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四)
孙世有开车出了和祥县城,旁边坐的是韩成龙。今天,孙世有接韩成龙到他家玩去。
两个人嘻嘻哈哈说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不觉间出了和祥地界,进了孙世有所在的青山县,来到一个去处时,孙世有说:他们的乡政府就在这儿,他的建筑队眼下正在这儿干活。韩成龙顿时有了兴致,提议先到工地上瞧瞧去,孙世有答应下来,车子拐了个弯儿,驶上了一段土路。
又跑了七八分钟,便看到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孙世有说:就是这个地方。乡上要建个养鸡厂,由他的建筑队负责盖厂房。到了近前,停下车,两个人下来后并着膀子向工地走去。韩成龙说:“你小子能耐不小呀,把这工程弄到手。”孙世有冷笑一声说:“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有钱能使神推磨。”
韩成龙知道这小子背后使了银子,却也不好往下细问,只是哈哈一笑。
这时,就听孙世有咦了一声,脸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去。韩成龙料到出了事,也赶紧跟了上去,转过一堵矮墙,就见二三十人正蹲在那儿说笑打闹,却没一个干活的。孙世有高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些人没挪窝,只乱纷纷地说:
“停水了。”
“都等着呢。”
孙世有顿时黑下脸来,破口大骂:“一年不来水,你们一年就不干活了?操你妈的,眼都瞎了?鼻子底下的活你们也看不到!我花钱请你们来这儿凉快的吗?”孙世有亮开嗓门,骂得唾沫星子乱飞。那些人没一个应声,只是直着耳朵听着。到最后,孙世有往东边一指,说:“都滚那边去,把那个坑给我填起来!”
那些人赶紧起身到坑边干活去了,孙世有铁青着脸,扭身就走,转到工地后边,到了一工棚的一扇门前,抬脚就是一下,门咣地开了,他一步走了进去,高声喝道:“高存善!”
韩成龙也随后进了棚子,只见一个中年人正从铺上抬起身来,身边的收音机里《沙家滨》唱得正热闹,阿庆嫂跟胡司令、刁参谋长正在智斗。孙世有上前去照着高存善的腮帮子便是一个耳光。韩成龙吓了一跳。断断没想到,从前三天两头让人揍得孙子似的却屁也不敢放一个的孙世有,此时竟然变得这般威猛剽悍。
正在发呆,就听孙世有又吼道:“老子拿钱雇着你,是让你来听戏的吗?”
那个高存善捂着腮帮子说:“停水了。”
孙世有又一脚踢了过去,道:“操,停水了怎么不到乡里去打听怎么回事?怎么不安排大家先干别的活?你是个死人呀?”
越说越愤怒,孙世有抡起胳膊又要打,韩成龙看这高存善四十上下,也算是叔辈的人了,这时却缩着脑袋挨揍,便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孙世有的手腕子,说:“算了算了,消消气,看看怎么解决。”
孙世有吼道:“马上给我到乡里问问,到底是咋回事?”
高善存说:“我的自行车让小偷偷了。”
孙世有顿了一顿,突然低头拉开了包,一五十一地数了一会,然后往铺上一丢,说:“立马去买一辆去,今天要是买不来,你就给我滚蛋!”
高存善的惊恐表情,顿时变成了欢喜神色,说:“好好,我马上去。”转身跑了。
孙世有拧着眉毛,恨恨地说:“不吃好饭食的玩意儿。”
这剧情反转得太突然,太出人意料,韩成龙觉得很是好笑,回身关上门去,到了孙世有的面前,夸张地低了身子,伸长了脖子,脸贴过去,盯着孙世有的眼睛问道:“哈,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呀,孙世有同学竟然也敢打人了。小猫成了精,变老虎了?”
