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辜负
“你可以回家！那里就是你的家，你儿子还在那儿呢，你忘了？”欧阳城目光凌厉，他想用气势压住她，把她弄回家去，再由乔牧用些手段，让思乔上演一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怎么合众人之力还留不住她了？虽然他心底里也仍觉得希望渺茫。
施奕坐起身，面容平静下来。她望着欧阳城：“可我现在是凌曦，怎么再回那里去？”
欧阳城盯着她的眼睛：“凌曦就是施奕，施奕就是凌曦。”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寒冷，字字如刀，“施奕这十几年，也是凌曦的十几年，你抹不去。”
“你说得是，但是，你要知道，施奕与凌曦，是两个灵魂，那并不是同一个人。”施奕，不，是现在的凌曦，目光一样的冰冷，她这些年的谦和与柔媚，消失于无形，坐在床上仅着睡衣的女人，透骨而出的是一种见棱见角的气质，军人的气质，冷和硬，单纯的利落。
欧阳城看着她花白的头发，浑身散发出的锐利的锋芒，心里一阵无力。他早就知道，一定就是这样，谁也无力回天。
“那乔牧怎么办？你们前一天还爱得死去活来，后一天就要翻脸了吗？”欧阳城急怒，当即说了狠话，只是他一言出口，凌曦就变了脸色，她就是因为此事感觉无路可走，怎么经得住欧阳城这么疾言厉色的说出来？两天以来积郁在胸口的气血一阵翻涌，控制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睡衣与床单！
欧阳城魂飞魄散！他后悔不已的冲上前，伸出手却不知该做点什么！自己明明知道她最大的症结在哪里，她最无法面对的就是乔牧，自己还一再嘱咐乔牧不要逼她，结果怎么自己上来就给了她最重的一击！
“施奕，施奕！你……”他张着手，却不知所措。
凌曦一口血吐出去，胸口反倒松了一点，她喘了两口气，抬手用衣袖擦了下唇角。看到欧阳城急得煞白的脸，她轻声说：“我知道你替乔牧不平，我也无法面对他。但我仔细想过了，当我是施奕的时候，我只有他一个男人，我愿意跟他白头到老。那时如果他一辈子不回来，我可以等他一辈子，我保证我能做到不再对任何人动心。你知道我的，我能，并且我不觉得委屈。”
欧阳城绝望的闭了一下眼睛，知道她还有但是。
“可是，我不再是施奕了啊！当我成为凌曦的时候，”凌曦血红的眼中仿佛淌下了血泪，“我心里有了别人啊！欧阳，我现在心里有了别人，你让我怎么再跟乔牧在一起？乔牧是什么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样一个优秀的男子，你让我想着别人跟他在一起吗？你让我这样侮辱他吗？”凌曦声音嘶哑起来，“你杀了我我也不能啊！乔牧他，他能拿他的命爱我！你让我回报给他欺骗吗？你让我每天站到他面前去折磨他吗？”
欧阳城哑口无言，他看着施奕痛苦至极的脸，心疼得仿佛出了血！“你，不能选择乔牧吗？你放弃那个别人，不行吗？”他轻声问，他想做最后的努力，还想再挣扎一下。
凌曦呆了一下，仿佛她从没有这样想过，突然发现还有这样一条路，她可以选择，可是，只是一瞬间，她就抬起了眼睛：“你让我放弃他？可是他就是我的命，你让我怎么放弃？”她扭头望向长窗，仿佛很想将目光放得很长，穿越茫茫的大西洋去寻找那个影子，“你知道凌曦为什么会变成施奕，凌曦这个人，死生都与江明澈在一起。”她的声音很轻，却让人无法质疑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如同一锤定音，就是真理。
欧阳城愣愣的站着。他就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疲惫的闭上眼睛，他叹息的说：“你要与他死生在一起，但你知道他怎么想吗？他在等你吗？你把自己的生活撕裂，就能跟他在一起了？”
“能不能跟他在一起，不是我说了算的。欧阳，我只做我能做的事，其他的，交给命运吧。其实在一起的方式有很多，只要他还在我心里，我觉得，我就是和他在一起，哪怕今生我都不再跟他见面。”施奕收回目光，低下头。
“你就是疯了！你伤了乔牧伤了思乔，然后就一个人守着回忆自己过吗？”欧阳城气得要命，“你还能再傻一点吗？已经要人到中年了，你还这么不切实际吗？你还当你是十八岁吗？”
凌曦看向欧阳城，忽然嫣然一笑，头发花白可却刹那间有了倾城之色：“我最不想伤乔牧，更不想伤思乔。可是欧阳，如果当初你们不费那个劲，非把我弄美国来，就让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当一个幸福的植物人多好！在那个世界里，只有我和他，我们同生共死，就不会伤害任何人了。”
“你！”欧阳城几乎被气得说不出话，他怔了片刻才又说，“你都不想知道江明澈的情况吗？如果他有妻有子生活得好好的，你这又何必？施奕，你想想，你们分开十一年了吧？这么久了，很多东西都变了，你不要再想那虚妄的感情，把握住身边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他不甘心，还要再劝！
