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对台戏
第十二章 对台戏
正月里的早晨和夜晚还是很冷的,白天还要穿棉衣,夜里仍然盖两床被,褥子下面还是垫着厚厚的稻草,早起的时候,尤其是出被窝的时候特别的冷,易贤每次早起穿衣或是晚睡脱衣都受不了,要不是云东吆喝几次,是不会利利索索起床的。
可是正月毕竟不同于冬天,不是一整天地冷,如果到了晌午,再遇上大晴天,棉袄的扣子就得解开几个,要不动起来热的要死,要是出了汗又凉下来,那就糟糕了,一阵凉风吹过,钻进衣服里,那股子冷劲儿,可真叫人受不了,轻则受凉,重则感冒发烧。初春既寒冷又暖和,是冬夏交替的过度阶段,晴的时候会热,阴的时候会冷,落雨的时候会寒,你要不时地跟着气候添减衣物。
破五这天,亲戚都走完了,年过完了,蒸煮烹炸之类的可以做了,农活家务可以做了,之所以叫破,就是破除不做的意思。其实过年期间的做饭,不叫做饭,那是因为都是熟食,只是简单地混杂加热罢了。初五这天也被谐音叫作“泼污”,顾名思义就是攒了五天的泔水垃圾,到这天该倒掉了,那些锅碗瓢盆该好好地清洗清洗了,庭院该彻底地打扫一番了。
过了破五,新年算是过完了,妍芳和易雄的寒假还有几天,云东拉着几个孩子,带上耙子扁担,一连几天,到芦苇林搂叶子。即便是在家里,也不能闲着,不是铡草清就是清理猪圈牛舍里的粪便,好不容易干完了,云东又有了新打算,招呼着易雄和易贤,去村东头的麦地里松土施肥,反正云东不会让他们闲着。
没过元宵节前,村里的大部分人家还是很清闲的,串门子说话,蹲在山墙下或是土粪上晒太阳,三五成群天南地北地侃大山,或是脸红脖子粗地抬杠,妇女们则是拿着针线布隔粨,一边捺鞋底子,一边话家常。
孩子们三五成群地乱跑,或是搬梯子捉麻雀,要不就是到寨子的树林里转悠,大孩子领着小点的,屁股后边还跟着摇尾的狗,从吃过早饭就出门,直到太阳正中肚子饿了才返回,下午换个地方再玩,夜里更好玩了,伙计们分好班,一拨人跑出去找个犄角旮旯藏得隐蔽,另一拨人数够指定的数,呼啦地散开,一边使诈地叫唤,一边向着牛棚猪圈柴火垛狂翻,门后里屋的床下也不能放过。
到了晚上,易贤也会去找云江冠武和顺兴他们,组队和对手玩捉迷藏,满村子的跑,哪儿隐蔽往哪藏,偌大的寨子,百来户人家,犄角旮旯的地儿实在是太多,想找到人那可是要费老鼻子劲,这边人在找,那边藏着的也在不停地换地儿,有时候一晚上都找不到,易贤有好几次找人都无果而终,悻悻地回家。
这两天,桂花和韩英谈的最多的就是宋王两村的唱戏,俩人都是戏迷,只要听说那个村唱戏,她俩一定会搭伴前往。像宋王两个村子,每年破五过后,必然会大操大办,请名角搭台唱戏,一直唱到正月十五,在附近十里八乡是极为罕见的,她俩岂能错过。
宋王两村为了赢得年里集会的头彩,从村干部到队里的村户都憋足了劲儿,年前就开始着手,四处奔走访遍市县的剧团,谈相关事宜,定名角定剧目,搭戏台布置剧场,各显神通。今年,宋庄这边请豫剧大师马金凤唱《穆桂英挂帅》,王庄那边不甘落后,请曲剧大家玛琪唱《寇准背靴》。
初六之后的几天里,十里八乡的乡亲,都要停下手头的活,看看名家的表演,听听大师的精彩表演,四处打听宋庄请了那位名家,这几天都安排了那些剧目,再托人问问王庄又找了哪位大师,都有哪些压轴的段子,而后回家和老伙计或是要好的乡邻,反复地捉摸详细地安排行程,该托付邻居照应的都要事先打好招呼。郭家寨的人喜欢听戏的很多,能哼会唱的不在少数,所以每年这时候觉得部分的村民都要去看看,自然地,身为戏迷的云东和桂花夫妇早就盼着大戏,过过戏瘾了。
初五吃过晚饭,桂花出门找韩英商量次日看戏的事儿,云东去找三婶托付带小儿子易丰的事儿。
初六这天一大早,桂花吃完饭,理完家里的猪呀牛呀的,易丰被送到三奶雪花那儿,和云东一起带着妍芳姐弟三人出门。在韩英家门前,韩英身边站着女儿郭晨璐、儿子郭宏宇,二人很是热情地到过招呼,沿着村南的大道往宋庄赶。沿途真是热闹,那么多的人纷纷往宋庄的方向赶路,老老少少的,哼哼唱唱的,闲扯瞎侃的,三五成群的、陆陆续续地赶路。