孙世有露出几分恼怒又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神情说:“他妈的,就是些属驴的,你不递上鞭子,他就不行动。”
“你小子下手也太狠了些。”韩成龙这话的确是打心底里说出来的,他一参加工作,便是在陶瓷厂当工人,在厂子里,虽是王国金他们横得很,可也从不敢这么对待工人的,韩成龙心道:“到底是农村的企业,不太讲究。”
“啥人啥待承。我算看透了,越穷的人,你就越不能给他好脸色看,不然他们就蹬着鼻子上脸。”
韩成龙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来。
孙世有已是看在眼里,说:“我说件事你就知道了。我刚开始笼起人来干建筑时,在人前说句话都脸红,也说不成溜儿,对管理,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那时候,我的心里也与你一样,好好对待部下,凡事商量着来,可干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倒把这当成了软弱可欺。偷奸耍滑不说,有时还当面跟我顶嘴,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在一天早晨派活时,还是我一个远房表哥,姓王,竟跳着脚跟我吵吵起来。就在这时,我继父来了,那时老头子还很硬朗,二话不说,冲上来就给那姓王的一个大耳光,顿时把众人吓呆了,老头子接着又几脚踹了过去,当时就把那个家伙的打懵了,老头子阔着嗓门吆喝道:“姓王的,你给我滚。”任那姓王怎么求告也没松口,然后又对着众人吼道:“想干的就老实干活,不想干的马上滚,”结果众人没一个敢作声,全都乘乘地干活去了。从那件事上,我明白了,啥人啥待承,这人都是吃硬不吃软的玩意儿,好说好道不管用。”
韩成龙听了,虽是觉得这理有些歪,可又说不出自己的理来,不知怎么,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故事来,这是当年在老家听爷爷奶奶讲的。
孙世有的老爷爷年纪大时眼睛瞎了,到了农忙的季节,雇了短工来干活,这日雇了一个青年来锄玉米,那青年在地里抡着锄头干活,孙世有的老祖便在地头的石头上坐着监工,这青年看一个瞎老头在地头上看他干活,没当回事,有些走神,常常将玉米苗锄断,每锄断一棵,就不自觉地哎哟一声。他没想到,这老头子却是个活蝙蝠,眼睛不济,可耳朵倍灵,把这哎哟声全听在了耳朵里,干完了活,老头说:你今天哎哟了五声,锄断了五棵玉米,不扣你工钱了,可也不能饶过你,得给你长点记性,说罢,伸手揪住那人的脖领子,抡圆了胳膊,啪啪便是五个耳光。
想到这事,韩成龙刚要对孙世有说他这是祖传秘方,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是说:“你不怕他撂挑子不干了?”
“说实在的,但凡有个能顶起来的,我也不用这个高存善,不干?不干正好。现在两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原意来我这儿干吗?”孙世有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钢蹦儿来,在桌子上一弹,那物件滴溜溜转了起来。
韩成龙明白孙世有说的是钱,这事孙世有早跟韩成龙说过,他建筑队的工人比乡办企业的工人工资高些。
孙世有一指那个钢蹦儿又道:“这个,就是唐僧的紧箍咒,有了它,谁都能听你的话,刚才这个家伙你看到了?吃了耳光,吓尿了,给辆自行车,立马脸上就笑出花来。不信你看着,这家伙半年之内,保险老老实实给我干活。”
“你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韩成龙只是笑。
孙世有却是理直壮的样子,说:“你看过有的庙里的财神像来没?什么模样?一手提刀,一手托元宝?什么意思呢?你听话,钱大大的有;你不听话,死了死了地。当官其实也是这套路,什么管理艺术呀水平呀,说起来好听罢了,一个是奖,一个是罚,实里就这两条。”
韩成龙又是一阵笑,心里却是生出些疑问来,孙世有的企业就这么管?怎么感觉有点儿不靠谱呢?可怎么他就干成了呢?
孙世有也笑笑说:“他娘的,人都是些懒熊,属陀螺的,你不用鞭子抽,就不转!”
一听这话,韩成龙又笑了起来:“你小子忘记了拉牛粪的事了?”