“欧阳，你不懂。我现在最希望的事就是，他有妻有子，家庭幸福。我死都无所谓但我希望他能过好这十一年。有一个美好的妻子，陪着他，让他有爱有温暖。”凌曦微微一笑，目中带泪，“倘若他因为我，这些年一个人，一直寂寞的生活，我会恨不得杀了我自己。你明白吗？”
欧阳城面如土色，他怔怔的看着她，仿佛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许久，他轻声问：“如果他有妻子，你会不会……”你会不会需要用一些手段？
施奕眼睛微眯了一下，理解着他是什么意思，眼睛猛的睁大：“怎么可能？你以为我会……只要我还想跟他在一起，就什么也不能做！他要爱我会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必须是一个好人！如果我敢使出什么手段来，那跟他就真是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欧阳城看着她苍颜如雪，心里略略平静了一点，这个女人还没疯，还有理智在：“那你会怎么办呢？”
凌曦沉默了，她怎么办呢？
“也许，我只能等。” 她沉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微澜。
“等？等什么……” 欧阳城抬眼看她，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等着时间流逝，爱情消失，或者是，我们三人之中，死掉了一个……”凌曦垂下头，寂然说道。
欧阳城明白了。少了一个，结就解开了，怎么都是结束，也都是开始。默默的站起身，欧阳城往外走去：“你不必等，他……仍是一个人。”
他要去找乔牧，也许乔牧才是最需要开解的人，他真是尽力了，却帮不了他，现在还要防止他因爱生恨……
凌曦看着欧阳城离开的背影，愣了片刻才理解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撕心裂肺的痛迎面砸下来，让她几乎昏倒！她刚才不是在说着玩儿，她是真的希望江明澈有妻有子，如果他真的孤单的等了她十年，她怎么弥补他这份深情？她如何承受啊！她的心都要疼死了！
欧阳城走出病房，看到走廊外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人，正是乔牧。
乔牧已呆坐良久，他心中千头万绪，乱成一团麻。十几年的峥嵘岁月在眼前一一划过，战斗，生死，爱情！所有的壮怀激烈仿若过眼云烟，他伸出手，轻风拂过，什么也没有抓住。忽然就悲观成这个样子，家不成家，物是人非，他以后是否还有热情再积极的去生活？
他不甘心认输，还没有见过对手的样子，就要承认失败吗？不！于是三十六计、六韬三略甚至后宫争斗的手段都一股脑的涌上心头！他要用尽手段留住她！可是，所有的阴谋诡计在心头转了一圈儿之后，他选不出任何一个可以用在施奕身上！怎么舍得？
他爱她是爱到了骨头里的，让他出手伤害她，哪怕只是为了把她留在身边，他也是下不了重手的，乔牧绝望的闭上了眼睛，这才是真正的束手无策！
欧阳城缓步走到他身边，也在长椅上坐下，他又掏出了烟。两个平素并不抽烟的男人，又默默点燃，吞云吐雾，相顾无言。
良久，还是乔牧先开了口：“她决定了。”
“嗯。”欧阳城没有看他，只是一点头。
“她要回国吗？”乔牧问。
“她没说。有可能吧。”欧阳城看着天边，“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再给我一支烟。”他向欧阳城伸手。
欧阳城又弹出一支，递给他：“刚刚她吐了血，因为我提了你。”
乔牧听到血字时几乎跳了起来，他最见不得她流血！可是，他又慢慢平静了：“因为提我？”她还能想到我吗？他冷冷的自嘲着想。
“我相信她现在比你更痛苦。乔牧，施奕这个人，总怕伤害别人，所以你看她做事，永远力求宁可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这是她的审美，是她的道德观。结果现在这事，到了这个地步，她要在你毫无过错的情况下伤你，我估计，跟要她命是一样的。你信不信？”
乔牧一言不发。
“命运太捉弄人了！如果早一点儿，在你回归之前就恢复记忆就好了！这样对你们两人的伤害都能小一点儿。对你来说，至少是有心理准备的，你会预防着这种可能性，总能挺住。而她，也有稍好一点儿的借口能安慰自己。结果现在……”欧阳城终于扭头看向乔牧的脸，“你恨她吗？”
乔牧盯着眼前一棵小树：“我爱她。”
“你会拦着她吗？”欧阳城问。
“你觉得我拦得住吗？”乔牧垂下眼帘，“你从一开始，就觉得我没有希望吧？或者你认为，只要那个人一出现，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再有希望，是不是？所以你从不敢奢求她的爱情，对吗？”
