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头猪仔
癸丑年秋天的早上,天刚蒙蒙亮,公鸡便开始咕咕地打鸣,喊起了桂香和云东,蓝蓝的天不带一点云彩,空气清冽凉爽,今儿的太阳看起来有些有气无力的。
云东照例打扫庭院,清理牛棚和猪圈,喂牛饲料,今儿的饲料给得特别足,是因为云东要出远门进货,这黄牛要出很大的力。桂香梳洗完毕,起灶做饭,烧的是面疙瘩汤,菜是腌蒜薹。看看时候不早了,叫起妍芳和易雄,催着洗把脸,喊过扫院子的云东,盛好饭,或坐、或蹲、或站,端着大碗,夹些萝卜丝,咔嚓咔嚓地嚼着,呼噜呼噜地喝着,一家三口吃过饭,洗过锅碗瓢盆,云东赶着牛车进城进货了,妍芳和易雄背着书包,到对门上学了,妍芳上二年级,易雄上育红班。
猪圈里的猪呀,也在那儿瞎起哄,焦躁地晃来晃去,哼哼直叫,像是在抗议,‘都一晚上了,快饿死了,快饿死了……’这些被惯坏的猪呀,只要片刻不喂食,就一个劲儿地叫唤。桂香挺挺腰板,倒饲料弄泔水,为它们送上稠稠的肥肥的美食。饿极了的猪群一哄而上,伸着脏嘴,挤着抢吃食。
打发完了闹事儿的猪,又该给咕咕叫公鸡母鸡喂食吃了。桂香拿起簸箕,到屋子里取些秕谷碎米,往小院子里一撒,十几只机灵的公鸡母鸡,跑着四处找食儿。
都伺弄完了,桂香拉起刚刚睡醒的易贤,穿上稍厚点的棉夹袄,套上自己做的薄薄虎头鞋,系紧鞋带,从厨房端出来一碗很稀的面汤,没有面疙瘩的那种,开始一勺一勺地喂。小家伙不唊布唊地喝,大概是饿了吧,好家伙,喝了有小两碗吧!
上午,桂香还要洗点衣裳,顾不上带易贤,也没空串门子。把小家伙往地上一放,让他自己玩拨浪鼓,咚咚地走了起来,咿呀咿呀不很清楚地嘟囔着,‘爸爸…巴巴…’一会又‘妈妈…嘛嘛…’地叫,这爸爸不是爸爸、妈妈不像妈妈的话,听起来蛮像那回事。
桂香就在不大的院子里,摆一盛满脏衣服的筐、一个倒了多半盆水的盆、两桶水,坐在矮凳上,弓下腰,一件一件地搓,脏了就换水,漂了洗,洗了漂,时不时地逗小家伙一番,半个来小时吧,院子的绳子上,搭满了大大小小、或蓝或灰的衣裳。
太阳爬得老高,斜斜地照在床沿上,从起床就忙活的桂香,本想歇会儿,准备掀开灶火,添水做饭了。回头看一下小家伙,感觉有些不对头,脸红扑扑的,蔫儿吧唧,趴在一个木凳上,无精打采的。赶紧走过去,摸摸额头,哎哟,滚烫滚烫的,拍拍脸,抓住肩膀晃晃身子,还是不理不睬的,她知道孩子发烧了。
桂花跑到学校,将妍芳交出来,交代她带着易雄,到三奶家吃午饭,转身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紧抱起易贤,就往张家庄走去。
虽然从郭家寨到张家庄不远,桂香毕竟抱着快两岁的孩子,二十多斤的分量可不轻,抄近路走自留地,道路坎坷、狭窄,十几分钟下来,也够她受的。到了张家庄,医生诊断之后摇摇头,对桂花说“赶快到乡里的医院看看吧!四十度,太危险了,去迟了,孩子怕是危险。”
艳阳当头,正是做饭时间,郭家寨上空腾起缕缕炊烟,桂香也饿了,看看怀里昏迷的易贤,在想想医生的话,心里乱如麻,转身往乡里赶。桂香光想着赶时间,给孩子治病,没想兜里的钱够不够,也来不及回去凑钱。此去路途遥远,坡路漫长,东折西拐的,上坡下坡的,即便空手轻装,也得一个钟点才行。
路上行人稀少,更碰不到赶车的,将桂香搭顺途车的念头浇灭了,她顾不上许多,忘掉了疲倦饥饿,迈开脚步疾行,胳膊酸了麻了,就停下来歇一会儿,口干舌燥不去理会,饥肠辘辘当作不知,看着昏迷的易贤,她着急万分。看看当空的太阳,以及眼前的高山,抬起沉重的步子,继续赶路。