孙世有愣了一愣,也大笑起来。
韩成龙说的这事儿,孙世有自然没忘。那时他们读小学,上课少,参加劳动多,常干的活儿,就是抬土修大寨田。孙世有身个矮,力气也小,同学都不愿意和他结对,只有韩成龙无可奈何地跟他一起抬。韩成龙没大有优点,可是有一把子力气,干活常常受到老师的表扬,所以这是他露脸的一个机会,因此,韩成龙跟孙世有结对抬土,常常出现这种情况,韩成龙正干得热火朝天,孙世有却已是累得叫苦连天,韩成龙常常因此骂孙世有,急了还动手捶他几下。孙世有没办法,就常常找借口偷懒,最常用的借口就是拉屎撒尿。这天,干了几个来回,孙世有又说要去拉屎,韩成龙生起气来,骂他是“懒驴上磨拉尿多”,孙世有却说韩成龙“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走了。可这一走半天也没回来,韩成龙看到自己抬的土落到了别人的大后边,急了起来,便跑到山坡上去找,找来找去,终于看到了孙世有。这小子这时正坐在堰跟里,手里拿着个蚂蚱玩得高兴呢。韩成龙大喝一声,把一块土坷垃直扔过去。孙世有连忙爬起来,往旁边挪了几步,褪了裤子蹲下去一本正经作认真拉屎状。韩成龙到了跟前喝问:“你小子在这儿干啥?”孙世有理直气壮地答:“拉屎啊。”韩成龙一瞅,孙世有的屁股下面,两腿之间,的确有一堆粪,可那粪却是黑面卷子一般很大的一堆,分明是摊牛屎,忍不住笑着骂起来:“你小子好大本事,还能拉出牛屎来!“孙世有低头一看,也眯起小眼笑起来,说:“人急了眼,什么屎不能拉!”
这事儿韩成龙当年一直拿来取笑孙世有,现在重又提起,孙世有也觉得好笑,两人哈哈笑了半晌。韩承龙又说:“你弄这么一摊子也真是不容易啊。”
孙世有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成天忙得拍腚摸耳的,赚这几个钱容易吗。”
韩成龙说:“你得寻摸个帮手呀。你就是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都靠你自己不得累死?”
孙世有说:“是啊,是啊。没个人帮着,真是不行。我只要一不在,这些家伙他娘的就成了没窝的蜂。你也看到了,没了水,他们就全撂了挑子。可话又说回来,这个帮手还真不好找。就只说工地这一头吧,前头我曾经找了个姓张的给我管,这家伙倒是有点能力,可他心眼儿太多,勾着处边的人偷我工地上的木料往外卖,让我给开了。后来,又找了个姓田的,没想到这人他妈的是个酒晕子,一天两场醉,这还不说,竟然伙着工人糊弄我,也让我开了。现在用着的这个高存善,倒是老实,也勤快,可本事又实在不济,打不了谱,也压不住阵。兔子拉车,顶不起来。”
韩成龙说:“确实,得找一个跟你一心,又能顶得起来的。”
孙世有长叹一声说:“说实在的,抬眼看看人比蚂蚁还多,可要找个顶用的、跟咱一心的,比他娘的找个长鸡巴的大姑娘都难。”
“用心找就是。古人不是说过么,千里马常有,那个那个,谁不常有。”韩成龙又想不起谁来了。
“那是。”孙世有说,“其实,我已有了目标了,正准备跟他谈呢,就是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来。”
韩成龙说:“操,凭咱孙世有的嘴上功夫,就是王母娘娘也能说得下了凡呀,还能说动不了一个人?”
孙世有说:“你小子帮我出出主意,我怎么说动那个人。”
“这好办。”韩成龙一向是别人一尊他,他就飘起来,当下一派经多见广的样子说,“第一,你得真心去请人家,得有诚意。一次不行再一次,诸葛亮不是刘备三请才出山的吗?第二,就是你得来实在的,给人家满意的职位,给人家满意的工资。刚才你不是说了吗,有钱都能使神推磨,还不能使人推磨?”
“嗯,高,实在是高。”孙世有挑起大拇指说。
两个人说得嘴干了,才出门、上车、回家。
跑了不多时,就到了孙世有的村子,车子在村头一个大门口停了下来。
“这就是咱家。”孙世有说。
韩成龙下了车,抬眼看去,孙世有家的大门楼子建得着实气派,门前一边一个半人高的石头狮子,红砖砌墙,青瓦盖顶,五级石头台阶通向黑漆大门。进了大门,是一堵迎墙,上面是瓷砖拼贴的国画松鹤延年,中间倒贴着一个红红的“福”字。拐过迎墙,是一个宽敞的院落,院落的北边,建着很气派的一座两层小楼。
韩成龙问:“这是你家?”