“……是，我知道她的往事，虽是皮毛，都已惊心动魄，我无法想像，我能超越那些。乔牧，那时我还不知道江明澈能回归，我却相信只要让她记起过去，哪怕江明澈真的死了，她也能守着记忆过一辈子，再也没有人能走进她的心。”欧阳城长叹一声，“所以我怕了。我只想守护在她身边，能看见她就好。”自嘲的苦笑一声，“你是不是要嘲笑我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不用掩饰，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如果是以前，我的确会这么想，我一直以为想要就争取，对谁都不认输！他怎么就那么好？我能比他更好！她就是块石头，我也能把她暖化了！可是今天，我看了施奕的眼睛，我觉得也许真的不能。她能为他一夜白头，她能为他把自己折磨成这样都不放弃，我也动容。”
欧阳城深深的看向他：“你要成全她？”到底是真爱，到底是真汉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小人之举！
“我……总是希望她好。”乔牧望向天空，“如果……”他说不下去，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像欧阳城一样，只安静的守在她身边，无怨无悔。
欧阳城看看日影西斜，扫了一眼手表：“思乔快放学了，想想怎么跟孩子说吧。”
乔牧站起身，几不可见的晃了一下，他打起精神说道：“我去接孩子，你帮我跟施奕说一声，今天让思乔住你家，我要跟她谈谈，让她不要回避我。”
欧阳城点点头：“好，我一会儿送施奕回家，然后带思乔走。”
乔牧想想车子还停在海滩呢，只好打车先去Rockaway Beach取车，才赶去学校接人。
欧阳城回到病房，看到施奕果然仍是以泪洗面。唉！想到江明澈十几年都是一个人……她能不心疼吗？这么好的两个男人，辜负了谁也是剜心之痛啊！
坐到床边，欧阳城拍拍施奕的肩：“好了，别哭了，思乔都要放学了，想想怎么面对孩子吧！”
凌曦脑子已乱，她凄楚的看向欧阳城，哑声问：“怎么办？”
欧阳城气得一窒，你自己疯了一样折腾，现在问我怎么办？“先安抚孩子吧，等你跟乔牧谈好了结果再说。今天思乔到我家住，你跟乔牧回家，把你们的事说清楚。你别怕，乔牧不会怎么样你的，他是男人，气度是有的。”
“我不，我……”凌曦吓得浑身一颤，她没脸去见乔牧，她怎么敢面对他？一想到乔牧她的心痛甚至超过了想到她的队长！
“你逃避有用吗？你这样对乔牧不公平，他在外面等候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如果你要伤害他，也得把伤害减到最低……施奕啊，你真的不能吗？已经既成事实，你已经有了爱人，之前的就放不下吗？那真的已经过去了，到哪里说理，也是要顾眼前……何况你们有了孩子……”
“欧阳，如果我能，我会这样做的。但我现在是真的做不到，队长他白天黑夜就在我眼前，我满脑子什么也想不了，都是他，你让我怎么办？但凡我能忘了他，我也不会这样对乔牧！我甚至在想，如果乔牧不知道队长的存在，我是不是可以骗他，还跟以前一样，我可以让他感觉到幸福，哪怕我再心痛，我也能忍……”凌曦说的是心里话，她可以为了保住这个家而牺牲自己的感情，“但现在，他还会要我吗？一个想着别的男人的女人，他受得了吗？所以我们都没有机会了，即使我不能再跟队长在一起，也是无法跟乔牧在一起了，谁也没有办法了……”
欧阳城绝望的闭了一下眼睛，是的，乔牧也受不了。男人的自尊和骄傲，是他们生存的底线，所有人都已退无可退。
欧阳城看着凌曦，仍穿着染血的睡衣，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上她的肩：“我送你回家，跟乔牧说清楚吧，如果只能了断，也是长痛不如短痛，你们好自为之。”
他打电话给爱德华，把情况说了一下，便带着凌曦出了院。
凌曦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做出人生一项重大决定，算是走上了不归路。她刚刚建立好的家庭，瞬间就要分崩离析。亲手摧毁家园的感觉实在太残酷，她想，这大概就是自戕！人的一生能有多少苦难啊？为什么每种她都要亲自品尝？
回到自家别墅的时候，乔牧父子还没有到家。凌曦看着被撞坏的小院围栏，看着干净的白色小楼，那几根漂亮的罗马式廊柱，想起了当初选房时的艰难和喜悦，那时满满的幸福，怎么到现在就成了心上的痛？这些看在乔牧眼里，是不是会更痛？自己就是一个罪人！荼毒了乔牧的人生！
站在小楼前，凌曦静静的看着环绕小楼的那些绿植，在秋风中萧瑟，当初她还笑谈，到了春天，这里会花团锦簇，美得像个花园。可是刚刚过去几天？一切都要随风而逝了。自己都要恨自己了。她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