宋庄的戏场子坐满了人,人们叽叽喳喳格外地嘈杂。云东桂花他们拨开人群往里挤,在靠近戏台的位置,找了个石头坐下来,妍芳和晨璐挤一块,易雄拉着易贤坐在云东身边,宏宇被韩英桂花夹在中间。
帷幕拉开,锣鼓奏响,舞台上花脸旦角轮番出场,场下人山人海。
豫剧《穆桂英挂帅》开始了,饰演穆桂英的马金凤,英姿飒爽豪气冲天,唱腔洪亮字正腔圆,刀起打落身手不凡,抗辽御敌报国厮杀,小将文广英勇潇洒。桂花听得认真,云东看得专注,精彩处跟着众人鼓掌叫好。
少不更事的易贤可不知道看戏乐趣,更分不出豫剧和曲剧有什么不同,差不多都是画着脸谱哼哼哈哈地,穿着长袍断卦跑来跑去,锣鼓敲得响亮,场子里的人伸着脖子看,时不时地叫好。他们最操心的事儿,是在戏场子里爬哪棵树,或是找谁在哪儿迷藏。去年如此今年已如此。
易贤坐在石头上,如坐针毡一般难受,更令他心烦的是前面的几个大个头老是挡住他的视线,看不清戏台上的热闹,即便是站起来也不能看的全看得清。他环顾戏场四周,心底顿时冒出一个主意,跟易雄说去茅房,敷衍着大哥的叮嘱唠叨,匆匆往外走,来到一堵墙边的桐树下,往小巴掌啐几口唾沫搓搓,三两下爬上树杈,叉开小腿骑马似的坐在上面,紧紧地抱着枝杈。
易贤这回松了口气,总算没人遮挡了,能清楚地看到台子上的一点一滴,拉弦的打锣鼓和梆子的尽收眼帘,跑龙套的,唱戏捻打的,登场或是下场的,无不看得清楚明白。即便是舞台上的左右小门都漏不掉。可就一点,看不明白啥讲究,也听不懂有啥道道。就一点,能坐在别人的上面,他就心里美了。
小孩的好奇心所使,凡事总想看得明白清晰,可是总归是个孩子,没有大人的耐心,看了两个拉幕,觉得累了乏了,更觉得这吹吹打打唱唱走走的也没啥可看的,便抱着树干顺了下来。费劲地回到大哥易雄身边,说这会儿有些饿了,易雄跟云东打过招呼,要了五毛钱,和兄弟出了戏场子。
宋庄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涌动若潮,摆摊的成片成片的,做小吃的,买耍货儿的,走江湖卖艺的,说评书的,容满了整整一条街。
哥俩走着转着,看到一处围着好多的人,就扒着人群往里挤,踮着脚尖往里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蹲着掰开一块三尺见方的红布,几个碗分别扣着彩球,说走就走,翻开看,这个没有,那个没有,都在最后的碗里扣着,你说它是怎么过去的,太奇妙了。叫好声中,几张毛钱落在红毯上。
刚转身想看看有啥好看的,就看到不远处也是被众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热闹的很,俩人也不管妥与不妥,硬是往里挤。哦,原来是表演耍猴呀!不大的干瘦的猴子,一头拴着猴子,老者握着另一头。在一声声的口令下,它时而绕圈作揖,时而在场子当间翻筋斗,时而攀上高杆,勾手眨眼俯瞰卖萌,最拿手的还是走钢丝跳跃和尾巴勾着绳索作海底捞月的把戏,弄得围观的人群大笑连连。末了,老者肩扛着瘦猴,端着反过来的铜锣绕着圈,向观众要赏钱,分分毛毛的票面如雪片似的洒满了铜锣。
路的对面,也有一家卖艺的围着几层人,在耍木偶戏,演的是《武松打虎》。