没有帮手的她,咬紧牙关,迈开腿像机器一样行进,杳无人烟,起伏坎坷,左转右转,沟沟坡坡,上上下下,走走停停,手臂紧抱着易贤,生怕磕着摔着。
桂香到乡医院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多了。身心俱疲的她,顾不上稍事休息,也顾不上头口水喝,就急急忙忙抱着易贤,一边询问一边找,向科室走去。
她记不得接诊的医生模样,只记得医生说,要马上缴费。她摸摸衣兜,空空如也,才想起钱来,哎,光顾着赶路,竟让没带啥钱。她找医生说了,可是人家义正言辞地回绝了。人生地不熟的,桂花犯愁了,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不停地摇头,不断地想法子,很长时间却毫无头绪。桂香扭头又过去找医生,好话说了一箩筐,人家左一个制度,有一个规定,就是不能破例。
在走廊里,桂香坐在长条凳上,抱着易贤,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孩子的病,实在不行,先去找找他二姨,真不行回去取钱。”桂花打定主意,饿着肚子,四处找熟人,姓张的姓李的见了不少,好不容易找了一个能递上话的,总算说通了医院,先住进病房,输上了液体。这岔口,在护士的看护下,她叫来了二姐,先垫付一小部分钱,留在医院里照看易贤。
桂香很清楚,就是回家取钱,也没有呀,这不这早上云东拿走了仅存的十几块钱,出去批货,哪有一分可用呀!先回去再说,先凑凑再说,实在不行,就卖头猪吧!
桂香草草啃了几口硬馒头,喝几嘴凉水,扭头返回了郭家寨。找了京裴家借了点,和好姐妹韩英说了,韩英二话不说,翻箱倒柜,将家里压箱底儿的钱都给了桂花,竹梅和雪花见到桂花那心急火燎地样,知道云东家出了大事,也那些钱给她,终于凑够了几十块。桂花终于松了口气,没和她们多聊,又匆匆赶回乡医院,交齐了费用,才替走了二姐梨花。
云东从外面回来,听说了此事,着实吓了一跳,幸亏桂花应付得当,才免遭祸事,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易雄和妍芳俩听了心里也是咯噔一下,跑到熟睡的易贤那儿瞧瞧。
此后几天,每天上午,云东都要赶着牛车,拉着桂香和易贤,带着干粮和水,一大早出发,往乡里赶,给孩子打针输液,大半下午的时候,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回家。
至于妍芳和易雄姐弟俩午饭,自然是去雪花家吃了,雪花虽然嘴里好咋呼,其实心里也很担心易贤,除了每天晚饭后去看看,还反复交代桂花,孩子午饭的事儿别担心,有她呢孩子饿不着。竹梅也过来看了两次,云江跟着她,听大人再聊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聊天的气氛和表情,他猜出了大概,躺在床上的易贤肯定遇到了大麻烦,于是学着雪花,扒着床很是关心这个兄弟,咬着不清的字眼,嘟囔着说了几句。
七天的时间,云东和桂花放下农活和买卖,在郭家寨和煤岭乡来回跑,早出晚归,给易贤打针拾药,跑了不少的路,没少担心。
易贤在桂花和云东的悉心照料下,发烧慢慢退了,身体在回复着,气色好了很多,饭量也大了许多,睡眠也安生了许多。
一堆采购的东西,等着云东出去卖呢,时间长了怕是会烂掉的,这个云东心里很清楚。搁在平时,急性子的云东是不会懈怠生意的,这不是没法子吗?云东只能等易贤痊愈了,再做打算不是。以往云东是很少去煤岭的,可是为了给孩子看病,之几天他可是没少往那儿跑,比他几年间加起来去的都多。
