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红尘旧事
“哎呦,我的宝贝祖宗,你今儿个是怎么了?连陈督军都敢惹?”陈郁寒走后,翠姨忙不迭赶来问静阑,“督军特地前来只为听你一曲,如今曲儿都没听成便匆匆离去,莫非是你拂了他的雅兴?”
“静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她冷冷答道,“他要我做他的人。”
“我的老天爷,这次你可真真交了门好运气,被督军看上,今后他绝不会亏了你的吃穿,啧啧啧,”翠姨自我陶醉了一番,似乎这头等喜事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样。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收敛了喜庆的神色,略为严肃地问道,“静阑,你怎样答复他的?难不成你拒绝了他?”
“翠姨,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她懒懒开口,语气颇为无奈,“我可没有多余的脑袋去违抗军令。”
不知为何,她的眼前一直是他冷峻的面容。那一刻,他离她那样的近,那样的近,彼此的气息也错乱地纠缠不清。他只是冷冷地命令:“从今以后你只能是我的叶静阑。”她却再也无法保持傲慢的神情,许是柔情,许是伤心,她深深凝视他,意欲从他的眼眸中瞧出昔日的温存,然而,终究她还是溃不成军。最终,她只得默默垂下眸去,淡淡应了声“悉听尊便。”
听她这么说,翠姨不由放下心来,长呼一口气道:“所幸督军大度,并没去计较你先前的失态。你不知当时我那个担心,整颗心就像是要爆炸了一样咯噔咯噔跳个不停。静阑呀,你在浮生殿也呆了三四年了,最起码得懂点规矩。虽说现在名气大比从前,但言谈举止仍不可忘了自己的身份。”
虽说静阑懂得翠姨的苦口婆心终究是为了她好,可此时“身份”二字听来却分外的刺耳。
“我的身份?”她兀自一笑,笑得竟有些凄惨,“在浮生殿的这些年,我可一直没忘了自己的身份。”
的确,她并未忘记,不单单是如今的身份,还有幼年的美好回忆及少年时的心酸过去,她都没有忘记也无法忘记。包括他,曾经的季容大哥,她记得那样清晰,在梦里,在现实里,伤心时,快乐时,她都会想起他来,似乎他已融入到每一丝的空气里,处处都是他的影子。偏偏,他却忘了自己。
她常常想,倘若十二岁那年没有发生那场荒乱,倘若她没有央求爹爹携她外出游玩,那么现在的她依然会是方家上下的心肝,被捧在手心、放在心尖。或许爹娘会为她选一门好的亲事,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夫教子,尽好一位妻子应尽的职责。总之,她的一切事情都会被安排得稳妥,绝不会像如今这般孤立无援。
然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倘若”,顶多空给她个念想,却让她既悔恨又绝望。
夜的帷幕悄悄耷拉下来,掩住了整座城市。然而上海却是惧怕黑暗的,夜色稍稍洒下一点,城市的四角便耐不住地燃起了五彩的灯光,此番光怪陆离的色彩,倒让晴夜的星空逊色黯淡了不少。
而只有到了这个时刻,浮生殿的生活才真正意义的开始——玲珑的舞池,炫彩的华灯,欢快的笙歌,曼妙的舞步,鱼贯而入的宾客,无不随和着这华丽的氛围。
每天都是如此。然如今略不同的是,静阑已是督军的人,故没人敢再劳烦她出场献唱。虽很清闲,但她着实疲倦得很,倚在雕花的红木沙发上,头脑倒是分外清醒,曾经的一幕幕幻灯般在脑际一一闪现。大抵又梦了一场罢。
几度风雨几回愁,谁人梦里弄扁舟。那年,她刚满十二岁。生辰前一晚,她将衣橱里的服饰翻了个遍一一试穿并不断征求娘亲的意见。方太太坐在一旁望着她只笑不语。
“娘亲,你看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
“好看。”方太太答道。
“那这件呢?”她又举起另一件在身上比量。
“我的宝贝女儿穿什么都好看。”
听娘亲这样说,若璃开心地在娘亲脸上亲了一口。继而她轻轻晃着娘亲的衣袖,弱弱地问了声:“可是为什么娘亲不随若璃和爹爹一块儿出去呀?”
“娘亲身体不好,经不起远途折腾,爹爹带你出去你不一样玩得开心吗?”她抚摸着若璃的额头说道。
若璃眼巴巴地望着她,她知道娘亲并非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不愿出行,而是她与爹爹的关系着实不好。表面上他们相敬如宾、互敬互爱,暗地里却相互挖苦、唇枪舌战。若璃已不再是曾经易被蒙骗的年纪,父母间的种种不和她都看在眼里。
“娘亲不在,纵使有爹爹陪伴,若璃也不会开心。”她伏在娘亲膝上,竟伤心地落起泪来。
“我的小心肝,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也不怕别人见了笑话。要是以后你嫁人了,娘亲总不能一直陪着你吧?”
“我才不要嫁人呢!若璃要陪爹娘一辈子……”
“傻孩子,又说胡话。快去休息吧,明儿一早就要启程了呢!李妈,快带小姐回房休息。”
若璃只得不情愿地随李妈悻悻离去。
那一夜,虽很兴奋,但她竟睡得很好。殊不知,在今后的岁月里,她再也无法睡得心安——不是失眠,就是被噩梦惊醒。而淮都的平静,也在这一夜后被彻底打破了。
翌日,一大早她便被娘亲唤起,早早洗漱更衣,一家三口简单吃了个团圆饭算是饯别。半个时辰后,他们将从淮都渡口乘船沿汉江向下前往汉口,再由汉口顺长江去往南京,在南京、杭州、上海逗留几日后再原路折返。
“若璃,路上一定要听爹爹的话,不要太调皮哦。”方太太嘱咐了她多次,声音哽咽起来。因若璃自小生活在淮都,从未出过远门,此次出行,方太太很是不放心。她只这一个女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真不知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若不是方未艾早些年已答应了若璃,她绝不会应允女儿离开方家离开淮都。也罢,清帝逊位多年,如今已是中华民国。方家世代经商,向来思想较为开放,方太太虽世面见识的不多,但经由往来的宾客之口,她也渐渐知晓了外面的局势。“终究,若璃长大要做新时代的女性,出去见见世面也无妨。”如此安慰自己,她便能稍微心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