，是因为眼睛看见了的虚幻太多。”
你的意思是，让我熏瞎自己的双眼？我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人，这就是他给我的意见，我很想逃避，却只能手足无措的任凭着他的摆布。
“做事只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才能成功，像你这样，任何事都畏首畏尾的，恐怕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一旦成为了宫廷乐师，这里面有多少好处，你知道吗，想想你现在的处境，想想你的祖父、父亲…”
果然，对这段时间我发生的事情他都是了解的，尽管原先也没有指望他会不知道，但听到他这么的说出来，心中多多少少的还是有点不大舒服的感觉。如果是别人说出来，我或许不会有什么意见，但是他不一样，他是和我一块儿长大，并且我一直希望超越而又渴望的人！
但是紧接着，我又被他所描述的那个从未存在过的场景给吸引住了。是啊！如果我成为了宫廷的乐师，再也可以不用过着受人白眼的日子了，凭借着我们家族的天赋，说不定我会大受齐侯的赏识，甚至成为一个像师旷那样的人，威震诸侯，留名于后世……
于是，我就按照他说的方法，用药物熏瞎了自己的眼睛，这样，我以为我就可以专心音律，成为大乐师了，但是没有。
那人就那么离开了，临走之前，他用着很是温柔的语气让我一定要多加练琴，虽然看不见他的样子，可是我想象得到，那时的他，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开心，那种灿烂到心里的笑让我感到特别的恶心。离开之后，从他的方向，或许是耳朵变得敏锐了，我隐隐约约的听见一句话，真傻啊！
哦！原来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对他掏心掏肺的代价。
啊！”赵姝情不自禁的呼出了声，觉察失礼后，又连忙又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就连一旁的顾千玄，都感觉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已经很难用语言来描述眼前这个叫师庆的人，和他的故事了。
他的眼睛居然是这般瞎了的！
“姑娘，你是不是在笑我太傻。”
“没有的事，师先生，你误会了。”赵姝立刻回应道。
你们应该都觉得我太傻，对吗？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傻，大处精明的人可能会在小处犯糊涂，小处精明的人可能会在大事上做错，这其中还有着弄假成真和假装的成分，唯一的区别只是看个人敢不敢正视它而已。
眼睛瞎了之后，你们可能会觉得，我一定会悲痛欲绝，呼天唤地吧！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人安静的坐在那儿，坐了一个整天，试着去适应这个将陪伴我一辈子的黑暗世界。原来当一个人疲倦到极致后，连生气和悲恸都已经懒得去计较了，那些传说中悲痛欲绝的场景，大多有着演戏的成分，是用来表演给其他人看的。
在眼睛瞎了之后，我的心灵从来没有那么的清明过，以前没有想明白的事情，也一下子都想通了。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伤害，是会有的底限，可是我错了，因为欺负一个人会上瘾的，另一个被欺负的人在习惯了之后就算有再多的不合理也会接受的。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发生那么多，在普通人听起来不可思议，却在不断被重复的故事。
扪心自问，对于那人，我虽然有点嫉妒，但更多的是羡慕与欣赏，他为什么就一定不能容忍我呢？他难道不明白，无论我多么的努力，终生也难以赶上他，就好比他能官至太宰，我却只能坐在朝野之外，可是就算我不去，同样还有其他人会去，为什么他就这么的见不得我的这种努力呢……
轻信于人，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的眼睛瞎了，没有成为齐国的首席乐师，反倒流落街头，成为了真正的一个乞丐。为谋生计，我拿着一把破琴，走上街头，一边要饭，一边卖唱，一直过着朝不保夕，露宿街头的生活。
也正是那十几年的日子，让我对处在战争乱局之中，下层百姓的贫苦生活，有了一个切深的体会。我曾亲身经历，灾荒年间的百姓，吃泥土被活活撑死，甚至还有人互相交换孩子来吃，吃完之后，在把孩子的骨骸还给对方，还有人跑到在大战之后战场之上，去找战死士兵身上的干粮来吃，结果被当成敌方士兵被活活打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