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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章 博弈天下

作者:汴梁杨精 | 发布时间 | 2017-10-16 | 字数:4134

六月甲子(十日),相州总管尉迟迥举兵不受代。左大丞相普六茹坚下诏,发关中兵,以韦孝宽为行军元帅,郕(chéng)国公梁士彦、兴固县公宇文忻、濮阳郡公宇文述、安平县公崔弘度、临贞县公杨素、平高郡公李询等皆为行军总管,率军讨伐尉迟迥。

话说尉迟迥北结高宝宁,以通突厥,欲共同举兵。那高宝宁,北齐末年为营州(今辽宁省朝阳市)刺史,为人凶悍狡黠,懂得谋划计算,长久镇守黄龙,屡次击退周军进攻,北齐亡国后仍长期坚守营州,始终未向北周臣服,夷夏皆重其威信,甚得华夷之心。

与北齐范阳王高绍义不同,高绍义完全投靠突厥,被突厥当作与北周交易的筹码。而高宝宁实力雄厚,能号召契丹和靺鞨(mò hé),甚至可获得高句丽的支持。因此,高宝宁这股北齐残存势力,一直被北周以至隋朝视为心病。

话说高宝宁见中原大乱,遂连结契丹、靺鞨举兵作乱。隋国公因此时中原多变故,无暇进攻征讨,以书信晓喻他,高宝宁断然不从。若高宝宁从中牵线,尉迟迥与突厥联手攻打北周朝廷,则北周危矣。

于是,普六茹坚下诏,派遣汝南郡公宇文庆、司卫上士长孙晟护送千金公主入突厥和亲。突厥见好就收,便不再发兵帮助尉迟迥。

尉迟迥占据相州举兵,打出清君侧、除奸佞、正君位的旗号,普六茹坚则挟天子以令诸侯,各执一词,只是不知朝中元老重臣倾向于何人。谁输谁赢,皆取决于元老重臣们的支持。

尉迟迥遣使者以书信招揽于翼。那于翼,字文若,乃太师、燕国公于谨之子,风度仪表俊美,有见识度量,尚宇文泰之女平原公主,先后累任数职,拜大司徒。于翼当即令人逮捕尉迟迥的使者,连同书信一起交给隋国公。

普六茹坚赞叹道:“于公生性恭谨谦逊,与人无争,常以‘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自戒,善哉!”遂赏赐于翼杂缯(zēng丝织品的总称)一千五百段、粟麦一千五百石,并珍宝服玩等,进位上柱国,封任国公。

尉迟迥还派遣了使者去招揽七十一岁的李穆,普六茹坚也极力拉拢李穆。那李穆,字显庆,西汉骑都尉李陵的后人,年少时就聪明敏捷,有度量,且风度俊雅,倜傥有奇节,秉承将门家风,一生战功卓著。

发生于西魏大统四年(538年)八月的河桥之战,是东、西魏之间的一场大战。宇文泰以李穆为心腹,出入卧内,当时莫与之比。河桥之战,李穆跟从宇文泰追击东魏军队,宇文泰所乘马中流矢,惊逸而逃,宇文泰坠落于地,军中大扰。敌人追及之,左右皆奔散,李穆突围而进,见宇文泰阵前堕马,遂急中生智,用马鞭奋力抽打宇文泰,一边打一边大骂道:“你这混账东西!你主公何在?你为何独留在此?”

李穆又将自己的坐骑让给宇文泰,自己则找到一匹无主之马,二人骑马且战且走,突破重围而出。敌人见李穆如此轻侮那坠马之人,便怀疑他并非贵人,并未紧追不舍,二人因此幸免于一死。与西魏大军会合后,宇文泰与李穆相对而泣,而后,宇文泰对左右近臣说:“成我大事者,乃此人也!”李穆得以加官进爵,前后赏赐,不可胜计。

宇文泰赞美李穆的志气节操,感叹道:“人之所贵,唯身命耳,李穆遂能轻身命之重,救我于危难。虽已加之以爵位,赏之以玉帛,未足为报答也。”乃特赐铁券,恕其十死。

当初,宇文泰坠马,马惊而逃,李穆便将青白色相杂的骢(cōng)马让给宇文泰。其后,宇文泰凡事在马厩中发现骢马,尽皆赐给李穆。又赐李穆儿子李惇为安乐郡公,封李穆的姐妹为郡君、县君,他的兄弟子侄以及母舅家,皆沾厚赐。自此,李穆家族在北周朝廷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话说此时,李穆任并州(今山西太原)总管,并州乃北齐陪都,夹在尉迟迥和朝廷势力之间,他倾向于哪方,无疑就加大了哪方的胜算。

