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六）

一个多小时后，孙世有开车到了和祥县城，直奔了韩成龙的家，还给韩成龙的娘送了些营养品，几个人说了会儿话。看看将要到陶瓷厂下班时候了，韩成龙与孙世有开着车去接他的几个哥们儿。

韩成龙吩咐车子在陶瓷厂办公楼前停下，然后，提着孙士有的大哥大下了车，在地当央稳稳地站定，先抻了一下领带，向着楼上轻蔑地瞄了一眼，然后，迈开大步向着自己工作过的车间走去。那神情满是谦虚的骄傲，或是骄傲的谦虚，极像个国家元首检阅仪仗队或像个运动员踏着红地毯走向领奖台。

这时，陶瓷厂的员工正三三两走出车间，下班回家，都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有的还跟韩成龙打招呼，韩成龙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或是点点头，或是举起手中的大哥大挥几下。

一直到了车间门口，韩成龙向着人群大声喊道：“组长，谭胖子，吴长兵，赵先成，别回家吃了，哥们儿请客，聚朋阁！”

那嗓门从没有过的宏亮。

院子里许多人全都看过来，那神情分明是见到了长出翅膀的狗或是追老虎的兔子。

办公楼上，王国金也透过窗子看到了韩成龙，连忙招呼田怡然来瞧，田怡然看过后也觉得奇怪：“嗨，这小子几天不见还抖起来了。不是听说他在卖菜吗？现在干啥了？怎么人模狗样的了？”

王国金当时就把嘴撇到了耳朵跟子上，哼了一声道：“这小子是在示威呢。不过，蒜瓣子脑袋还能戴得了乌纱帽？我看透了，这小子干啥也干不出个好来。”

两个人到底没露面，只等韩成龙出了大门时才走了出来。那天，还有一个人躲着没出来，就是刘薇。她一瞧见韩成龙，马上装作突然想起件事来的模样，缩回了车间去，拿起报表，一页一页翻了起来，两滴泪，落到了纸面上。

谭胖子几个倒很是知趣，脸上荡漾着浓浓的敬仰，笑嘻嘻地上了孙世有的车，韩成龙最后上了车去，咣地一关车门，对着孙世有说：“走！”

车子呜一声窜了出去，韩成龙没回头，但他觉得出来，有许多双眼睛这时正落在他的后脊梁上。

聚朋阁是和祥县城里最大最好也最贵的酒店，寻常人不敢在这儿吃饭的，这里最有名的便是涮羊肉。

几个人除了孙世有，全是头一次来这儿，都觉得新鲜，打量着里边的吊灯、家俱，墙上的画等等，不住声惊叹。孙世有去了一会儿，来了个服务员，把众人领进一个叫做陶然居的房间去，里边的桌椅、装饰也都气派漂亮，众人又是赞叹了一番。孙世有在主位上坐下，招呼众人入座。谭明几个礼让一番，确定了位次，各自坐好。

这时，女服务员走上前来，孙世有吩咐说：“菜依着规矩上便是了。”

服务员问：“请问喝什么酒？”

孙世有歪着脑袋作沉思状，右手拿着一根筷子晃着，像是交响乐的指挥挥动着指挥棒，问：“有茅台吗？”

韩成龙几个全都吃了一惊，这茅台是听说过八百次，却一次也没喝过的酒，全知道这酒好，这酒贵。大伙儿一时被孙世有的富有而震慑，也被他的大方而感动，却连声说不上这酒。那服务员说：“对不起了，茅台没了。”

“噢。”孙世有又问，“那五粮液呢？”

众人又是一阵感动，又是一番阻挡，听那服务员说：“这个也是刚刚没了的。”

孙世有露了失望与不满的神色，说：“你们这儿到底有啥好酒呀？”

这时，韩成龙的组长说：“孙老弟，成龙，大家都是自家人，就甭客气了，咱们喝一家乐就很好。”这一家乐是本地产的酒，七八块钱一瓶，说来也算是大众喝的酒里边的好酒了。韩成龙几个也都随声附和。孙世有却摇了摇头，把筷子一放，问服务员：“你们这儿又一春总该有吧？”

那服务员说：“这酒有。”

又一春酒十几元一瓶，众人寻常也不常喝到的。知道这酒虽比不得茅台、五粮液，可也很是不错，刚要再客气时，孙世有却说：“就喝这酒了。”

服务员出去了，孙世有摇着头带着遗憾说：“妈的，想请弟兄们喝几杯茅台，这儿还没有。”

众人自是好一番感谢。

岂不知，这是孙世有演的一出戏。适才众人进了门看西洋景时，孙世有到前台去安排房间，偷偷往服务员手里塞了十块钱，跟她说好：等会要酒时，他手里的筷子不放下，就说没有，只要放下，就说有，服务员自是心领神会。这次，两人把戏演得天衣无缝，大获成功，就连韩成龙这浑身都是心眼的人也没看出半点破绽来。

其实，这场宴席是有来头的，花不着孙世有一分钱。

前不久，孙世有给他们县煤炭局刘局长的新房铺了地板砖，水泥、沙子和砖都是孙世有出的，活儿也是他的人干的，孙世有没要刘局长的一分钱，也没吃刘局长一顿饭。刘局长很高兴，也有些过意不去，便告诉孙世有：找个像样的去处吃顿饭，把发票拿给他。孙世有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样做就是公家出钱，自己得便宜，局长还了人情，自是乐得如此行事，这才安排了这次聚会。不过，孙世有做事向来不糊涂，小算盘打得脆响，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一场酒宴是公家出钱，花得太少了，自己吃了亏不说，面子上不好看，刘局长还不一定领情。可是花得多了，有可能给局长留下一个贪得无厌的坏印象，往后有些事就不好办了，这事得办得可着脑袋做帽子——恰到好处才成。所以，孙世有才使了这个花招，要了茅台五粮液，把面子挣得足足的，却没上茅台五粮液，把事儿办得妥妥的。更重要的是，这样做达到了自已的目的：显示了自己的气派与大方，也把韩成龙收伏了。孙世有心中自是十分得意。