下午放学后,妍芳带着易雄在家里玩,做饭的时候,壮着胆学桂花,撬开灶火,拔掉下面堵塞的木头,放上大铁锅,添些水,盖上盖子,等运动桂香回来。
易贤终于病愈,家里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
桂花继续着锅碗瓢盆,屋里屋外地跑,喂牛喂猪喂鸡一个都没耽误。云东开始四处跑着卖东西,白天不着家,傍晚的时候才赶着牛车回来。
桂花和云东心里跟明镜似的,家里借的帐不少,够还一阵子的。这天晚上,孩子们都跑出去疯了,桂花和云东坐在院子里,聊起还长的事儿来。“孩子他爹,咱借了那么多钱,一时半会儿,可是还不清,咱可不能因为这个,连累了人家,你说是不是?”“谁说不是呢,这几天我也在想法子,想来想去,还是行不通。”“你那小买卖挣不了几个钱,靠它恐怕不行。”“谁说不是”“哎,咱家那点粮食都跳了,估计还差很多,可是家里还得吃饭不是?”“难啊!”
桂花和云东一时想不出好的法子,俩人都沉默了,谁也不出声,云东吧嗒吧嗒地吸烟,桂花一针一针地捺鞋底儿。
夜空满天的繁星、月光如瀑,猪圈里不时地发出几声猪的哼叫,拴在远处的耕牛不安地踱着步,围栏里的山羊没了动静,鸡窝里不再闹腾。月光下的院子是那样的安静。
抽了两支烟,云东仿佛想到了什么,“孩子他妈,要不咱卖头猪吧,或许能解燃眉之急。”云东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桂花,桂花一激灵喜上眉梢,“我看行,要不托人问问。”“这事儿,趁早,明儿我就去打听打听。”“我也找找人,看谁家有意买的,价钱差不多就卖了。”“行,就这么说定了。”
云东这几天四处打听,总算有了消息。坡头有家姓张的,想买他的猪仔,经过双方好一阵商量,最后以五十块价钱成交,人家赶走了那头肥猪仔。此后的好几天,云东心一直放不下,他打算到年关能卖大价钱的,因为还债,不得已卖掉它,实在是难以割舍。
几个月后,那家人老远的赶着猪仔,到郭家寨要退给桂香,满腹苦水地说:“自从赶回去,养了这么久,就是不长大,至于搭上的饲料和功夫就算了,你把猪仔留下,还我五十块钱,行吗?”桂香看看不争气的猪仔,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长大,不好意思地说,“老张家,真是对不住了,退猪仔是没问题,可是孩子的病刚好,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要不猪仔先留下,你先回去,我们再想想办法,尽快凑齐了钱,马上还你。你说这样行不行?”那家人,看到桂香家情况,想想中间人的说辞,人家田桂香可是说话算话的,觉得桂香态度挺诚恳,只好勉强答应,回去等消息了。
月圆月又缺,小猪仔没少吃饲料,真是一点都没变,能把云东给气死,看着它直摇头,当然也没少发牢骚。这些时日,坡头的张家一直没等到桂香送钱来,心里怕是有些发毛了,再次来到郭家寨,弄走了那头猪。
你说奇怪不奇怪,桂香原本想,过不了几天,猪仔还会被送回来,谁料想,一直过了年关,都没音信。好奇的她,时常打听有关它的消息,结果令她惊讶不已。那头长不大的猪仔,赶回去没几天,开始疯长,一天一个样,像变魔术一样,接近年关的时候,依然又肥又大,足足有三百来斤,被拉去市上卖了小三百块呢!那家人攥着大把的票子,笑的好多天都合不拢嘴,逢人便说,有点像搞宣传似的,弄得坡头街人尽皆知。