尉迟迥一起兵作乱,就派遣使者招揽李穆,欲共图大事。当时天下骚动,李穆颇怀犹豫,左右为难,遂收起尉迟迥的书信,并扣押使者。

“父亲居并州,乃天下精兵之处,且父亲功高位尊,何不拥兵起义?”李穆儿子李荣得知尉迟迥遣使招揽之事后,竭力劝说父亲起兵响应之。

李穆沉默半晌,在室内来回踱步,犹自踌躇不定。

正当此时,隋国公派遣的使者昌乐县公柳裘亦至并州。那柳裘,字茂和,年少聪慧,弱冠后即有美名在外,如今已是能言善辩的儒雅长者。

柳裘至府上拜见李穆,行过宾主之礼后,柳裘面色平和地问道:“李公侄子李植之事,殷鉴不远,尚且记忆犹新否?”

李穆突闻此言,如同遭受当头棒喝,竟一下子跌坐在榻上。

那李植,乃李穆二哥、阳平郡公李远之子,宇文泰时已为相府司录,参掌朝政。周孝闵帝宇文觉践祚,晋公宇文护擅权,孝闵帝深忌之。李植以先朝佐命,入侍孝闵帝左右,亦憎恨宇文护专权,乃与乙弗凤、贺拔提等潜谋,请孝闵帝诛杀宇文护,帝然之。李植又拉着宫伯张光洛同谋,张光洛为自身计,私下向宇文护告密。事情泄密后,宇文护出任李植为梁州刺史。

李穆知悉此事后大惧,遂劝说李远:“李植并非保家之主,望二哥除之,如若不然,恐遭灭门之祸矣!”

“虎毒尚且不食子,况且我素爱此子,岂能害之?”李远面露不悦之色,断然拒绝。

未过多久,宇文护逼孝闵帝逊位,并幽禁于旧邸。宇文护召李远及李植还朝。李远恐有变故,沉吟良久,对李植慨然说道:“大丈夫宁为忠鬼,安能作叛臣乎!”于是,父子二人接受朝廷征召,至京师。

宇文护认为李远功名素重,欲保全他,便说道:“公之子李植有异谋,可尽早为之安排去处!”随后将李植交付李远。

李远明白,宇文护所谓的“安排去处”,是指黄泉路、阎罗殿之流。然而李远爱惜李植,李植又有口辩,狡辩说自己并无此谋,李远信之。次日清晨,李远领着李植去见宇文护,欲当面辩解。

宇文护见李远一人走入殿内,以为李植已死,乃问道:“阳平公为何独自前来?”

左右皆说道:“李植亦在门外。”

宇文护大怒道:“阳平公不信我矣!我之前所言岂能有假!”

于是,宇文护召李远入内就坐,令孝闵帝与李植对质于李远面前。李植辞穷,正义凛然地对孝闵帝说道:“本为此谋,欲安社稷,以利陛下。今日至此,何须多言。”

李远闻之,猛地从床榻上跳下来,痛心疾首道:“果真如此,则罪该万死!”于是,宇文护诛杀李植,并逼李远自杀。

受李植事件牵连,李穆当连坐受罚。李远临刑前,对李穆哭泣着倾诉道:“三弟,吾不用汝言,以至于此,将复奈何!”李穆以此获免,除名为民,及其子弟亦被免官。李植的弟弟叔谐、叔谦、叔让皆死。

李植有一个弟弟李基,任淅(xī)州刺史,按例从坐当诛。李穆多次造访宇文护,请以二子李惇、李怡代李基赴死,以换取李基之命。李穆言辞悲切,闻者莫不动容。宇文护感其仁义,遂特免李基死罪。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呀!”李穆从久远的往事中回过神来,叹息道。

“公能识大体顾大局,甚慰吾心。于翼之事,就在眼前,望公明鉴!” 柳裘微微一笑,继而以悲天悯人的口气说道,“大周建国仅二十四年,根基未固,宣帝失德于天下,少主年幼,若尉迟迥挥师西进,畅行无阻,将生灵涂炭,国无宁日呀!”