衣着短打扮的大汉就是英雄好汉武松,虎目圆睁,武艺超群,动作潇洒,喝下七八碗水酒,大口吞下三斤熟牛肉。黄昏的时候,不顾店家阻拦,醉醺醺地上了景阳冈。在一个老松树下,酒劲上涌,咣当一下,哨棒扔在一旁倒下呼呼大睡。忽然虎吼传来,惊醒了他,浑身一激灵,深吸一口气,吓得可不轻,果如店家所说岗上真有猛虎。武松现在有些后悔不听人劝,惹上了大麻烦。抄起哨棒,摆好架势,迎着扑过来的大花猫,一个躲闪不及被扑倒在地,鲤鱼打挺跃起,再度回身挥舞着哨棒,照着虎头狠狠地砸去,不料想棒子砸在头顶的树枝折断了,老虎扑到了他并重重地压着他,血口大嘴张着,钢钩般的獠牙冲着武松而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一咬牙,双臂抱紧猛虎头往一侧撇,浑身较劲和猛虎就地翻滚,时间分分秒秒地流,武松和老虎不停地纠缠,双腿双臂像钢钳死死地夹着老虎,这力道似有千斤万斤,即便是森林之王也哇哇大叫,待老虎被骑躺在地上无力地挣扎,武松腾出斗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花斑虎的头上眼睛上腮帮子上,十下百下乃至千下,老虎奄奄一息不挣也不扎,任凭二郎雨点般落下,也不做反抗。
木偶的表演太精彩了,跟演电视剧似的,吸引着在场的观众,个个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恐怕漏掉一丁点的细节,直到一群打猎者跳出来,举起武松狂欢的那一幕,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这边好戏刚完,那边锣声敲起。易贤拉着大哥也好奇地围过去。
在场子当中,一位衣着艳丽弹力服的妙龄少女,表演柔术,往后弯下腰肢,团成一团,盘髻的俏脸从胯下钻出向众人微笑。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就练得如此柔软,像面团一样绕成一团。
少女在众人的掌声和惊叫中退场,上来的是一位彪形大汉,虎背熊腰膀大腰圆,手里提着锃亮的钢刀,双脚分立,一阵运气,嘿地一声,照着胸口一阵狂砍,易贤吓得闭着眼睛不敢看,众人更是屏住呼吸不敢喘粗气,事后那人安然无恙,只是在胸口留下几道红印。
没见过世面的易贤呆呆地看着壮汉,怎敢相信,世间怎会有如此功夫的人。那人没有离场,而是躺在地上,运着气,上面压上一块一扎后三尺长的青条石,另一位壮汉双手握着大铁锤,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砸开了石板,收起了锤头,下面的那位都落了碎石,跟没事人似的站了起来,竟然毫发无损。易贤大张着嘴瞪着眼睛哑口无言,一脸惊讶的表情。
最后上来的是一位衣着华服盛装的中年妇女,右手提一把四尺长的刚剑,在场子的中央立定,平静一下情绪,吐纳一番,双手扶着刚剑,举过头顶,剑柄朝上,剑尖冲下,顺着上扬的喉咙,慢慢地穿入她的腹内,时间像精致了一般,众人无不屏住呼吸,专注地看着,心里无不为她捏一把汗,担心如此巨大坚硬锋利的刚剑,会不会因为一时不慎划破嗓子或是刺破她的肠子,剑身一寸一寸地被吞没,危险在一点一点地放大,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张着嘴,瞪着眼,看着刚剑一点一点地往下送,每下一寸心就揪一下,直至只留下剑柄和红色飘动的剑穗儿在外边。只见她仰着头,双目祥和,面带微笑,缓缓地转了一圈,让众人看个明白。在场的人除了惊讶还是惊讶。结束的时候,易贤拉着央求哥哥,往场子里扔了钱。
中午的时候,云东领着大家,找了一家面食摊,饱饱地吃了一顿。
下午,他们走着往王庄赶,看看那里唱啥戏。
到了王庄才知道,这儿的人气一点不比宋庄差,集市更加拥挤热闹,戏园子里越发地拥挤,像装满了的谷物的麻袋一样瓷实,叫好声鼓掌声可谓是震耳欲聋,好不容易挤进去,才看清楚,舞台上正在上演曲剧大师马琪唱的绝活《寇准背靴》。当然,易贤还是没耐心看戏,照旧挣脱大哥,四处地转悠看热闹,墙头骑过,树杈上呆过,粪堆站过,戏台后逛过,跟猴子似的没边没落地吓跑瞎转。期间还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玩过捉迷藏,那开心劲真是没了边。