不多时，酒菜上来，众人依例喝了起来。

这和祥及附近去处，虽是经济落后，不太发达，有许多事情也不讲究，可这喝酒方面却是规矩最多，违背了便认人笑话没见识。什么小丰河两岸，站着喝了不算。什么一心一意，好事成双，什么四红四喜，六六大顺，名堂很多。孙世有久经酒场，自是知道这些套路，便带了六杯酒，又让韩成龙带了四杯，名之曰十全十美。之后，又喝了认识酒，再喝了加深情谊酒，所有人同着喝过之后，又分别表达意思，各自捉对喝。酒好菜好，人也都能说到一块儿去，这酒就喝得畅快。众人又喝又吃又说，回顾回顾过去，展望展望未来，叙叙弟兄情谊，骂骂领导祖宗，说说社会是非。席间，孙世有庄重地向大伙儿宣告了韩成龙将到他那儿工作的消息。众人自然一片声地叫好。只是组长有些担心，问韩成龙：“你到孙老弟那儿能干什么呀？这建筑上的事你又一窍不通。”

韩成龙还没开口，孙世有已是挥挥手接过了话头：“哥呀，你以为我让成龙到我那儿干粗活呀？不是！我跟成龙打小在一起长大，身上有几根毛都知道，我知道他，这人实在，又有本事，给他一湾子水，他就是条龙！我还不是当面夸他，他一定能成大事！我如果看走了眼，你们抠了我的眼珠子！”

第一次遭到这么表扬，韩成龙有些不好意思，竟是差答答起来，可心中却像喝了蜜似的。

拐了一个弯，孙世有才说到正题：“我是请成龙到我那儿给我当家作主的，我那摊子由他来管。”

韩成龙听了这话，心里边热乎乎的，当下端起酒杯站起来说：“今天我的好哥们儿请客，我韩成龙先喝了这杯，当着组长和好兄弟的面，表个态：到了那边，我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让咱们建筑队更上一层楼。”

说着一仰头把杯中酒喝个净光。

孙世有也端起怀来说：“在座的各位兄弟见证，从今往后，我跟韩成龙就是亲兄弟了。”

众人都一起叫好，鼓起掌来。

这场酒喝得高兴。过了九点来钟时，个个都已是醉眼矇眬了。组长与谭明几个都宣告自己不能再喝，不住地催促酒宴圆满结束。这时，就听孙世有问站在一旁的服务员：“肉都上齐了？”

服务员答：“齐了。”

孙世有断然说：“没有，少上了一盘！”

“不可能的，你不是要了二十盘吗？”

“是呀，可是你上了十九盘。”

“不会吧？”

“不会？你到厨房问问去。”

服务员走了，几个人都发起愣来，这七八个人吃了几个小时，那么多盘的羊肉，加上那么多盘的青菜豆腐海鲜，不住地端上端下，都只顾吃喝说笑，哪个留意过上了几盘肉？韩成龙只当孙世有要找茬闹事，便说：“算了算了，都吃好了，再来一盘也不吃下了。”

孙世有说：“不是这个理，咱们不赚他们的便宜，可也不能吃他们的亏。不然，咱吃了亏，还要让人家笑话咱缺心眼呢。”

正说着，服务员端着一盘肉进来了，连声说对不起，说适才厨师把这盘肉放到一边去了，她以为是别桌上的，就没端上来。

孙世有挥挥手说：“把这盘羊肉端回去吧，你告诉厨师，他辛苦了，这盘羊肉就算我请他的客。”

谭胖子几个的敬仰简直如江河滔滔了。在孙世有起身去结账时，几个人都不住地夸孙世有精明心细。吴加胜更是连声赞叹，说自已终于明白人家为什么能发大财成万元户了。

又说过一会儿话，席便散了，韩成龙要留孙世有到他家住一宿，怕喝多了酒开车出事，孙世有拍着胸脯说今日喝得高兴，开车没事，反而要开车送大家回家。经过热烈讨论，到最后形成了决议：各走各路。孙世有这才开车走了，韩成龙几个步行回家。一路上，谭明几个连称这场酒喝得痛快满意，对韩成龙到那边去干羡慕不已。倒是韩成龙的组长，没大说话。

韩成龙与组长住一个楼洞里，到了家门口临分手时，组长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说：“小韩呀，你到那边去干，是条路子，挺好。不过，我提醒一句呀，你这人是个直肠子，凡事心里要有数呀，不管人家怎么说，你自己不能糊涂。一定得记住，你是在人手底下给人干活。”

韩成龙明白组长这是提醒他，别听孙世有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别以为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哥们儿，就蹬鼻子上脸，不知高低，当下连声答应。临了，组长又说：“你这个老同学，个子虽是不高，却是个人精，往后跟着他，可别让他给算计了呀。”

韩成龙不知组长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脱口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组长说：“就从最后那一盘羊肉上。”

喝酒时孙世有数盘子的事，的确给韩成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少年后仍然常常把这事说给部下与儿子听。当然，他是用此例来说明孙世有的精明与细心的。不过，从大学管理系毕业的儿子倒是这样分析道：这事很可能是孙世有与那个服务员串通好了演的一场戏，这戏就是给你韩成龙看的，目的在提醒你：他什么事都有数，别想蒙他。

韩成龙想想，觉得有理，再想想，又觉得儿子纯属是孙猴子变戏法——无中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