“周德既衰,愚者智者共知。若天命如此,吾岂能违背天意!”李穆喟然感叹道,此刻已然归心于隋国公。

柳裘回京复命,此番以舌战之功,获赐彩三百匹,黄金九环带一条。

普六茹坚见柳裘以理服人,成效甚佳,但仍未使李穆完全心悦诚服,还须以情动人。此时,李穆第十子李浑,字金才,姿貌瑰伟,美须髯,在京师任职为官,普六茹坚遣人传唤李浑至丞相府。

“如今天下大乱,时局不安,定会殃及并州,你父亲年事已高,你立即赶往并州,协助你父亲处理并州事宜。”隋国公怡颜悦色地嘱托道。

“丞相可有其他吩咐?”李浑狐疑地问道,他本以为左大丞相此番召他前来,是为了让他当说客,说服其父亲归顺左大丞相。

“无其他吩咐,回去好好孝敬你父亲便是。”普六茹坚和善可亲地笑道。

李浑领命,疾驰赶往并州,见到父亲后将隋国公的原话转达。

“普六茹坚先派柳裘前来晓之以理,又差你过来动之以情,可谓是仁至义尽,定是成大事之人!”李穆感叹道。

“父亲何出此言?”

“我镇守一方,若是担心我叛变,按常理讲定会扣押你做人质。普六茹坚非但不如此,还命你前来并州助我,如此赤诚相待,非常人所能及也!”李穆已诚心归顺隋国公。

“接下来我们应当如何行事?”

“为父已然年迈,为向丞相聊表寸心,你们这些子侄辈的人,皆应追随丞相,鞍前马后效命。我有三件礼物,准备妥当后你即刻启程回京,代我转赠丞相。”李穆声音沉着冷静,目光坚毅。

过了几日,李浑骑着高头大马,身后随从们亦骑马,一辆马拉的囚车中还关押着一个人。就这样,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奔赴长安而去。

李浑仅率两名随从押解犯人,随之共入丞相府。

“此为何人?”普六茹坚指着那个五花大绑的人问道。

“此人是朔州刺史尉迟谊,乃尉迟迥之子,父亲命我将其执送入京,以申明我李家的心意。”李浑朗声答道。

“好!甚好!”隋国公大喜,“快将尉迟谊押入大牢!”

“遵命!”两名随从带着尉迟谊应声而退。

“父亲令我将此物呈献丞相,愿丞相执权威,以熨安天下!”李浑从包裹中取出一把熨斗,呈给隋国公。普六茹坚闻言,喜笑颜开。

“最后还有一物奉上,丞相今后定能佩戴。”李浑又取出一条十三环金腰带,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上。

这十三环金腰带,乃天子专用之物,普六茹坚得此厚礼,自然异常振奋,他立即明白了李穆的用意:“不仅支持我现在摄政,铲除叛逆,亦支持我将来称帝。”

“你父亲一片赤心,可昭日月,我已知晓。你去韦元帅帐下效力吧!”隋国公吩咐道。李浑听命,前往韦孝宽军中。

接着,隋国公差人传唤李圆通。这李圆通本是隋国公府的家奴,自幼生长于府中,孤苦贫贱,普六茹坚袭封隋国公后,提拔李圆通担任参军事。做丞相后,又赐封他为怀昌男,并委以心腹之任。李圆通多力劲捷,擅长武功,北周诸王素来忌惮隋国公,常伺机下手,赖李圆通保护,多次得以幸免。隋国公深为感动,因此让他参与政事。

“这两件礼物是李穆赠送的,你带回府上交给夫人吧!”普六茹坚对李圆通吩咐道。自从他担任左大丞相之职,每日政务繁多,加上最近各地起兵反叛,军务亦繁忙,他经常留宿在皇宫内的丞相府中,很少再回隋国公府。

“是,属下遵命!”李圆通高声答道,正欲转身离开。

“对了,那把熨斗,反正闲着也是无用,你交给府中的婢女,她们可以熨烫衣物。”普六茹坚又补充道,“那个腰带,你让夫人好生保管,日后方能使用。”

李圆通至隋国公府,按照隋国公的指示办完事。临行前,独孤伽罗对他说道:“你带我转告老爷,大事已然,如骑虎之势,必不得下,望勉之!”

普六茹坚得闻此言,感慨道:“夫人见识胆气过人,丝毫不逊须眉,又能主持门户,真有鲜卑遗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