他不关心曲剧和豫剧有啥不同,也不捉摸马金凤的唱腔有多高亢雄壮,更不懂玛琪演绎寇准的精妙,只顾着自己开心舒畅,只操心自己的肚子填了那些好吃的东西。
天擦黑的时候,戏散了。云东跟桂花商量,是不是留下来看宋庄夜场的《十二寡妇征西》,或者是王庄的《赵氏孤儿》,还是和桂花一起回去,料理家里的一摊子事儿。桂花说还是赶回家先管管饿了一天家畜家禽吧,等明天安排三婶帮帮忙,再连看三场过过戏瘾。
易贤拿着两串糖葫芦,跟在云东桂花的身后,只顾着享受酸甜的美食,哪会有云东的那些顾虑,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硬土路,头顶着明月,冷风料峭,他尽管穿得不薄,还是哆嗦了几下。
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曲折而行,两边是成片的坡地麦田,夜色朦胧而寂静,云东桂花和韩英走在前面聊着《寇准背靴》,妍芳和晨璐姐跟在大人后边,说说笑笑,大部分说的是女孩子们的事儿,易雄带着易贤和宏宇走在最后边,不停地催促着俩小家伙快跟上。穿过张家寨,左拐右绕地,易贤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桂花下厨起火添水做饭,叫来易贤,提着箩头去小屋子柴火,云东忙着挖麸子抱玉米梗拌饲料喂牛,妍芳去三婶家姐小弟易丰了,易雄走到东墙头拽红薯秧子喂羊。
易丰跟在妍芳身后,一路吵吵着进了家门,对着牛棚添饲料的云东喊爸爸,对着厨房做饭的桂花叫妈妈,见到桂花一个絮叨,在三奶家吃了红薯饭黄面馍馍,那个开心劲就别提了。
今儿累了一天,云东一家很早就熄灯歇下了。
以后这几天,云东和桂花领着孩子们,和韩英娘三儿,赶着牛车带着干粮,早出晚归的,来回奔波于郭家寨宋庄和王庄之间,午饭大都是就着凉开水吃些窝窝头,偶尔给孩子们买些零食。他们这回还在宋庄听马金凤的豫剧,说不定听说王庄有好段子,就赶过去看马琪的曲剧。反正赶着牛车累不着孩子们,来来往往地挺方便的。
这些天,云东和桂花过足了戏瘾,每天不是奔波在路上,就是泡在剧场里。马金凤的代表作《穆桂英挂帅》、《老征东》、《花枪缘》、《三娘教子》、《花打朝》、《杨八姐游春》、《十二寡妇征西》都看了,云东觉得马金凤这“洛阳真牡丹”的称呼还真不是盖的。马琪的《寇准背靴》、《九龄救主》、《孙安动本》、《四进士》、《赵氏孤儿》、《白毛女》、《柜台内外》同样是一场也没落下。尤其是寇准背靴这场,戏迷挤满了场子,台下的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很多观众没赶上就纷纷前往剧团要求再唱一场,没办法,观众的要求太难拒绝了,于是又加演了一场,即便是这样,戏迷们还是大呼不过瘾。云东他们也是看了两遍,平时没事的时候,总是和乡邻爷们交谈寇准那出神入化的踢靴功和靴帽翅功。桂花闲着没事的时候,老是跑到韩英家聊《穆桂英挂帅》和《十二寡妇征西》的戏。
这些日子,小家伙们虽然累得够呛,两个地方来回地跑,集市剧院没少逛,杂耍戏法没少看,特色小吃没少吃,但是能爬爬墙头坐坐树杈,撒丫子似的疯呀玩呀的,也是特别开心的美事儿。
转眼过了农历十五元宵节,大人们开始下地干活,而孩子们都相继开学了,家里一下子清净了许多。
易雄还在郭家寨读书,离家近,跑着很方便,早上要起得很早出早操,晚上还得拿着煤油灯上夜自习,课间休息的时候,易雄还会拽上几个同学逮麻雀烤着吃。
妍芳则不然,要到东边的穆家寨上学,中午回来吃饭,夜自习后留在同学家睡,一天在两村子之间来回跑两三趟。甚至上午放学回家,遇到中午吃面条,桂花还要她再折回去轧面条。如此往返奔波,四季不断,天寒地冻也罢,炎炎烈日也罢,泥泞难行也罢,狂风暴雨也罢,漫天飘雪也罢,她不畏不惧,妍芳往来不辍,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