孙世有有些得意,说:“是。”
早知道孙世有有钱,可没想到这个当年在自己面前服服帖帖、鼻鼻涕涕的孙世有,竟混成了这样,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韩成龙心里又是震惊,又是羡慕,又是不服,又是泛酸,嘴上却说:“你小子真有本事。”
孙世有哈哈笑了起来。
这时,屋门开了,一个女人从楼里走了出来,这女人身材高挑,长得也周正,一看就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儿。
孙世有介绍说:“这是我老婆,王婷翠。”又指着韩成龙对王婷翠说:“这是我兄弟韩成龙。”
王婷翠满脸是笑,说:“成龙兄弟来了,孙世有常说起你,说你能耐大。”
韩成龙笑着说:“这小子没说我的坏话吧?”
王婷翠说:“他不住声地夸你呢,说你打小就有本事,打架总护着他。”
韩成龙说:“那是皮!大了不中用了。要讲干正事,还是你家孙世有厉害。你看看这家业,俺们那么多同学,哪个能比得上?”
孙世有在旁说:“赶紧进屋喝水吧,站在院子里吹啥吹,又不是外人?”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走进屋去。
在屋里,韩成龙自是好一通赞叹,正说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孙世有说:“这是我闺女,小名叫英子。”接着又让女儿叫韩成龙叔叔,小姑娘却不张嘴,抱住王婷翠的腿,藏到了她的身后边去。
孙世有用厌恶的语气说:“打小看苗,女孩子就是不会有出息,见个人也像要吃了她似的。”
王婷翠脸上立即显出痛苦的神色,伸手搂住了女儿的头,红了脸,打声招呼,拉着女儿进了厨房,转身走时,韩成龙看到她眼里闪着泪光。
韩成龙觉得有些不对头,但也不及细想,开口骂道:“你小子胡说些啥?咱们这么大时还不如英子呢。闺女咋的?不是说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你小子怎么一肚子落后思想。”
孙世有长叹一声:“话是这么说,可想想咱们平日不舍得吃不舍得花的,没早没晚、拼死拼活地干,临了挣的家当全给了闺女,带到外姓人家去,自家的香火也断了,成了绝户,真他妈的亏得慌。”
“满嘴跑舌头。”韩成龙骂着。不过孙世有这话,倒一下勾起他一段记忆来。
孙世有家当年的成分是地主。可那村子四面都是山,本来就没多少像样的地,说是地主,也不过就是矬子里边拔将军,比其它人家多那么几亩,又多几间房,多几瓮粮食而已,不过日子比老少爷们过得滋润倒是真的。乡亲们当时都说:孙家成为地主,靠的是两样:一是会算计,二是下死力气。
孙家向来把一分钱看得比月亮还大,恨不得糠里也榨出油来。他们家会算计的趣事都传成了逸事,连邻庄陌村的乡亲都知道。其中一件事很有趣:孙世有的爷爷,当年到邻村去看舅舅,带着一只老母鸡。老舅一看外甥来了,怀里还抱着只老母鸡,顿时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因为外甥到他这儿来过无数次,向来都是一根草也不带的。老舅挺高兴,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伸手去接老母鸡,嘴里边还客气着:“看看,来玩就行,还带东西来。”孙世有的爷爷一下把老母鸡藏到了身后边,说:“这鸡不是给你的,我带着它出来,是想让它在路上捡几个粮食粒子吃。”
这事不太靠谱,很有可能是乡亲瞎编出来揶谕恶心孙家的,可韩成龙小时,孙世有的爷爷还活着,韩成龙去孙世有家玩时常见到他的。有一件事让他领教了孙世有的爷爷是怎么过日子的。那回,韩成龙看到孙世有的爷爷正在喝酒。那酒盅儿端起来,每一口都只是沾沾嘴唇的样子,可那无限满足的一声长长的“哈”,却分明是饮了琼浆玉液。韩成龙看到,老头子面前放着两个小盘子,一盘是切得如饺子馅一般细碎的红萝卜咸菜,一盘是炸得黑黑的五六个蚂蚱。老头子看到孙子的朋友来了,客气了一下,请韩成龙喝杯酒吃点菜,那时韩成龙还没上学,不懂得子丑寅卯,上前拿了一个蚂蚱就吃了。孙世有的爷爷当时就沉下脸来,摇着头说:这孩子不会过日子。韩成龙好生纳闷,出了门,就问孙世有咋回事。孙世有当时对韩成龙说:他爷爷每天都喝酒,喝的是瓜干酒,且从不超过瓶子盖那么大的杯子两杯的,一条蚂蚱大腿,爷爷就会喝一顿酒的。
至于孙世有的祖宗们能干的事,由于韩成龙懂事时已是早就到了人民公社时期,自然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村里传着这样的故事也很多。
那自然是解放前了,当年,孙世有的老爷爷,领着他的儿孙们到山上开地,带着几个窝头做午饭。过午了却不让众人歇息吃饭,儿孙们饿得前胸贴后背,齐声咋呼停工开饭。孙世有的老爷爷却抓起盛窝头的小包袱,尽力往前一扔,然后对着儿孙们说:开到窝头落地的去处,才能开饭。
如今,见了孙世有家里这般气派,又听了孙世有刚才的话,韩成龙心里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能打洞,看来会过日子、能过日子,是孙家祖传的本事,血脉里带着的,不服都不行。不过韩成龙也听了出来,孙世有这小子重男轻女,心里指望有个儿子来继承家业,接续香火。如今没儿子,他心里烦气,估计平日里常常对着老婆发牢骚,韩成龙又觉得有些好笑。
说过一会儿话,便到了吃饭的时候,王婷翠做的菜接连端了上来,有一只鸡,还有一条鱼,荤荤素素弄了满满一桌子,看出真是用了心的,韩成龙连声感谢。两人一起入了座,韩成龙让王婷翠跟孩子一块儿坐下吃,王婷翠却说自己适才吃过了,孙世有也连声说让她带着孩子外边玩去,王婷翠打个招呼牵着孩子走了。
韩成龙说:“我看你小子在家里还挺横。”
孙世有笑道:“操,连老婆还管不了,那还怎么在外边混?”
韩成龙点划着说:“操,你凭啥呀?人家哪点比你差呀?不说别的,就你长这熊样,根本就配不上人家。”
韩成龙这话说得难听,可孙世有并没生气,反而哈哈笑了起来:“告诉你,咱孙世有的确长得不咋的,可咱腰包鼓呀,在这去处,提起我孙世有来,谁他妈也不敢小瞧咱的,所以她嫁我,是她有福。”
韩成龙听了这话,一下又想起刘薇来,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两人喝了起来,喝着说着,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说得高兴,时间不长,两个人都有了酒意。这时,孙世有又给韩成龙的杯子斟满了酒,说:“老弟,你再喝了这杯,我有话说。”
韩成龙看孙世有猛不丁变了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有些古怪,可还是将杯中酒端起来喝了,说:“有话就说,咱兄弟俩不用客套。”
孙世有说:“兄弟呀,在工地上我跟你说了,我这边缺个帮手,你给我出的主意不错。请人,一个是要真心,一个是要给人实在的东西,是这话不?”
韩成龙倒谦虚起来,说:“我那是瞎说的瞎说的。”
孙世有又给韩成龙倒上一杯酒,然后端起了自己的杯子,伸过去与韩成龙的杯子一碰说:“在那儿,我也对你说了,已是寻摸到了一个人,你知道他是哪个吗?”
“哪个?”
“你。”
“我?”
“对。你。”
这话说得太突然,任韩成龙脑子机灵,一时也转不过弯儿来,只是呵呵一笑,说:“孙世有,你开什么玩笑?”
孙世有却是一脸庄重地说:“兄弟啊,我是诚心诚意的,我给你跪一个。”说着,就做了个要跪下的样子,韩成龙一把拉住了孙世有的胳膊,说:“操,这是干啥?想让我踢你小子吗?”心中想,这小子喝多了,可看孙世有的神情却又不像是。就听孙世有说:“韩成龙,你说我都跪下了,这是不是真心?”
“是真心是真心,你坐下来说。”韩成龙一用力,把孙世有像提小鸡似的提了起来,放到了座位上。
孙世有说:“那你说,你答应不答应?”
韩成龙半真半假地笑着说:“操,你这不是逼着母猪上树吗?我一不会木工,二不会瓦工,来你这儿吃闲饭呀?”
孙世有敲了一下桌子,说:“看你说的,来我这里,能让你干瓦工?干木工?我让你给我干副手。说起来,咱们弟兄还分什么正分什么副?你到这儿来,挂个副队长的名,这一摊啥事你说了算,行不?”
韩成龙哈哈笑道:“操。你这是拿着秫桔当大梁呀。”
孙世有依然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就像田怡然召集入党积极分子开会,说:“兄弟呀,我没喝醉,也不是开玩笑,我跟你谈正事呢。”
韩成龙这时也觉出孙世有的确是谈正事,便不再嘻皮笑脸,也一本正经起来。就听孙世有说:“兄弟呀,我恨不得把心扒出来给你看看,我是真心实意地请你呀。至于钱,就更好说了,我保证比你卖菜要多得多。适才你说的那两点,我都做到了,你该不会摇头吧?”
韩成龙这时咂出味儿来,明白自己钻进了孙世有的套子里,不过倒也觉得舒坦,又问:“你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其实,孙世有早就有心把韩成龙收到帐下了。当年在小学时,跟韩成龙就挺亲近,也知道他胆子大有心眼儿,多少年之后重又见面,谈过几次,也听得出来,韩成龙在集体企业没白干,懂得点儿生产管理的子丑寅卯。后来看韩成龙一心卖菜,确实能吃得下苦,心里就想这是个可用的人。而真正让他起意笼络,是跟韩成龙一块儿去看相的那一天。张云寿对他、对韩成龙说的那一番话,让他动了心思。让他最后拿定主意的却是,韩成龙跟他做的那一桩红布买卖。从这事上,他看出韩成龙这小子脑瓜子灵光,是块做生意的料。更重要的,这人跟他打小的朋友,相互知根知底,他信得过。所以,孙世有打定主意,要将韩成龙招揽到帐下。这也便是那天韩成龙卖布后给他布钱时,孙世有送给他几百块钱的缘由。今天请韩成龙来,主要就为了说出这事儿。
孙世有嘴上说:“兄弟啊,打小我就愿意跟你一块儿玩,就跟你对脾气。你来这边,咱们兄弟挽起手来干一场,多好!”
韩成龙一时点头不好摇头也不好,只是低了头吃起菜来。
孙世有继续说:“兄弟啊,你肯定看得清楚,如今国家政策好了,放开搞商品经济了。有多少大本事都能使出来,这正是我们脱光了膀子大干一场的好时候呀。往后,人人都可名正言顺地挣钱发财,谁有钱谁光荣,谁是爷,谁吃得开,谁过好日子。兄弟呀,你一身本事,要是不使出来,就瞎了,也亏了。你好生想想,卖菜能卖一辈子吗?你就是累死,能有多大出息?”
这番话说得韩成龙有些动心,可想想到孙世有这儿干,离家远了点儿,来回赶有些不方便。另外,还有一层说不出口来的意思,便是觉得自己在孙世有手下干有些不得劲儿。想来想去,到底拿不定主意,又不好当下驳了孙世有的面子,便撂下一句囫囵话说:“老兄呀,你知道,我们家大事小情都由我老爷子做主的。这事我得回去跟他说一声,得老爷子点头才成。”
孙世有露出略略有些失望的样子,可随即又说道:“应该。我把话撂这儿,你来这边是情份,不来咱哥们的情份也在,来不来都是好兄弟。你记住一条就是,我孙世有是真心地盼着你韩成龙能来。至于你什么时候拿定主意,递个话来,我立马就去接你。”
这话说得实在,韩成龙一阵感动,举起酒怀与孙世有的杯子一碰,说:“干了。”
“干。”
两人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